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小城的雨是缠缠绵绵的,像扯不断的丝线,把青石板路润得发亮。妮妮撑着把油纸伞,伞面印着江南特有的梅枝纹,是苏晚特意给她备的,说“南方的雨沾了梅香,打湿了衣裳也甜”。可此刻,雨丝落在伞面上,却像敲在心上的鼓点,让她攥着伞柄的手微微发颤。
按照信封上的邮戳地址,他们在老城区的巷尾找到了那家“槐香茶馆”。门楣上的木匾漆皮剥落,“槐香”二字却透着温润的光,像是被岁月反复摩挲过。推门时,铜铃“叮铃”一响,混着茶馆里飘出的龙井香,竟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多年前曾来过这里。
老板娘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正坐在临窗的竹椅上择菜,见他们进来,抬头时眼里先是闪过一丝疑惑,待看到妮妮手里捧着的照片,忽然“呀”了一声,手里的青菜都掉在了竹篮里。“这……这不是林老师吗?”她扶着老花镜,凑近了仔细看,指尖在照片上轻轻点着,“还有沈先生,这是多少年前的照片了呀……”
“您认识他们?”妮妮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抖,油纸伞的伞骨在掌心硌出浅浅的印。老板娘直起身,往紫砂壶里添了些热水,白雾漫上来,模糊了她眼角的细纹:“怎么不认识?当年他们可是南方画院的金童玉女呢。林老师叫林婉,画得一手好荷,沈先生专攻山水,两人常来我这茶馆写生,点一壶龙井,能坐一下午。”
她往妮妮和阿哲面前推了两杯茶,碧绿色的茶汤里浮着几片茶叶,像小小的船:“林老师那时总穿月白色的旗袍,领口别着支银簪,簪头是槐花纹的,说是她母亲留的念想。沈先生总爱盯着她的画笔看,说‘婉妹的笔触里有春风,我学不来’。”
妮妮的指尖猛地收紧,茶杯在桌上轻轻晃了晃。月白色旗袍、银簪、槐花纹……每一个细节都像针,扎进记忆深处——外婆的旧相册里,母亲年轻时确实有张穿旗袍的照片,只是她一直以为那是借别人的衣裳拍的;而那支银簪,此刻正躺在她的布包里,簪头的槐花在南方的潮湿里,泛着温润的光。
“他们……订过婚?”阿哲替妮妮问出了那句话,声音低沉,像怕惊扰了往事。老板娘叹了口气,往炉子里添了块炭,火苗“噼啪”跳了跳:“订过的。沈先生当年在画展上得了奖,当着全院师生的面给林老师戴了戒指,就在画院门口那棵老槐树下,跟这照片上的背景一模一样。”她指了指照片里南方画院的门楣,“可惜啊,后来还是散了。”
“散了?”妮妮追问,喉咙像被茶馆里的水汽堵住,发不出大声。老板娘放下茶壶,从柜台下的旧木箱里翻出一本蓝布封皮的画册,纸页已经泛黄发脆,显然有些年头了。“这是林老师当年落在这儿的,我收了快三十年了。”她把画册递过来,指尖带着茶渍的黄,“你看这画,是不是和你……有点像?”
