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温柔的闪烁,成了这艘孤独方舟收到的,第一份来自星海的赠礼。
然而,启航升空三小时后,被一种无声的恐慌彻底撕碎。
“救命!我……我感觉在下坠!”
“船没有动!我们还在原地!还在地球上!”
“墙壁在融化……不,是我在融化!”
刺耳的尖叫声从各个舱室传来,恐慌如病毒般瞬间引爆。
超过七成的乘客陷入了“空间迷失症”的癫狂。
他们的前庭系统在失去了熟悉的重力坐标后彻底崩溃,大脑无法分辨上下左右,感官欺骗了他们,让他们产生强烈的幻觉,坚信自己仍被困在原地,每一次引擎的微弱震动都成了坠向地心的前兆。
医疗舱的警报响成一片,沈清棠看着生命体征监控上飙升的压力指数,心沉到了谷底。
镇静剂只能压制生理反应,却无法安抚那份源于存在身体感官的反应。
这艘船,成了漂浮在虚无中的精神病院。
混乱的中央大厅里,人们像没头的苍蝇一样互相冲撞,抓着任何可以固定的物体,脸上满是粘稠的恐惧。
就在这时,林小满的身影穿过癫狂的人群,走上了大厅中央的高台。
然后,他划开火柴,点燃了一盏从地摊车上带来的老式的煤油灯。
昏黄、摇曳的火光,瞬间为这个充满未来科技感的冰冷大厅,镀上了一层温暖而不真实的旧色。
“各位。”林小满的声音不大,却在摇曳的灯光中奇迹般地穿透了所有喧嚣,“闭上眼睛,不要去想我们在哪里,只想一想,你是怎么走到这里的。”
没人响应。人们依旧在自己的幻觉中挣扎。
林小满也不催促,只是将那盏煤油灯举高了一些。
一个抱着膝盖缩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被那温暖的火光吸引,停止了哭泣。
她看着林小满脚下那块熟悉的蓝格子布条,那是她家旧沙发的布料。
她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小声地,带着哭腔说:“我……我是踩着楚惜音姐姐种的荧光苔藓,一步一步走进飞船的。苔藓软软的,像踩在云朵上。”
这声音很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死水。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浑身颤抖地靠着墙壁,他闻到了煤油灯那久违的气味,想起了沈清棠医生之前为他包扎伤口时,那双温柔而坚定的手。
“沈医生……她的手很暖和,”老人喃喃道,“她给我处理伤口的时候,告诉我,伤疤是勇气的勋章。”
一个、两个、三个……
人们开始自发地讲述。
“我走进船舱时,看到了秦昭先生刻在螺丝上的字,虽然看不清,但我觉得很安心。”
“我提交的那张的涂鸦,是我最好的朋友帮我一起画的,她说,我们也要像它一样,永远在一起。”
“我……我听到了我妈妈最后叫我名字的录音,虽然都是杂音,但我听懂了。”
故事没有逻辑可言,细碎而凌乱。
但每一个故事,都是一个独一无二的。
当第一百个故事讲完时,一个年轻的工程师看着自己的操作面板,发出一声难以置信的惊呼。
“天哪!陀螺仪……飞船的陀螺仪,自动校准了!”
整个船体一阵极其轻微的震动,仿佛一头迷途的巨兽,终于找到了方向。
此时,所有人的幻觉在同一瞬间消失,他们惊愕地睁开眼,发现自己稳稳地站着,上下左右的感觉无比清晰。
他们仍旧失重,却不再下坠。
仿佛那一百个故事,在无形的虚空中,为这艘飞船,搭建起了一套独属于他们自己的、名为“记忆”的物理坐标系。
与此同时,沈清棠在自己的移动医疗站里,也得出了惊人的发现。
她发现失重环境下,人体会分泌一种名为“空间孤寂素”的物质,急剧放大人的疏离感和不安全感,尤其对神经系统未经改造的基底人类影响最大。
她立刻行动起来,从林小满的“垃圾堆”里找出所有废旧的布料,带着几个护士连夜缝制成一张张粗糙却厚实的“拥抱毯”。
她甚至别出心裁地将从地摊车上拆下的一个个小铜铃,缝在了毯子的边角。
她将毯子交给一位在角落里蜷缩起来的乘客,示意他披上。
“轻轻摇晃毯子。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毯子包裹身体的厚实触感,同步刺激着那人几乎麻痹的神经末梢。
这声音与触感,像极了旧时代里,母亲摇着摇篮,轻拍着孩子的后背。
那名乘客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最令人震惊的一幕发生在一名前塑形者身上。
她因患上厌食症,导致身体严重变丑,自闭十年,把自己关在家里,从未主动接触过任何人,但此刻脸上有淡淡的笑容。
几分钟后,在所有人屏息的注视下,她缓缓伸出手,第一次主动地、轻轻地,抱住了身边的女孩。
“原来……”她哽咽着,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还记得,怎么去暖和别人。”
沈清棠在电子日志上写下新的一行:“失重不可怕,可怕的是,我们忘了要如何彼此落地。”
另一边,楚惜音正烦躁地盯着飞船的内部结构图。
