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落鹰涧营地上空,连往日惯有的虫鸣风声都诡异地沉寂了下去,只有巡夜士兵沉重的脚步声,偶尔划破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然而这寂静之下,涌动着的是几乎要沸腾的困惑、愤怒与不安。白日校场上那荒诞而令人心悸的一幕,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每个霍云旧部的心头。
帅帐内,油灯如豆,映得霍云的脸庞愈发晦暗不明。他并未安寝,只是披着一件旧袍,半倚在简陋的床榻上,胸膛微微起伏,压抑的咳嗽声不时从喉间溢出,在空旷的帐内显得格外清晰。冯坤等将领傍晚时分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和愤懑的诘问,犹在耳边。王胡子那一哨人马回来后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萎靡模样,更如同沉重的烙印,烫在他的心上。
他不是不疑,不是不怒。只是身处这绝境,朝廷的援军杳无音信,北蛮的探马日益逼近,营中粮草医药皆缺,士气低落到了极点。皇帝在这个时候,将这么一个行事诡谲、手握“非常”手段的李文渊派来,像是一步看不懂的险棋。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奇兵?还是……借刀杀人的毒计?他霍云纵横沙场十几年,不怕明刀明枪,却最忌惮这来自背后的迷雾。
李文渊的力量,他看不懂。那不是武功,不是兵法,是一种更近乎……规则层面的扭曲。能让百战老兵瞬间失去对身体最基本的控制,这比千军万马的冲杀更令人胆寒。若这力量能为己所用,或许是绝境中的一线生机;若其为敌所用……霍云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
“咳咳……”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他用手帕捂住嘴,摊开时,一抹刺眼的殷红赫然在目。他面无表情地将手帕攥紧,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头的腥甜。
“来人。”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亲卫应声而入。
“去,请李巡阅使过来一趟。”他顿了顿,补充道,“就现在。”
……
李文渊并未睡下。他居住的营帐比霍云的帅帐还要简陋几分,除了一榻一桌,几乎别无他物。此刻,他正就着微弱的油灯光芒,用手指在铺开的简陋地图上缓缓划过,眉头微蹙。赵虎像一尊铁塔般守在帐门口,而百晓生则缩在角落的阴影里,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亲卫通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李文渊手指一顿,抬起头,脸上并无多少意外之色。他整理了一下并无线褶的衣袍,对赵虎和百晓生微微颔首,便掀帘而出,跟着亲卫走向帅帐。
踏入帅帐的瞬间,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李文渊目光扫过榻上面无血色的霍云,心中了然。这位镇北将军,已是强弩之末,全凭一股意志在硬撑。
“霍将军深夜相召,不知有何见教?”李文渊拱手,语气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
霍云没有立刻回答,他那双深陷却依旧锐利的眼睛,如同两把冰冷的刮刀,上上下下将李文渊打量了个遍,仿佛要穿透这副看似文弱的皮囊,看清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妖魔。帐内只剩下油灯灯芯噼啪燃烧的细微声响,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良久,霍云才缓缓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粗粝:“李巡阅使,好手段。”
李文渊眉梢微挑,故作不解:“霍将军何出此言?下官愚钝,还请明示。”
“明示?”霍云嘴角扯出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讥诮,“王胡子那一哨人马,乃是跟随霍某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不敢说天下无敌,却也堪称精锐。怎么到了李巡阅使手下,不过两日,就连左右都分不清,走路都不会了?莫非我大启边军的操典,与京城的……有所不同?”
他话语中的质疑和怒意,如同实质般压在帐内空气中。
李文渊闻言,非但没有惶恐,反而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在此刻的情境下,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霍将军原来是为了此事。”他抬眸,坦然迎上霍云审视的目光,“下官还以为,将军召见,是为了商议如何应对北蛮探马日益频繁的活动,或是营中粮草还能支撑几日这等军机要务。”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却像一根针,精准地刺中了霍云此刻最深的痛处和焦虑。
霍云脸色一沉,眼中寒光乍现:“军机要务,霍某自有考量!现在,我问的是你!你究竟对王胡子他们做了什么?那绝非寻常操练!”
