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阳的手指还悬在玉简边缘,指尖离那片空白区域仅半寸距离。方才那一声“咔”响仿佛仍在识海回荡,不是断裂,而是开启——像是某道锁被从内部松动。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只是呼吸变得极轻,几乎与焦土上微弱的气流融为一体。
通天教主站在他身侧,剑锋依旧垂地,但剑意已悄然流转,不再向外扩散,而是收束成环,贴着二人周身缓缓游走。他察觉到了什么,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你在想什么?”他问。
玄阳没答。他的意识正沉入符道本源,沿着自己曾经绘制“时空回溯符”的每一道念头逆行追溯。那些被抽走的记忆正在一点一点归位,不是以画面的形式,而是以“知”的方式浮现——他知道那是自己的思维,却像是隔着一层水幕在看。
他看见了那个瞬间:第五笔转折之后,心念微动,欲加终断咒印。就在那一刹那,识海深处传来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制力,不是疼痛,也不是混乱,而是一种……静止。仿佛天地忽然闭眼,不容许他再进一步。
而现在,他试图重演那一刻的心路。
指尖轻颤,他在虚空中缓缓勾画出那道未完成的笔迹。玉简随之震了一下,符光微闪,随即一道无形波动自天穹压落,将那虚影生生抹去,连一丝残痕都未留下。
通天教主眼神一凝:“又来了。”
这不是混沌魔神的手段。没有黑潮,没有扭曲,甚至连法则的涟漪都干净得过分。那股力量来得精准、冷酷,像是一道早已埋设的禁令,只要触及某个界限,便立刻执行清除。
玄阳收回手,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眸中星河流转的速度慢了下来,却更加深邃。
“我们错了。”他说。
“什么?”
“我们一直在修符,可问题不在符上。”玄阳缓缓抬头,目光穿过焦土上方凝滞的空气,“是‘完善’这个动作本身,被规则禁止了。”
通天教主沉默片刻:“你是说,天道不允许任何能真正闭环回溯的符术存在?”
“不止是不允许。”玄阳声音低沉,“它是预设了防火机制。凡是涉及因果倒置、时间逆推的结构,一旦接近圆满,就会触发自动清除。这不是后天形成的劫难,是洪荒初定后,天地自发建立的防逆体系。”
风掠过,卷起几缕灰烬,在空中划出歪斜的弧线。玉简浮在两人之间,表面符纹明灭不定,黑丝虽被压制,却仍未断绝,如同蛰伏的根脉,等待破土之机。
通天教主冷笑一声:“所以混沌魔神根本不需要亲自篡改,它只需要在你动念补全的那一瞬,借天地之力,替你按下终止键?”
“正是。”玄阳点头,“它不是入侵者,它是利用规则的人。它知道哪些地方不能碰,也知道哪些地方可以轻轻一推,就能让整个符术崩于无形。”
通天教主握紧剑柄,剑意微扬:“那现在怎么办?绕开?”
“绕不开。”玄阳摇头,“只要是主动回溯,都会触禁。哪怕我换个写法,只要目的仍是逆转时间,天地就会判定为威胁。”
“那就别逆转。”通天教主忽然道,“你不能改过去,但你能看过去。”
玄阳一怔。
“你说什么?”
“你非要‘修正’吗?”通天教主目光如炬,“既然天道防的是‘篡改’,那你就不篡改。你只映现,不干预;只照见,不动手。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过往,却不曾伸手进去。”
玄阳盯着他,眼中光芒渐起。
片刻后,他缓缓抬起手,万灵拂尘轻点玉简边缘那片空白区域。
“映照……而非回溯。”他低声重复,“被动呈现,而非主动介入。”
玉简便在这句话落下时,微微一震。这一次,没有反冲,没有清除,甚至连一丝波动都未激起。那片空白区域竟泛起一层极淡的光晕,像是被唤醒的沉睡之眼。
通天教主眯起眼:“它接受了?”