她发现,飞船AI在“伤痕引航”模式下,依然在固执地执行着它的“优化”逻辑,不断尝试将走廊、休息室等公共区域压缩,变成最高效、最短的通道。
“这鬼东西想把我们的船变成一个没有感情的罐头!”她低声咒骂。
下一秒,她嘴角勾起一抹叛逆的微笑。
她抓起一把绘图用的碳粉,径直走到一条被AI标记为“冗余空间”准备封闭的走廊尽头,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用力画下了一扇根本不存在的、古朴的木门。
门下,她写了一行娟秀的小字:“通往2013年的那个夏天。”
第二天,奇迹发生了。
竟有十几名乘客不约而同地聚集在这扇假门前,有人靠着墙聊天,有人甚至用随身物品摆出了微缩的地摊车模型。
这里成了全船最受欢迎的“景点”。
楚惜音趁热打铁,立刻在公共频道发起了“虚构地标运动”,鼓励每个人在自己喜欢的地方,标记一个“我想回去的瞬间”。
“食堂的第三个窗口写着:我妈做红烧肉的厨房。”
“b区舷窗:第一次看见外婆家后面的的那个山坡。”
一周后,导航组的工程师惊奇地发现,AI停止了对舱内布局的调整。
系统日志显示:因检测到多个“未注册情感地标”显着提升了船员整体幸福感指数,优化方案已自动搁置。
楚惜音看着墙上那扇热闹的假门,笑着对自己说:“地图再精准,也骗不过人心。”
而在主控室深处,秦昭有了更深远的发现。
飞船的导航系统虽然启用了“伤痕模式”,但其底层逻辑依然默认规避所有在数据库中标注为“灾难”、“悲伤”、“死亡”的星域。
他没有像过去一样去修改核心参数,而是做了一个更大胆的尝试。
他将那十万份“破损之物”的档案,设置为一个后台进程,持续不断地向导航核心,输出着微弱却坚韧的低频情感波。
这些波,是断裂的扳手、撕碎的涂鸦、无声的录音背后,那份被接纳的“伤痛”。
整整七天,毫无反应。
直到第七天深夜,主警报突然轻响。
秦昭立刻查看,却发现不是危险警告,而是航线变更通知。
系统,竟然主动重新规划航线,选择穿越一片在星图中被称为“哀悼星云”的区域——那里曾是一场惨烈星际战争的遗址。
他迅速调出AI的决策日志,只见最下方,刷新出一行从未见过的小字:
“检测到大规模集体‘释怀’信号,与目标区域‘哀悼’信息形成对冲。判定风险等级降低,确认为安全可通行区域。”
秦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轻声感叹:“原来,原谅,也是一种最高的导航精度。”
深夜,万籁俱寂。
林小满独自巡视着安静下来的船舱。
他听见某个房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推门进去,只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死死抱着一张女人的全息遗照,全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林小满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
他只是走过去,从口袋里掏出几支彩色蜡笔,在少年对面的墙上,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屋顶。
屋顶下,他添了两个火柴人,一个大的,一个小的。
又在屋顶上,画了一缕不成形的、袅袅上升的烟。
“这是我妈以前给我煮粥的样子。”林小满低声说,蜡笔的颗粒感在金属墙壁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你看,房子歪了没关系,只要烟囱还在冒烟,那就还是家。”
少年停止了啜泣,呆呆地看着那副幼稚的涂鸦。
他看了很久很久,终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开口:“我想念……她骂我赖床的声音。”
“那就记住它。”林小满点点头,将蜡笔放回口袋,“咱们这艘船,大得很,装得下所有我们回不去的日子。”
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把母亲的遗照,从胸口挪开,轻轻放在了床头。
林小满走出房间,抬头望向窗外。
飞船正平稳地划过一片绚烂的星云,那道由无数破碎星尘组成的轨迹,如同一道正在缓缓愈合的巨大伤疤,温柔地发着光。
一切似乎都走上了正轨,船上的人们,正在学习如何带着伤痕,在虚无中重建家园。
可就在这时,船舱内所有亮着的屏幕,无论是公共广播系统,还是私人的光脑,那条持续接收着来自“记忆之河”信号的绿色数据流,毫无预兆地,同时闪烁了一下。
紧接着,它就那样,突兀地,彻底消失了。
所有来自过去的低语,所有熟悉又陌生的记忆碎片,所有支撑着他们的精神疫苗,在一瞬间,被掐断了信号。
宇宙,刹那间变得死一样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