妮妮翻开画册,心跳瞬间漏了一拍。第一页就是幅《槐下荷风图》:老槐树的枝桠斜斜探入画面,树下的荷塘里,粉白的荷花亭亭玉立,荷叶上的水珠用留白技法点染,像滚着细碎的光。那笔触温柔细腻,带着种独有的缠绵,竟和她画《槐荷图》时的感觉如出一辙,仿佛是同一个人画的。
“林老师当年最擅长画这个。”老板娘在一旁说,“她说槐花的香、荷花的净,凑在一起才是人间好时节。沈先生总说,她的画里有魂,是他一辈子也赶不上的。”
阿哲轻轻翻过一页,画页间夹着片干枯的槐叶,叶脉清晰,像张微型的网。最后一页没有画,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用钢笔写就,墨色已经发淡,却依旧能看出笔锋的温柔:“赠书言,愿君守初心,莫为名利迷。”落款是“婉”,日期正是妮妮出生前一年。
“当年就是为了全国画展的事。”老板娘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惋惜,“沈先生想拿金奖,可手里缺一幅压轴的作品,就跟林老师借了她那幅《槐荷双生图》——那是林老师凭它在省展上拿了头奖的,她本不想借,怕弄坏了,架不住沈先生软磨硬泡,说‘就借三个月,参展完立刻还’。”
雨还在下,敲在茶馆的瓦檐上,发出“沙沙”的响,像在听人讲久远的故事。“结果呢?”阿哲问,指尖轻轻按在那行“守初心”的字迹上,仿佛想透过纸页,触到当年写字人的温度。
“弄丢了。”老板娘的声音里带着叹息,“沈先生说参展时人多手杂,画不知被谁拿走了,找了很久都没找到。林老师又气又急,哭了好几天,说那画里有她母亲种的第一株荷、第一棵槐。加上那时家里催她回老家嫁人,说‘女孩子家抛头露面学画画,不像样子’,她就灰了心,收拾行李回了北方,从此再也没拿起过画笔。”
妮妮捧着画册的手开始发抖,画页上的《槐下荷风图》在泪眼里渐渐模糊。原来母亲当年放弃画画,不是因为不爱,是被最信任的人伤了心;原来自己从小就爱往槐树下的荷塘跑,爱用手指在地上画荷花,不是偶然,是刻在骨子里的传承——母亲把对画的念想,悄悄种进了她的血脉里。
“沈先生后来找了她很多年。”老板娘看着窗外的雨,眼神悠远,“每年都来我这茶馆坐几天,问有没有林老师的消息。他说‘我欠她一幅画,欠她一辈子的道歉’。直到前年,他最后一次来,病得已经走不动路了,还让我把这枚银簪收好,说‘要是哪天能找到林老师的家人,就把簪子还回去,当年借了她的画,还弄丢了,这簪子是她最喜欢的,不能再留着了’。”
妮妮从布包里取出那枚银簪,放在画册上。簪头的槐花纹和画里的槐花,竟像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她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总在夜里摩挲着枕头下的一个布包,里面就是这支簪子,只是那时她还小,不懂母亲眼里的怅惘。原来那不是普通的银簪,是母亲对画的执念,是沈书言藏了一辈子的愧疚。
“林老师后来……过得好吗?”老板娘轻声问,眼里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期待。妮妮点点头,泪珠子落在画册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嫁给了一个木匠,就是我父亲。父亲很疼她,家里的院子里种满了槐树和荷花,她说‘不画了,看着真花也挺好’。”
她想起父亲总说,母亲做饭时爱哼一支没调的曲子,说那是“画荷时想的调子”;想起母亲教她扎槐花辫,说“槐花要选刚开的,像画里的荷苞,嫩得能掐出水”。原来那些细碎的温暖里,都藏着母亲未说出口的过往,藏着对画的爱,对槐荷的痴。
阿哲握住妮妮冰凉的手,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渗进来。他看向画册里林婉的字迹,忽然懂了沈书言笔记本里那句“故人之托,此生难偿”——他的愧疚从来不止于妮妮,更有对林婉的亏欠;他那些年的执拗,或许不只是为了证明自己,更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完成对“守初心”的承诺。
雨渐渐小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照在茶馆的木桌上,给画册镀上了层金边。妮妮把银簪轻轻别在画册的封面上,像给这段尘封的往事,系了个温柔的结。她知道,母亲当年的遗憾,沈书言的愧疚,此刻都在这雨过天晴的光里,慢慢舒展成了释然——有些亏欠不必偿还,有些执念不必说破,只要那份对美的热爱、对初心的坚守,能在血脉里传承,便是最好的结局。
老板娘端来新沏的龙井,茶香混着窗外的槐香漫进来,甜得人心头发软。“留下吧。”她看着妮妮手里的画册,笑着说,“林老师的画,就该由懂它的人收着。”妮妮点点头,把画册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母亲未说完的故事,抱着那段藏在槐香深处的旧影。
离开茶馆时,雨已经停了。巷口的老槐树下,几瓣槐花落在妮妮的油纸伞上,带着淡淡的香。她抬头望向南方画院的方向,仿佛能看到年轻时的母亲和沈书言并肩站在槐树下,一个执笔,一个研墨,风里飘着画纸的脆响,像首未完的歌。
原来有些缘分,早已在岁月里埋下伏笔,绕了千里万里,终会在某个雨天,某个茶馆,某个翻开旧画册的瞬间,轻轻绽放,带着槐香,带着荷韵,带着跨越两代人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