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指挥部,灯火通明。与之前那场掀起风暴的会议不同,此刻的气氛凝重中带着审慎。韩澈、赵将、孟瑶等人汇报的种种“过正”偏差,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每个人心头。
陈烬坐在主位,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轻响。他没有立刻反驳,也没有为自己的决策辩护,而是静静地听着,直到所有声音平息。
“同志们反映的情况,都是事实。”他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我们确实在一些地方,把‘矫枉必须过正’这剂药,用猛了。”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悬挂的巨大地图前,目光扫过那片用赤色标记的、在风雨中不断扩大的区域。
“但是,我们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他转过身,目光如炬,扫过全场,“‘矫枉必须过正’,是策略,是猛药,绝不是目的,更不是日常的饭食!”
这个论断,让有些还沉浸在“左”的氛围中的干部愣住了。
“当时,我们面对的是什么?”陈烬的声音陡然提升,“是军事上的保守教条!是经济上的妥协退让!是文化上的暗流侵蚀!整个公社机体僵化、淤塞,像一潭死水!不用猛药,不下重手,不足以打破这僵局,不足以把那根‘枉’了太久的木头扳正!”
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扳动动作,随即,手臂缓缓收回,五指张开,做了一个由紧握到舒展的变化。
“现在,僵局已经打破了。”他的语气变得沉稳,“门,已经被我们用拳头砸开了。那么接下来呢?难道我们要一直攥着拳头,对着门里可能成为朋友的人,甚至对着我们公社自己人吗?”
他环视众人,眼神锐利:“一直攥着拳头,谁还敢跟你交往?谁还愿意跟你合作?我们的目的,是矫枉,是开门,是建设新世界,不是为了‘过正’而过正,更不是要制造新的对立和混乱!”
韩澈若有所思地点头,赵将紧锁的眉头也略微舒展。
“所以,下一阶段,我们的方针必须调整。”陈烬的声音清晰而坚定,“要讲究‘度’的艺术。总的方针是——‘反右须防左,纠偏要防右’!”
他详细阐释道:
“在纠正前一阶段‘左’的偏差时,必须警惕右的思潮借机复辟,不能再退回到过去那种软弱无力的状态。比如,我们纠正对工商业的过度打击,但不能回到对资本家无原则退让的老路;我们清理文化队伍中的扩大化错误,但不能让旧思想重新占据我们的讲台。”
“反过来,在防止右的回潮时,更要时刻警惕‘左’的简单化、扩大化倾向卷土重来。这就像驾驭烈马,缰绳松了不行,会失控;勒得太紧也不行,会把马勒死。必须恰到好处!”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深沉:
“同志们,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但也不是一味地狂飙突进。它需要坚定的原则,也需要灵活的策略;需要雷霆万钧,也需要春风化雨。把握好这个‘度’,我们才能团结最广泛的力量,才能真正驶向大同的彼岸。”
会议结束后,陈烬独自一人走出指挥部,站在山坡上。远处,公社根据地的灯火在夜色中星星点点地亮起。
他知道,一场更为复杂、更需要智慧和耐心的“软仗”刚刚开始。这比单纯的军事斗争或激烈的内部清算,更考验一个领袖和公社的成熟。
东方,天际已经透出一丝微光。黑夜即将过去,但新的一天,并非总是晴空万里。
如何在阳光与阴影之间找到那条最适宜的道路,将是对赤火公社真正的考验。而陈烬,已经握紧了手中那根名为“度”的缰绳。
《关于当前工作中几个问题的指示》如同一场及时雨,带着清醒的凉意,洒落在赤火公社控制区灼热的土地上。文件用语精准,条理分明,不再是口号式的呐喊,而是充满了辩证的思考与务实的指导。
在城镇市集, 那份曾让货郎胆战心惊的“投机倒把”告示被悄然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新张贴的《赤火公社保护与促进合法工商业暂行办法》。
先前那位被没收了山货竹筐的货郎,不仅拿回了自己的货物,还收到公社市管会干部一个不太熟练、却充满歉意的敬礼。
“老乡,之前…之前是俺们理解错了公社政策,让你受委屈了。”年轻的干部脸色微红,“社长说了,靠劳动换生活,天经地义!以后你这营生,受公社保护!”
货郎愣了半天,眼眶有些发热,他挑起担子,感觉肩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挺得直。
在乡村田埂, 公社工作组挨家挨户走访,甄别此前被错误划定的成分。一位因拥有几十亩祖田、但本人常年行医救人的老郎中,被重新定性为“自由职业者”兼“开明士绅”,其被罚没的部分房产得以归还。
老郎中抚摸着失而复得的药柜,老泪纵横,当即将自己珍藏的几个验方主动献出:“老朽虽驽钝,愿以此微末之技,报效赤火公社,造福乡梓!”
在各级会议上, 风向悄然转变。那些只会挥舞语录、声音最大、帽子扣得最狠的“左派”积极分子,发现自己的发言不再像以往那样一呼百应。
主持会议的公社干部开始频繁地追问:“你这么说,依据是什么?实际效果怎么样?社员群众反应如何?”
韩澈在一次中原公社干部大会上,说得更为直白:“从今天起,评价我们工作的标准,不是看谁的口号喊得响,谁的调门起得高,而是要看我们的公社政策,是否真正发展了生产,是否真正改善了社员民生,是否真正团结了大多数! 一句话,看实践效果!”
这股务实之风,也吹进了宣传领域。侯三的公社宣传队接到了新的指令:作品要既有立场,也有血肉;既要鼓舞人,也要吸引人。他们开始深入社员生活,创作出了一批像《货郎新传》、《老郎中和他的新药方》这样贴近实际、反映公社政策转变、又为社员群众喜闻乐见的新作品。
社会情绪,如同被轻轻抚平的涟漪,逐渐稳定下来。恐慌消散了,人心安定了。
那些曾因过激政策而疏离的中间力量,开始小心翼翼地重新靠近,他们发现,赤火公社并非一味蛮干,它拥有自我批判和修正的能力。
经历了这场由内部刮起的、几乎伤及筋骨的“风暴”与紧随其后的“疗愈”,赤火公社的根据地,如同一块被烈火淬炼后又经细心打磨的钢铁,去除了杂质,结构更加致密,韧性更加十足。
它并未退回到风暴前的疲沓状态,而是在清除了积弊、纠正了偏差之后,跃上了一个制度更健全、思想更统一、社会更团结的、全新的、也更健康的发展平台。
拨乱反正,不是为了回到原点,而是为了在更高的层次上,整装再出发。前路依然漫长,但航向,已然拨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