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火公学的大讲堂,曾几何时,这里是“文化联谊会”的士人遗老们摇唇鼓舌之地。
此刻,台下坐满了公学的学员、宣传队的骨干、以及各级文教干部。空气中有一种不同于以往的、紧绷的肃穆。
陈烬站在讲台上,身后没有悬挂任何名士的字画,只有一面鲜红的赤火公社旗帜。他的目光扫过台下,那些年轻而渴望真理的面孔,那些曾一度被旧调迷惑的眼神,此刻都聚焦在他身上。
“同志们!”他的开场白直接而有力,“我们拿下了城池,分配了土地,建立了工坊,我们以为,新世界就在眼前了。但我们或许忘了,最坚固的堡垒,从来不在砖石之间,而在人的脑子里!”
他顿了顿,让这句话在寂静中沉淀。
“看看我们周围!”陈烬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在我们的一些讲台上,在我们的宣传文章里,甚至在部分公社干部的头脑中,一种软绵绵的、试图与旧世界讲和的思想正在滋生!有人鼓吹‘阶级调和’,有人宣扬‘传统美德’至高无上,还有人把我们对剥削者的斗争,污蔑为‘暴戾’、‘破坏’!”
他的手指重重敲在讲台上,发出叩击人心的声响:
“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了一个残酷的现实:在我们的思想文化阵地上,无产阶级的思想如果不去旗帜鲜明地占领,那么封建的、资产阶级的腐朽思想,就必然会去占领!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你死我活的战争!”
台下,一些曾主张“无原则团结”的文化干部低下了头。那些旧文人温文尔雅的姿态、引经据典的谈吐,曾让他们觉得这是“统战”的成功,却不知不觉间放松了警惕,让毒素渗入了公社健康的肌体。
“从现在起,‘思想清源’运动全面展开!”陈烬宣布,“对所有宣传、教育岗位的人员进行审查和再教育!对于那些拿着公社的津贴,却在我们讲台上散布消极、落后、甚至反动言论的所谓‘先生’、‘名士’,我们必须采取果断措施!”
他明确下令:“立即停止对旧文人的无原则优待和盲目推崇!我们的政策是——先改造,后使用! 愿意学习新思想、批判旧自我的,我们欢迎;冥顽不灵、阳奉阴违的,坚决清理出我们的文化队伍!赤火公社的喇叭,绝不能为旧世界招魂!”
命令雷厉风行。几位此前活跃、暗中散布“赤火公社过于激进,不合中庸之道”、“革命破坏文化传承”论调的旧文人被公开批判,并取消了在公学和文化机构的任职资格。
此举在知识界引起了巨大震动,但也如同在浑浊的水塘里投下了明矾,让沉渣泛起,而后得以清除。
与此同时,在侯三领导的公社宣传队驻地,则是另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
“老侯,社长的话说到咱心坎里去了!”一个年轻队员激动地挥舞着稿纸,“咱们的戏文、快板,就得为咱工农兵说话!”
侯三目光炯炯,他扯下之前那些略带妥协、试图迎合“雅趣”的剧本草稿,朗声道:“没错!社长给咱们撑腰了!都给我拿出真本事来!写咱们工人怎么跟黑心坊主斗!写咱们社员怎么分田分地当家作主!写咱们公社战士怎么英勇杀敌!要写出咱们的骨头,唱出咱们的血性!”
很快,一批全新的、立场鲜明、语言泼辣、充满战斗气息的作品被创作出来。
快板《斗倒何阎王》将永丰镇工坊主的恶行和下场编成唱词,在工人中广为流传。
戏剧《石夯护种》艺术地再现了颍川流亡的悲壮,将石夯的牺牲精神刻画得感人至深。
民歌《赤火照亮咱心房》用朴实的旋律,唱出了公社根据地的新气象和社员的心声。
这些作品不再追求士大夫的“雅致”,而是扎根于泥土,服务于大众,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鲜明的阶级感情。
它们如同无形的军队,伴随着宣传队的足迹,深入乡村、工坊、军营,牢牢地掌握了舆论的主动权,将无产阶级的思想,旗帜鲜明地插遍了赤火公社控制区的每一个角落。
一场灵魂深处的革命,伴随着文化的清源与重建,轰轰烈烈地展开。讲台,终于回归了它的本色;喇叭,终于吹响了属于工农社员的号角。
思想的阵地,在被悄然侵蚀之后,终于被以雷霆之势,夺了回来。
“矫枉必须过正”的雷霆,涤荡了沉疴,却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狂风暴雨。当原则被简化为口号,当“过正”本身成了某些人追求的目标,偏差便如同野草,在公社的土壤上疯长。
龙骧城内,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抱着几卷泛黄的医书,被两名面色冷硬的年轻公社干部“请”出了他世代居住的祖宅。
他曾是城中颇有名望的郎中,虽出身士族,但从未欺压乡里,甚至在疫病流行时免费施药。只因他婉拒了将祖传药方“无偿贡献给公社集体”的要求,便被扣上了“隐匿技术,抗拒改造”的帽子,家产罚没,限期离境。
“两位小同志,”老郎中声音颤抖,试图辩解,“老朽并非不愿贡献,只是这方子有几味药需极精微的炮制,容老朽细细说明,也好让贵公社的药师……”
“少废话!”一名干部不耐烦地打断,“社长说了,‘先改造,后使用’!你这态度,就是抗拒改造!快走!”
