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摄影展厅里,苏拉盯着布列松那张《男孩》照片看了足有五分钟。
照片是黑白的,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怀里抱着两瓶红酒,下巴抬得老高,步子迈得像只骄傲的小公鸡,皮鞋后跟都快翘起来了。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连瓶身上的标签都看得清。
“这抓拍得也太巧了。”她忍不住笑,“你看他那得意劲儿,好像刚完成了多大的任务。”
马克正对着沃克·埃文斯的《佃农之家》皱眉。照片里,土坯墙黑黢黢的,一个女人坐在门口,怀里抱着孩子,另一个小姑娘扒着门框,眼神怯生生的,墙根下还堆着几个破瓦罐。“这照片看着真堵心。”他低声说,“一点滤镜都不加,连墙上的裂缝都拍得清清楚楚。”
“摄影不就该这样?”旁边一个戴相机的老爷子搭话,“咔嚓一下,把当时那点儿事记下来,掺不得假。”
迪卡拉底教授端着杯热茶走过来,听见这话笑了:“老爷子这话,一半对,一半不对。摄影是能记事儿,但记哪段、怎么记,可都是人说了算。”
他指着布列松的《男孩》:“你以为布列松是碰巧撞见这孩子?他蹲在街角等了俩钟头,就等着哪个瞬间能拍出‘孩子气’——你看这男孩的姿势,这光影,这两瓶酒,缺一样都没这股劲儿。他不是随便拍,是‘选’了个最像‘真实’的瞬间。”
苏拉愣住了:“选出来的真实,还算真实吗?”
“就像你写日记,记今天高兴的事,不记吵架的事,日记是真的,可它只说了一半的你。”教授抿了口茶,“摄影也一样。镜头对着啥,不对着啥,都是摄影师的心思。埃文斯拍佃农,不拍地主家的大瓦房,就拍这破墙烂罐,他是想让你看见大萧条时,老百姓过得有多难。这也是一种真实,是他想让你看见的真实。”
马克突然想起自己刷到的短视频,博主拍农村生活,永远是金灿灿的麦田和笑嘻嘻的老人,可他老家的亲戚说,地里的虫子、收麦时的累,一点都不少。“这么说,照片也会骗人?”
“不是骗,是‘说重点’。”教授指着《佃农之家》里的女人,“你看她的手,粗糙得像树皮,怀里的孩子瘦得露骨头,这些都是真的。埃文斯没撒谎,他只是把最扎心的地方指给你看。就像医生给你看片子,专挑病灶拍,不是片子假,是得让你知道问题在哪儿。”
这时,一个穿婚纱的姑娘正对着展厅的镜子自拍,手机里的滤镜把她的脸磨得雪白,背景里的照片都变了色。“现在的人拍照,不都爱用滤镜吗?”她笑着说,“拍得好看点,才算没白拍。”
“以前的摄影师也‘调’啊。”迪卡拉底指着墙上一张老照片,“你看这对比度,黑的地方特黑,亮的地方特亮,是用药水调出来的。他们不是要拍得‘像’,是要拍得‘够劲儿’。就像布列松说的‘决定性瞬间’,那瞬间不是等来的,是他心里早就有了个样子,等着现实凑上来。”
苏拉想起自己给奶奶拍的照片。奶奶总说“别拍我,满脸褶子”,可她偏爱拍奶奶笑起来的样子,眼角的皱纹堆在一起,比年轻时的照片还动人。“我拍奶奶,是想让她知道,她笑起来最好看。”她说,“这算不算我选的真实?”
“太算了。”教授点头,“摄影最妙的地方,就是每个人都能选自己的真实。你拍奶奶的笑,埃文斯拍佃农的苦,布列松拍男孩的得意,这些真实加起来,才是生活的全貌。要是都拍一样的,反倒假了。”
马克看着《男孩》里那两瓶红酒,突然琢磨出点意思:这孩子说不定是帮爸爸买酒,心里正美呢。可换个人看,说不定会想“这么小的孩子抱酒,不好”。“原来一张照片,能看出好几样意思。”他说。
“这就是真实的怪脾气。”教授说,“它不是块铁板,是块多棱镜,你从哪个角度看,就有哪个角度的光。摄影师就是举棱镜的人,他给你看一道光,你要是愿意,也能自己转着看别的光。”
展厅门口,一个妈妈正给孩子拍照片,孩子调皮地做鬼脸,妈妈笑着说:“别闹,拍张正经的。”可她按下快门时,还是对着孩子的鬼脸笑出了声。
苏拉看着那对母子,突然觉得,摄影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咔嚓一下,把当时那点心跳、那点笑、那点堵心的劲儿留下来,不管是选的还是碰的,都是真的。
至于这真实到底长啥样?大概,就藏在每个人按下快门的那一瞬间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