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山群岛的东岠山灯塔刚亮起时,老王正踩着木梯擦镜片。黄铜镜框被海风蚀出层薄绿,他用浸了煤油的抹布转圈擦,动作轻得像在抚摸刚出生的孙子。镜片是西洋来的凸面镜,比澡盆还大,阳光照上去,能把十里外的礁石滩照得跟白昼似的。
“王伯,歇会儿吧,镜片都能当镜子照见您的白胡子了!”灯塔下的小屋里,徒弟阿福端着碗绿豆汤喊。这小子是三个月前从渔村里招来的,以前跟着父亲在近海打鱼,遇过三次台风,说起灯塔就眼睛发亮——他爹就是十年前在黑夜里触礁,连人带船没了踪影。
老王“哎”了一声,爬下木梯,接过碗一饮而尽。绿豆汤里的冰糖化得正好,甜丝丝的凉意在喉咙里漫开。他抹了把嘴,指着远处的海面:“你看那片雾,今晚定有船来。”
阿福顺着他指的方向望,灰蓝色的雾霭正从海平面爬上来,像群没睡醒的绵羊。“王伯,您咋知道的?”
“雾带腥气,是外海来的。”老王敲了敲镜片的金属底座,“这种雾最能迷航,十年前那个台风夜,就是这雾把你爹的船引到了穿鼻礁……”他没再说下去,转身往灯塔顶层的机房走。那里的蒸汽发电机正“突突”响,驱动着聚光灯的旋转齿轮,这玩意儿是海政司新换的,比以前的煤油灯亮十倍,耗煤却跟个无底洞似的。
日头刚没入海面,聚光灯就“唰”地亮了。光柱像根银柱子捅破雾层,在天上扫来扫去,把雾中的浪花照得像碎玻璃。阿福趴在窗边数过往的船:“一艘、两艘……那艘大的是运糖的吧?帆上沾着红糖渣呢!”
老王没理他,正用游标卡尺量镜片的倾角。这聚光灯的角度得卡得正好,偏一度就照不到东侧的东亭礁,多少船就是因为差这一度,在礁石上撞得粉碎。他额头上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滴在卡尺上,晕开一小片水渍——灯塔顶层闷热得像蒸笼,发电机的热气混着海风里的咸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王伯!快看!那船在转圈!”阿福突然喊。
老王凑到了望口,果然见雾里有艘三桅船在打转,船帆歪歪扭扭,像只折了翅膀的鸟。“是越南来的胡椒船,”他一眼就认出来,“船身吃水浅,装的定是干货,这种船最怕雾航。”
他转身扳动控制台的手柄,聚光灯立刻锁定那艘船,光柱像只大手,牵着它往港口的方向引。阿福在一旁记录:“戌时三刻,越南商船‘顺福号’,航向偏北三十度,已校正。”
那船似乎明白了,慢慢调转头,跟着光柱一点点挪动。可没走多远,又开始晃悠——想来是舵手慌了神,把不准方向。老王叹口气,让阿福升起引航旗:“绿三红一,告诉他们左满舵,跟着光柱的节奏走。”
旗语是海政司统一规定的,沿海的船家几乎都认得。“顺福号”果然稳住了,船帆渐渐摆正,像条被牵住的鱼,顺着光柱的轨迹往港里游。
半夜时分,雾散了些,“顺福号”终于靠上了码头。船长是个络腮胡的越南人,踩着跳板上来时,裤脚还在滴水。他一见到迎上来的老王,就作了个揖,从怀里掏出块沉香木,油光锃亮的,在灯光下能看见里面的纹路。
“老丈,救命之恩!”船长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这雾太大,罗盘都转得发疯,若不是您这灯,我们早撞穿鼻礁了!”
老王推了两次,见对方执意要给,就接了过来。沉香木在手心里沉甸甸的,凑近闻,有股清清凉凉的香,像把雾都驱散了。“举手之劳,”他指着聚光灯,“这灯就是干这个的。”
船长顺着他的手指望上去,光柱还在夜空中扫,把港口照得如同白昼。“你们的灯,比菩萨的佛光还灵!”他竖着大拇指,又让水手搬来两袋胡椒,“一点心意,磨成粉撒汤里,香得很。”
老王留他在灯塔的小屋里喝了碗热茶。船长说,他们从岘港出发,本想赶在台风前把胡椒运到宁波,没想到在黑夜里迷了路,船上的淡水都快喝完了,水手们急得要跳海。“若不是这光柱,我们怕是要成穿鼻礁的新石头了。”
天亮时,“顺福号”卸了货,又装了满船的瓷器。开船前,船长特意让水手往灯塔的煤仓里搬了两筐焦炭:“这玩意儿烧起来旺,给您的灯添点力。”
老王站在灯塔下挥手,看着船帆鼓满风,慢慢驶远。阿福抱着那袋胡椒,笑得露出两排白牙:“王伯,这灯真神!”
老王摸了摸怀里的沉香木,又抬头望了眼顶层的聚光灯。十年前那个黑夜里,他就是在穿鼻礁附近,听着儿子的呼救声却找不到船,直到天亮才看见散落的木板。而现在,这光柱扫过海面时,他总觉得能照见那些迷失的船,把它们一一送回港里。
“不是灯神,是人心要亮。”老王对阿福说,“擦镜片时再用点心,咱这灯,得比日头还准。”
阿福重重点头,转身拿起抹布往灯塔上跑。阳光爬上镜片,折射出的光斑落在海面上,像撒了一路的碎金子,引着远来的船,也照着过往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