炉火的余温,似乎还灼烧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公输石瘫坐在地,失魂落魄,他穷尽一生所建立的骄傲与信仰,在刚才那场炉火的考验中,被烧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灰烬。
周围的匠师们,鸦雀无声。
他们看着那十只完美无瑕、可以随意互换的陶土手臂,再看看那个负手而立,从始至终都平静得不像话的年轻人,心中只剩下一种情绪。
敬畏。
一种发自骨髓,对未知、对强大、对无法理解的力量的纯粹敬畏。
李源知道,火候到了。
他没有去扶起公输石,也没有去安抚众人。他只是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这场风暴在众人心中彻底平息,等待着新的秩序,在这片废墟之上,生根发芽。
许久,公-输石终于动了。
他没有让任何人搀扶,用那双曾经能精雕细琢出传世之作、此刻却在微微颤抖的手,撑着地面,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李源,而是走到了那十只手臂面前,蹲下身,又一次,拿起了一只。
这一次,他的眼神里,没有了不甘,没有了愤怒,只剩下一种近乎于痴迷的研究和探寻。
“严丝合缝……分毫不差……”
“原来……原来如此……”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对那只手臂说话,又像是在对自己说话。
良久,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那口浊气,仿佛带走了他身上所有的傲慢与偏执。
他转过身,面向所有匠师,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老夫,输了。”
这三个字,像是一块巨石,投入了平静的湖面。
所有匠师的心,都跟着狠狠一颤。
公输石,骊山工坊的总匠头,公输家的传人,当着所有人的面,亲口承认,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他又补充了一句。
说完,他走到李源面前,没有了之前的针锋相对,也没有了刻意的恭维,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李大人。”
“从今往后,这骊山工坊,所有匠人,皆听大人号令。”
“老朽,亦然。”
这一拜,拜下的,是一个旧时代的落幕。
这一拜,拜起的,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李源坦然受了他这一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才算真正地,将这骊山工坊,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很好。”
李源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全场,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所有管事、匠头,一刻钟后,到工坊大堂议事。其余人,解散,原地待命。”
……
一刻钟后,工坊大堂。
十几名管事和匠头,包括面色复杂的公输石在内,全都正襟危坐,再也不敢有半分之前的懒散和轻视。
他们看着坐在主位上的李源,眼神里,是敬畏,是好奇,也是一丝忐忑。
他们不知道,这位新上任的李大人,在用雷霆手段彻底镇服了他们之后,又准备做什么。
李源没有让他们等太久。
他开门见山,直接抛出了自己的核心计划。
“诸位,从今日起,我将对工坊的生产流程,进行彻底的变革。”
他站起身,走到众人面前,声音沉稳有力。
“我不管你们以前是怎么做的,师承何人,有何绝技。”
“从现在开始,兵马俑的制作,将被拆分为三十六道独立的工序。”
他伸出一根手指。
“第一道,和泥。第二道,粗胚压制。第三道,细部塑形。第四道,打磨……”
他每说一道工序,堂下匠师们的脸色,就变一分。
当他说到后面时,所有人都已经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因为李源所拆分的,已经不仅仅是手臂、腿脚、头颅这些大部件了。
他甚至将一个头颅,都拆分成了耳朵、鼻子、眼睛、发髻等七八个更小的部分!
这是要做什么?
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李源抛出了那个颠覆性的结论。
“从今往后,我们工坊,将不再有能够独立完成一整个兵马俑的‘大师傅’。”
“取而代之的,是‘手臂师傅’,‘腿脚师傅’,‘耳朵师傅’,甚至是‘手指师傅’!”
“你们每个人,都将只负责这三十六道工序中的,其中一道。”
“你们要做的,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重复你们手上的这道工序,将它做到最快,最标准,最好!”
“你们的上游,会将半成品交给你。你完成你的工序后,再交给你的下游。”
“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水,从源头,到尽头。泥土进去,兵马俑出来。”
“我称之为……”
李源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流水线’。”
整个大堂,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匠师,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仿佛在听天方夜谭。
什么?