类似的场景,在公社各地时有发生。一些地方干部将“清理旧文人”的范围无限扩大,只要是读过书、有过田产的,便不分青红皂白地打为“需要改造的对象”,甚至出现了比拼谁清理得更“彻底”的怪象。
更有甚者,将社员的自留地视作“资本主义尾巴”强行收回,把家庭副业当成“投机基础”严厉禁止。
而在市集上,一个挑着担子、贩卖自家编织的竹筐和山货的货郎,也被公社市场管理干部拦了下来。
干部指着他的担子,厉声训斥:“你这是投机倒把!扰乱公社市场秩序!这些东西,必须由公社合作社统一收购、销售!”
货郎一脸茫然与委屈:“长官,这……这都是俺婆娘和自己起早贪黑编的、采的,就想换点盐巴钱,咋就成投机了?”
“私自贩卖,就是投机!”干部毫不通融,“全部没收!再犯,就要批斗!”
“越‘左’越革命”的氛围,像一种无形的瘟疫,在一些公社基层蔓延。开会时,言语最激烈、主张最极端的,往往能获得掌声;而提出要“注意政策”、“区分对象”的,则容易被扣上“右倾”、“动摇”的帽子。一些原本同情、甚至暗中支持赤火公社的开明士绅、小商人,此刻也噤若寒蝉,人心浮动。
韩澈从中原公社辖区巡视归来,眉宇间带着深深的忧虑。他将一份情况汇总放在了陈烬的案头。
“社长,‘矫枉必须过正’的方针是正确的,刹住了之前的歪风。但下面执行起来,味道变了。”
他指着报告中的数据,“这是本月被错误清算的士族和商人名单,里面不少人是可以争取,甚至本就是我们公社的朋友。还有这些,对社员正常民间交易的过度干预……长此以往,我们会把自己孤立起来。”
孟瑶也拿来了公社宣传系统和基层反馈的信息,她的担忧更为具体:“现在有些公社,把正常的文化学习也搞成了喊口号、表忠心,谁的声音不大,谁就是立场有问题。一些有真才实学、但性格内向的技术人员,压力很大。侯三那边也反映,新作品是多了,但有些为了追求‘鲜明’,变得空洞、口号化,社员私下说,不如以前的戏文好听。”
她看着陈烬,轻声补充了一句,话语却重若千钧:
“社长,火候过了,菜会烧焦。 去腐肉是必要的,但不能把好肉也一起剜掉啊。”
陈烬默默地听着,翻看着那些报告。窗外,是公社根据地蓬勃的建设景象,但在这繁荣之下,他清晰地听到了那些被误伤的哀叹,感到了中间派悄然疏离的寒意。
他推行“矫枉必须过正”,是为了打破僵局,激活公社生机,绝不是为了制造新的混乱和恐怖。
他闭上眼,眼前仿佛闪过老郎中抱着医书踉跄而行的背影,闪过货郎那委屈而无助的眼神,闪过社员失去自留地时的失落神情。
良久,他睁开眼,目光恢复了清明与冷静。
“你们反映的情况,很重要。”他沉声道,“‘过正’是为了‘矫枉’,不能本末倒置。这股‘左’的苗头,必须及时纠正。通知下去,召开公社紧急工作会议,重申政策界限,严禁扩大化,坚决刹住‘共产风’!对于错误处理的,要尽快甄别,予以纠正和平反。”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日益广阔的公社赤色区域,语气坚定:
“革命,不仅需要霹雳手段,也需要菩萨心肠,更需要精准的手术刀。我们掀起的风暴,是为了清扫污秽,催生公社的新芽,而不是……将良莠一并摧毁。”
“过正”带来的阵痛,如同一剂药性过于猛烈的汤药,在祛除公社重症的同时,也让机体感到了不适。
如何掌控这火候,如何在雷霆万钧之后,洒下润物无声的细雨,成为了摆在赤火公社面前,一个比应对明刀明枪的敌人更为复杂和艰巨的新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