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磊语气越发沉重。
“山林田地,自古有界,水源共享,亦是古理。”
“若今日有人凭权势便可随意毁界夺水,他日是否便可夺人房屋,甚至觊觎更大的权柄?”
“若此风一开,人人效仿,弱肉强食,毫无秩序可言,那么土司定下的规矩,还有谁人会真心遵从?”
“土司的威信,又将置于何地?”
石磊稍作停顿,观察了一下水西先生凝重的神色,继续加码。
“更何况,此事已然惊动了官府。”
“州府新来的何通判何大人,您或也有耳闻,此人年轻,却是杜翰林高足,心系百姓,行事果决,已在民间有了‘青天’之名。”
“他对此事极为关注,亲自勘察,掌握了实证。”
“若他秉公处理,执意追究到底,以朝廷律法为准绳,将此事彻底闹大,文书往来,甚至惊动了省里的巡抚衙门……”
说着,石磊眼中闪过一丝恰到好处的忧虑之色,抿了抿嘴唇。
“届时,朝廷的目光投向我们这西南边陲,过问起土司治下为何会有此等破坏安定、激起民怨之事,只怕……土司大人纵使不愿,也难以完全置身事外,安稳无忧啊。”
石磊话音落下,书斋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水西先生闭着眼睛,手指依旧捻动着胡须,但节奏明显慢了许多。
他虽然是汉人,但是几乎一辈子,都留在石屏州这里。
他早已把自己当成石屏州的一份子了。
可以说,水西先生自从来到石屏州,是一点一点看到土司府壮大起来的。
更何况,他久居土司府,对阿嘎的日渐跋扈和土司的偏听偏信岂能不知?
只是,人微言轻,而且他已经年迈力衰,早已存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
然而,石磊今日一番话,将他内心那份对责任感再次勾了起来。
良久,水西先生缓缓睁开双眼,他长长地地叹息一声。
那叹息声在寂静的书斋内回荡。
“唉……树大有枯枝,家业大了,难免出些不肖之徒。阿嘎此人……老夫往日也有所察,只是……罢了。”
他目光定定地看向石磊,语气变得郑重:“此事,关乎沙马部族的安稳与土司的声誉,老夫……知道了。”
水西先生顿了顿,承诺道:“我会仔细思量,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向土司进言。务必让主人明晓其中的利害轻重。”
石磊心中一块大石稍稍落下,他再次深深一揖:“有劳先生费心!一切为了沙马部族的安宁。”
……
石磊拜访水西先生的消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涟漪尚未完全荡开,却已被潜伏在暗处的人感知到了。
阿嘎管家能在沙马土司府屹立不倒,权势日盛,靠的绝不仅仅是办事能力。
更有一套缜密的眼线网络。
州衙胥吏中,有他酒肉钱财喂饱的耳目。
就连这看似淳朴的山寨里,也不乏因畏惧或利益而向他传递消息的人。
几乎是石磊前脚刚离开水西先生的院落,后脚便有人将这个消息,连同何明风亲自勘察野猪坡的事情,一并急报给了阿嘎。
此刻的阿嘎,正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交椅上,享受着侍女捶腿。
听到消息,他像是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坐起,眼中射出骇人的凶光。
“什么?!”
阿嘎又惊又怒。
这汉官动作如此之快,手段如此之准,竟一下子抓住了最要害的证据。
怒的是石磊这个本族的“读书人”,竟敢吃里扒外,与汉官勾结,在背后捅他刀子!
“好个石磊,仗着在京城喝过几年墨水,就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还有那何明风,真当这石屏州是他京城的衙门了不成?!”
阿嘎咬牙切齿。
不行,自己绝不能坐以待毙。
一旦让水西那个老东西先在土司面前进了言,自己就会陷入被动。
必须先发制人,将水定在对自己有利的调子上!
阿嘎深吸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眼珠转了转,一条毒计已然成形。
……
次日清晨,土司府议事厅。
沙定邦土司高踞于铺着完整熊皮的主座之上。
他年约四旬,身材魁梧如山,古铜色的面庞上刻着风霜与威严,一双虎目开阖间精光四射。
只是眼角眉梢带着一丝因长期纵情酒猎而产生的倦怠。
厅内两侧,坐着几位部族头人,气氛庄重而略显沉闷。
阿嘎管家小步快趋至厅中,在离主座石阶数步远的地方,“噗通”一声跪倒,姿态谦卑至极。
“尊敬的主人,您忠诚的仆人阿嘎,向您汇报近日的事务。”
阿嘎声音洪亮,带着惯有的恭敬。
沙定邦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阿嘎先是按部就班地汇报了几项收成、狩猎的安排,语气平稳。
随即,他话锋一转,脸上适时地堆起了混杂着委屈与愤懑的神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
“主人,还有一事……本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仆人不愿烦扰您的清静,但如今……如今却不得不禀报了。”
阿嘎抬起头,眼神恳切地望着沙定邦。
“哦?何事?”
沙定邦挑了挑眉,被勾起了些许兴趣。
“就是山后寨那边,沙阿妹家和山下汉民王二,为了一块名叫‘野猪坡’的贫瘠山地,争执了有些日子了。”
“按着老规矩,仆人前些日子去调解了一番,本想让他们各退一步,息事宁人。
”阿嘎说到这里,语气陡然变得激动起来,“可谁知……谁知那汉民王二,不知怎的攀附上了州府新来的何通判,竟仗着有官家人撑腰,胆大包天,反咬一口!”
“他……他竟诬陷仆人我,说是我毁了界碑,还说他家田亩缺水,也是我暗中作梗!”
他捶胸顿足,仿佛受了天大的冤枉。
“主人明鉴啊!我阿嘎对您,对沙马部族,忠心耿耿,天地可表!”
“怎会去做这等下作之事?那界碑年久失修,风吹雨打,自己倒了也未可知!”
“至于水源,山林溪流,自有其道,岂是我能随意操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