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嘎偷眼瞥了一下沙定邦逐渐阴沉的脸色,知道火候已到,立刻声音拔高。
“那何通判,听了王二一面之词,不分青红皂白,就带着人马到野猪坡查探,架势十足!”
“他明明知道那王二诬告的是您的人,却依然如此兴师动众!小人思来想去,他这哪里是在查案?”
“他这分明是偏袒汉人,借题发挥,想要打压我们彝家,更是……更是丝毫不把主人您的权威放在眼里,存心要挑战您在石屏州的地位啊!”
汉官打压彝家。
挑战权威。
这这两句话直接触动了沙定邦土司的逆鳞上。
这两件事,正是他最在意的事情。
他近年来怠于政务,将许多权力下放。
但是内心深处却对汉官体系始终存着一份天然的警惕。
此刻听阿嘎声泪俱下地控诉,尤其听到一个“乳臭未干的汉人小官”竟敢在他的地盘上如此嚣张。
质疑他亲信管家,甚至隐隐指向他本人的权威,沙定邦瞬间被点燃了。
毕竟他已经很久不露面了,有许多事情,他也懒得露面。
都让阿嘎出面代替自己去了。
对阿嘎有意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对他有意见。
“混账!”
沙定邦猛地站起,额角青筋暴跳。
一把将手中那只沉甸甸的银质酒盏狠狠掼在地上!
酒盏撞击石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醇香的酒液溅得到处都是。
“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汉人小吏,也敢在我的地盘上撒野?!欺人太甚!”
沙定邦胸膛剧烈起伏,虎目圆睁,喷火的目光扫过厅内众人,最后定格在跪伏于地的阿嘎身上。
“阿嘎!你是我沙马家多年的仆人,你的忠诚,我岂会不知?岂容一个外来小官随意污蔑!”
他大手一挥,声音震得梁柱似乎都在嗡鸣。
“传我的话!那野猪坡的地,我说是谁的就是谁的!”
“从今天起,就划给……”沙定邦略一沉吟,“……就由寨子里重新公议!”
“至于水源?”
他冷哼一声:“彝家儿郎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用点山泉水,还需要向那些汉人解释吗?!”
“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土司一怒,犹如雷霆击顶。
整个议事厅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几位头人面面相觑。
有人出于义愤附和着叫嚷起来:“对!不能任由汉官欺负到头上来!”
“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到了水西先生耳中。
老先生在自己静谧的书斋内,听着老仆的低声禀报,只能无奈地闭上双眼,发出一声叹息。
此刻土司正在盛怒之下,任何理性的进言都只会被当作偏袒,他只能暂且沉默,等待时机。
而当这爆炸性的消息传回石屏州通判衙署时,更是引发了剧烈的震动。
“什么?!那狗土司竟如此不讲道理?!”
张龙第一个跳了起来,豹眼环睁,气得哇哇大叫,“大人!让俺老张带一队弟兄,去那土司府门前理论!看他能把我们怎地!”
赵虎也是面色铁青,手按在腰刀柄上,青筋暴露:“欺人太甚!分明是那阿嘎恶人先告状!”
就连一向沉稳的钱谷,此刻也眉头紧锁。
“大人,土司态度如此强硬,甚至颠倒黑白,此事……恐怕难办了。”
“我们若强行追究,只怕会立刻引发汉彝冲突,可若就此退缩,大人您之前树立的威信,以及为王二、沙阿妹等百姓伸张正义的承诺,岂不……尽数付诸东流?”
何明风面沉如水,仿佛古井无波。
他挥手制止了躁动的张龙赵虎,独自在空旷的衙署正堂内缓缓踱步。
硬碰硬?
绝对不行。
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不仅会将石屏州拖入动荡的深渊,也会让一直冷眼旁观的马成远找到借口,以“引发边衅”为由将自己彻底压制。
就此罢手?
更不可能。
这不仅关乎一对普通百姓的冤屈,更关乎朝廷律法的尊严,关乎他何明风在石屏州能否立足的根本。
一旦在此事上退缩,他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化为泡影,日后在这片土地上将再无话语权。
他必须找到一条路,一条既能破局,又不引发剧烈动荡的险路。
这盘棋,到了比拼真正智慧和魄力的关键时刻了。
……
夜色如墨。
通判衙署后堂的书房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昏黄的光晕在何明风凝重的脸上跳跃。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野猪坡”的卷宗。
就在此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响动。
何明风眼神一凛,然而,下一个瞬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窗外响起。
“何兄,是我,石磊。”
何明风心中猛地一松,随即又是一紧。
他迅速起身,悄然打开后窗,一个穿着深色彝家短褂的人闪身而入。
带进一股夜间的凉气。
正是石磊,他脸上带着一丝焦虑。
“石兄!你怎么……”
何明风话还没说完,就被石磊打断了。
“何兄,情况不妙!”
石磊来不及寒暄,语气急促,胸口微微起伏,显是一路疾行而来。
“土司被阿嘎彻底蛊惑,动了真怒!”
“他在议事厅摔了酒杯,直言野猪坡他说了算,水源彝家自用,无须向汉人解释!”
“一些头人也被煽动,叫嚷着要……要给官府颜色看。”
尽管已有心理准备,但亲耳听到石磊证实,何明风的心还是沉了下去。
“石兄,你冒险前来,必有以教我?可有破局之策?”
石磊拍了拍何明风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
他扫视了一下紧闭的门窗,确保隔墙无耳,这才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
“何兄,土司虽怒,但并非完全不明事理之人。”
“他极重颜面,且近年来怠政,容易被阿嘎这等亲近小人蒙蔽视听。”
“阿嘎能蛊惑他,无非是抓住了两点:一是夸大你何通判作为‘汉官’的威胁,二是激起土司维护彝家、不容外人置喙的护短之心。”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光芒。
“我们若想破局,或许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