让一个能雕龙画凤的老师傅,去专门捏一辈子的耳朵?
让一个能独立开窑的大匠,去专门负责给泥胚打磨?
这……这已经不是侮辱了。
这是扼杀!
这是要将他们这些身怀绝技的匠人,变成一个个没有思想,只会重复一个动作的木偶!
“大人,不可!”
一个年长的匠头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脸色涨红。
“我等匠人,学艺十年,二十年,为的,就是能亲手造出完整的器物,那份成就感,是……”
“我不要你的成就感。”
李源冷冷地打断了他,目光如刀。
“我只要陛下的十倍产出。”
“你们记住,你们不是在创作什么艺术品。”
“你们是在为大秦,为陛下,生产战争兵器!”
“在这里,效率,压倒一切!”
那名匠头被李源冰冷的目光和话语,噎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悻悻地坐了回去。
但大堂内的气氛,却变得愈发压抑和抗拒。
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情愿。
他们可以因为恐惧而臣服,但无法接受自己的手艺,被如此践踏。
就在这僵持的时刻。
一直沉默不语的公输石,突然开口了。
他站起身,环视了一圈自己的同僚们,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复杂难明的光芒。
“你们还在想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嘲。
“你们觉得,这是在侮辱你们的手艺?”
“你们觉得,自己怀才不遇?”
他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
“别忘了,就在一个时辰前,我们所有人引以为傲的手艺,我们坚守了一辈子的‘匠心’,被李大人,用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击得粉碎!”
“我们,已经输了。”
“既然我们旧有的那套,是错的,是慢的,是没用的。那为什么,不试试李大人的新法子?”
他深吸一口气,再次转向李源,深深一躬。
“老朽,愿意一试。”
“我倒要看看,李大人这‘流水线’,到底有多神!”
他的话,如同一记重锤,敲醒了在场的所有人。
是啊。
他们已经输了。
还有什么资格,去质疑胜利者的方法?
“我……我也愿意。”
“我听大人的。”
有了公-输石带头,其余的匠师们,也纷纷低下了他们曾经高傲的头颅。
李源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很好。
第一步,完成了。
……
第二天,骊山工坊,呈现出了一副前所未有的奇特景象。
整个工坊被重新规划,分成了三十六个区域。
匠师们按照李源的分配,站在了各自的工位上。
“铛——”
随着一声锣响,流水线,正式开始试运行。
上游和泥区的匠人,将和好的泥团,传递给下一个工位的匠人。
那人接过泥团,有些笨拙地,将其塞进模具,压制成型,然后,再递给下一个人。
整个过程,充满了生涩和不协调。
有人动作快了,半成品在自己面前堆积如山。
有人动作慢了,急得下游的同伴直跺脚。
还有人习惯性地,在完成自己的工序后,还想对半成品多做一些修饰,结果被巡视的李源,毫不留情地当场呵斥。
一整天下来。
整个工坊乱糟糟的,人仰马翻。
虽然也生产出了一些部件,但效率,别说提升十倍了,甚至比以前,还要慢上一些。
傍晚时分,匠师们拖着疲惫的身体,怨声载道。
“这叫什么法子?比以前还累,出的活儿还少!”
“就是,手递手,传来传去,都耽误在路上了!”
“我看这法子,根本行不通!”
公输石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他虽然嘴上支持,但看到这混乱的场面,心里也开始犯嘀咕。
夏侯婴站在李源身边,看着远处那一张张充满怨气的脸,冰冷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疑问。
李源却仿佛没有看到这一切。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条运转得磕磕绊绊的流水线,眼神深邃。
他知道。
流水线的骨架,已经搭建起来了。
但它还缺少了最关键的东西。
缺少了能让这具骨架,自己疯狂奔跑起来的……
灵魂。
或者说,驱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