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室的酒吧里,烟味混着威士忌的气息在低空盘旋。舞台上的萨克斯手正闭着眼吹奏,铜色的乐器在聚光灯下泛着暖光,旋律像条滑溜溜的鱼,刚顺着既定的河道游着,突然一摆尾,钻进了旁边的芦苇荡。
“这是跑调了吧?”马克把杯垫转得飞快,杯底的水渍在桌上洇出个圈,“刚才明明还挺顺的,怎么突然拐到别处去了?”
苏拉没接话。她盯着鼓手的手,那人手腕轻轻一抖,鼓点就从密集的“咚咚锵”变成了散漫的“嗒——嗒——”,像雨天里有人漫不经心地敲着铁皮桶。萨克斯手像是接了暗号,调子也跟着缓下来,低低地呜咽着,像在跟谁谈心。
“这叫即兴,”邻座的老头突然开口,他面前摆着杯没加冰的威士忌,玻璃杯壁上凝着层薄汗,“爵士乐的魂就在这儿,谱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老头姓周,退休前是中学音乐老师,每周三都来这儿听演出。他说自己年轻时迷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听那张《西区布鲁斯》的唱片,磨得唱片套都起了毛边。“你听他吹小号,”周老头用手指敲着桌面,模仿小号的节奏,“该亮的时候亮得像太阳,该沉的时候沉得像井水,从来不受谱子捆着。”
舞台上换了支曲子,钢琴手先弹出几个清脆的和弦,像往水里扔了几颗石子。贝斯手跟着拨了两下弦,低沉的声音像水底下的暗流。萨克斯手这次没急着开口,等钢琴的旋律铺了半分钟,才突然插进一句,调子俏皮得像个吐舌头的孩子。
“这不就是瞎吹吗?”马克皱着眉,“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啊。”
“规矩?”周老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你以为他们没规矩?你看那鼓手,左手敲军鼓的节奏从来没乱过,那是地基。贝斯手的根音卡得比钟表还准,那是墙。有了地基和墙,上面的人才敢随便开窗开门。”
他指着钢琴手:“你看她左手,一直按着和弦的根音,右手却在琴键上跳来跳去,像小孩在院子里疯跑,可始终没跑出院子去。”
苏拉想起小时候跟爷爷学包饺子。爷爷总说,面要和到“三光”,皮要擀得中间厚边缘薄,这是死规矩。但包的时候,爷爷爱捏花边,妈妈喜欢捏成元宝形,她自己则胡乱捏成小包子,煮出来都鼓囊囊的,各有各的模样。
萨克斯手突然加快了节奏,像被什么东西追着跑。钢琴手的手指在琴键上翻飞,叮叮咚咚的,像撒了一地的玻璃珠子。鼓手的鼓点越来越密,像急雨打在铁皮棚上。就在苏拉觉得这团声音要炸开时,贝斯手突然重重拨了个音,像往沸腾的水里扔了块冰,所有乐器瞬间收住,只剩下钢琴弹出个清亮的收尾,像雨停后出了太阳。
“妙吧?”周老头抿了口威士忌,“刚才乱成那样,最后总能收回来。这就叫‘从心所欲不逾矩’,老祖宗的话,放爵士乐里也合适。”
马克盯着舞台,手指无意识地跟着鼓点敲桌子。他想起自己学编程时,框架是死的,但代码怎么写,全看自己的想法,只要逻辑对,能跑起来,就是好程序。
“自由不是没边儿的。”周老头看着台上鞠躬的乐手,“就像放风筝,线得攥在手里,不然飞着飞着就掉下来了。”
酒吧门被推开,晚风卷着桂花香涌进来。萨克斯手又拿起乐器,这次的调子慢悠悠的,像夕阳下有人在河边散步。苏拉端起杯子,喝了口柠檬水,酸溜溜的味道里,竟品出点自由的甜味来。
马克突然说:“我好像懂了。规矩不是笼子,是舞台。”
台上的乐手像是听见了,调子猛地一转,活泼得像群蹦蹦跳跳的孩子。灯光在他们脸上晃,每个人眼里都闪着光,那是被规矩框着,却又能尽情撒欢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