“霍将军既问起,下官便直言了。”李文渊收敛了笑容,神色变得“郑重”起来,“下官所用的,确是一种独特的训导之法,名为‘破障凝心术’。”
“破障凝心术?”霍云重复着这个闻所未闻的名词,眉头紧锁。
“正是。”李文渊煞有介事地解释道,“久闻霍将军麾下将士勇悍无匹,然刚极易折。经此前大败,将士们心中郁结之气深重,看似勇猛,实则心神已蒙尘垢,如同被无形枷锁束缚。常规操练,不过锻炼筋骨,却难涤荡心尘。长此以往,临阵对敌,看似勇往直前,实则心神不属,极易为敌所乘,一触即溃。”
他顿了顿,观察着霍云的神色,继续道:“下官这‘破障凝心术’,看似荒诞,实则是以外力强行搅动其固有之‘神’,打破他们因循守旧、自以为是的行动模式。令其‘知对而行错’,正是在于激发其内心深处对‘失控’的恐惧与反思。唯有先破而后立,将其旧有之骄傲、惯性彻底打碎,方能涤净心尘,重塑其专注与绝对服从之意志。此过程固然痛苦,犹如刮骨疗毒,但却是重获新生的唯一途径。”
这一番话,半真半假,夹杂着心理学概念和故弄玄虚的包装,被李文渊用极其诚恳的语气道出,竟也有了几分歪理邪说的说服力。
霍云目光闪烁,显然并未全信。他死死盯着李文渊:“依你之言,这‘破障’需到几时?‘凝心’又在何时?莫非要在北蛮打上门来时,让我麾下儿郎们还在校场上分不清左右吗?!”
“将军稍安勿躁。”李文渊不慌不忙,“破障易,凝心难。然一旦功成,将军所得,将不再是一群仅凭血气之勇的武夫,而是一支真正令行禁止、在任何绝境下都能保持绝对冷静和服从的铁军。至于时间……”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霍云一眼,“那就要看将军,是否信得过下官,又是否……愿意付出这刮骨疗毒的代价了。”
“代价就是让我军心涣散,士气低迷?”霍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李巡阅使,你可知现在营中流言四起,军心浮动!若因此生出营变,这责任,你担待得起吗?!”
“流言止于智者,军心浮动的根源在于对未知的恐惧,而非下官的训导之法。”李文渊毫不退让地与霍云对视,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一股隐形的力量,“至于责任……若因循守旧,坐视大军在颓丧中耗尽最后一丝元气,最终被北蛮屠戮殆尽,这责任,又该由谁来担?”
他向前微微一步,声音压低了几分,却更具穿透力:“霍将军,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下官奉皇命而来,并非为了争权夺利,亦无意折辱将军麾下健儿。所为者,不过是想为这落鹰涧,为这北境,寻一条活路而已。将军若认为下官之法乃是邪术,有害无益,大可现在就将下官拿下,军法处置。下官,绝无怨言。”
帐内再次陷入死寂。
油灯的光芒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帐壁上,扭曲、拉长,如同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霍云胸口剧烈起伏,咳嗽声再次不受控制地涌出,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李文渊的话,像重锤一样敲在他的心上。活路……这两个字对他而言,太重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营地现在面临的绝境。朝廷的援军希望渺茫,内部的士气濒临崩溃……或许,真的需要一场不破不立的豪赌?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巡阅使,对方眼神清澈,态度坦然,仿佛真的问心无愧。可那“破障凝心术”的诡异效果,又实在令他无法完全安心。
信,还是不信?
赌,还是不赌?
这抉择,重逾千斤。
良久,霍云缓缓放下手帕,那抹血色已被他紧紧攥在掌心。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榻上,闭上了眼睛,声音疲惫到了极点:
“李巡阅使……你的方法,霍某……姑且再看几日。”
他猛地睁开眼,目光如电,钉在李文渊身上,带着最后的警告:“但若最终证明你只是在故弄玄虚,浪费我军中宝贵的时日,甚至包藏祸心……即便霍某身死,也必有人取你性命!”
李文渊面色不变,躬身一礼:“下官,谨记将军之言。必不负所托。”
他转身,从容不迫地离开了帅帐,将一室的凝重与挣扎,留给了榻上那位油尽灯枯的将军。
帐外,夜凉如水。李文渊抬头望了一眼漆黑的天幕,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查的弧度。
他知道,这第一关,算是勉强过去了。接下来,就是要让这“破障凝心术”,结出霍云无法拒绝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