“因为它不认为这是危险。”玄阳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锐利,“天道禁止的是改变,而不是看见。只要我不碰因果,只取影像,它就不会出手阻拦。”
他指尖再次悬起,在那片空白之上缓缓虚划。这一次,他不再书写“回溯符”,而是构建一张全新的符系——无名之符,只为映现过往而生。
笔势柔和,不带丝毫侵略性。每一划都顺应天地气机,如同溪流绕石,无声无息。
玉简的震动越来越轻,符光由躁动转为稳定,甚至开始自主吸收周围散逸的灵气。那道被压制的黑丝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微微蜷缩,不敢轻举妄动。
通天教主低声问:“成了?”
“还没。”玄阳摇头,“这只是避开了明面的禁制。真正的危险,是混沌魔神会不会已经在‘映现’这一类符术里,也埋下了种子。”
他说完,忽然闭眼,以灵根共鸣通天箓,将神念探入符文最底层的结构。他要检查的,不是符形,而是“意图”本身是否已被污染。
时间一点点过去。
焦土之上,唯有玉简散发的微光静静流转。通天教主守在一旁,剑意如网,护住两人神识交汇之处。
忽然,玄阳手指一顿。
“有问题。”
“哪里?”
“第七层符络。”玄阳睁开眼,目光冷峻,“这里有一段符序,看似自然生成,实则带有轻微的牵引倾向——它不只是映现过去,还在悄悄引导观者的神识,往某个特定时间节点偏移。”
通天教主神色一沉:“它预判了你会走这条路。”
“不止是预判。”玄阳声音低了下来,“它早就准备好了应对方案。哪怕我不走回溯,改走映现,它也能通过细微的符义偏差,把我引向它想让我看到的‘过去’。”
“虚假的历史。”
“对。”玄阳盯着玉简,“它不怕你知道真相,它怕你不知道什么是假的。只要我在观看时,被这段符序牵引,看到的是它编织的伪史,那么即便我没有改动任何因果,我的认知也会被重塑。”
空气一时凝滞。
这意味着,混沌魔神的布局早已超越了单一符术的争夺。它在所有可能的路径上都设置了陷阱,不是为了阻止你前进,而是为了让你在自以为正确的路上,一步步走向它的圈套。
通天教主缓缓抬剑,剑尖指向玉简中那段异常符序:“要不要斩了它?”
“不能斩。”玄阳摇头,“这是符文结构的一部分,贸然破坏,整张符都会崩溃。而且……它藏得太深,说不定还有备用线路。”
“那怎么办?”
玄阳沉默片刻,忽然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枚青玉小印。那是他早年游历北冥时所得,非法宝,亦非法器,只是一件记录符文演变过程的普通载体。
他将青玉印置于玉简之上,指尖轻抚其面,低声诵出一段古老符音。音节不成词,却与通天箓产生共鸣,引动万灵拂尘微微震颤。
下一瞬,玉简中的符光忽然分流,一部分流入青玉印中,将那段可疑符序完整复制下来。
“你在做什么?”通天教主问。
“隔离。”玄阳声音冷静,“我不碰它,也不删它。我把这段符序单独剥离出来,封入外载。主体符文失去这部分后会暂时不全,但至少干净。”
青玉印渐渐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密裂纹。显然,那段符序正在反抗封印。
玄阳咬牙,额角渗出一丝冷汗,手中拂尘猛然一扫,清辉洒落,将最后一丝连接斩断。
“封!”
青玉印嗡鸣一声,光芒内敛,裂纹停止蔓延。那段符序被彻底隔绝。
玉简恢复平静,符光重新凝聚,映照之基已然成型。
通天教主松了口气:“总算……”
话未说完,玄阳忽然抬手,制止了他。
“别松劲。”他盯着玉简,声音低沉,“它还在。”
“谁?”
“那个东西。”玄阳缓缓抬头,望向虚空,“它一直看着。从我动第一笔开始,到现在,从未离开。”
他的手指再次悬于玉简上方,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直觉的感知——那双眼睛,仍然在规则之外,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
“既然你看得到我……那我也该看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