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半山区公寓的书房,厚重的实木门和特意加装的隔音材料将外界的一切喧嚣隔绝,营造出一个绝对私密,却也倍感压力的空间。柔和的台灯光线下,谢亦菲和萧亚轩相对而坐,面前摊开的不是书籍,而是几份看似陈旧却至关重要的文件。
“从现在起,忘记‘谢薇’,”萧亚轩的声音冷静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郑重,“你是‘谢亦菲’,出生年份不变,但经历完全不同。”
她将一份精心编纂的身份背景资料推到谢亦菲面前。
“你的背景是:五十年代初,国内局势未明时,你随经商的叔父离开内地,先到印尼侨居。叔父在当地经营橡胶园,家境尚可,你也在当地的华侨学校就读过一段时间。这是你会说一些英语和粤语,但对内地近年情况‘不了解’的合理出处。”萧亚轩解释道,这个设定巧妙利用了五六十年代东南亚部分地区排华浪潮下,部分华侨选择回流香港或台湾的历史背景,使得“谢亦菲”的出现不至于突兀。
“后来,叔父因病去世,橡胶园经营不善,家道中落。你作为孤女,变卖部分资产后,持着合法的身份证明和剩余积蓄,来香港投奔你的表姐,也就是我——‘萧亚轩’。”她指了指自己,“我们母亲那边是远房表亲,关系足够提供投奔理由,又不会轻易被查证。”
接着,她拿出了另一份关于廖奎的文件,上面的名字赫然是“廖月生”。
“廖奎的身份是‘廖月生’,设定为南洋(同样可模糊处理为马来亚或新加坡)华侨商人之子,与我们‘萧家’是世交。文件上已经预先确立了他与我的……未婚夫妻关系。”萧亚轩说到这个词时,语气有极其细微的停顿,但很快恢复如常,“这为我们未来的关系提供了一个初步的、符合世俗解释的框架。他‘滞留’内地的原因,模糊处理为‘早年怀揣报国之心回国求学或探亲,后因边境管控骤然收紧、局势动荡而受阻无法离境’。这在当时的历史环境下,是完全可能发生的,经得起推敲。”
谢亦菲仔细地看着这些文件。所谓的“旧证件”边缘微微泛黄,格式和印章都刻意模仿了五六十年代的风格;几封作为佐证的“家书”也用词古朴,符合当时的书信习惯。每一个细节都经过推敲,只为让这个编织的故事天衣无缝。
“记住,”萧亚轩强调,“无论谁问起,关于内地,尤其是最近几年的情况,你的标准回答是‘离开得早,后来通讯不便,具体情况不甚了解’。你的核心身份是一个寻求安定、投靠亲戚的归侨孤女,私人性质,不涉及任何政治立场。”
谢亦菲——此刻必须全身心代入这个新名字的她——用力地点点头。她拿起那份属于“谢亦菲”的生平资料,开始逐字逐句地死记硬背。出生地、离境口岸、叔父的名字、在印尼居住的大致区域、所谓的华侨学校名称……每一个细节都可能成为未来盘问中的破绽。
她甚至开始模仿萧亚轩纠正她的几个粤语词汇发音,努力抹去那一点点可能暴露来历的北方口音痕迹,让自己的粤语听起来更贴近一个在南洋和香港之间生活过的人。
萧亚轩则开始模拟各种可能的问询场景,从物业管理员的好奇,到可能遇到的人口普查,甚至是警察的临时核查。
“谢小姐,请问你来香港多久了?”
(标准回答:“刚来不久,是来投奔表姐萧亚轩女士的。”)
“之前一直在南洋吗?对内地还有印象吗?”
(标准回答:“很小就跟叔父出去了,内地的事情记不太清了,后来也很少联系。”)
“打算在香港做什么?”
(标准回答:“先安顿下来,熟悉环境,可能以后请表姐帮忙看看有没有适合的工作或继续学业。”)
原则被反复强调:回答要简洁,不展开,不主动提及任何敏感话题,尤其避开政治。将所有问题都引导到“投亲”、“定居”、“个人发展”这些安全的私人领域。
谢亦菲跟着重复,机械地,一遍又一遍。这些冰冷的对话套路,与她记忆中北大荒那些质朴、甚至带着粗犷热情的交流方式截然不同。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不仅仅是精神上的,更是一种身份被强行剥离和重塑的撕裂感。
“谢亦菲”这个名字和与之捆绑的整个虚构人生,像一件不合身却必须穿上的外衣,紧紧地包裹住她,沉重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这重量,是生存的代价,是远离战火与迫害必须支付的入门券。她知道,从今往后,她必须在每一个清醒的时刻,扮演好这个陌生的自己,直到……或许永远。
台灯的光晕下,她的侧脸显得异常坚毅,也异常脆弱。记忆中的黑土风雪,与眼前文件上冰冷的铅字,在她心中激烈地碰撞着。
解放卡车在颠簸不平的土路上摇晃,最终在一片扬尘中停下。廖奎和他带领的机动医疗小队跳下车,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繁忙而紧张的景象。这里已是前线指挥部的边缘地带,依托着一个早已十室九空的废弃村落。
通往更前方的主路两侧,随处可见由附近公社组织的民工队伍。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袄,喊着号子,用最原始的铁锹和镐头,拼命抢修被雨水和之前炮火损坏的路面,更远处,一道纵深惊人的反坦克壕正在蜿蜒的黑土地上成型。这是“人民战争”最直观的体现,无数沉默的身影,用肩膀和汗水,支撑着前方的枪炮。
他们被领到的野战包扎所,设在一间相对完好的半地下土坯房里。墙上,斑驳的“农业学大寨”标语依稀可辨,但如今上面覆盖着巨大的、标注了敌我态势的军事地图,以及一张张写满数字和符号的伤员登记表。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消毒水、血腥味和土腥气,还有一种名为“匮乏”的压抑。
一名嘴唇干裂、眼带血丝的军医匆匆交代了几句,指了指角落里堆放的物资。打开一看,廖奎的心沉了下去。消毒酒精和生理盐水被严格锁在木箱里,按瓶配额领取;麻醉药更是稀缺,只在最关键的手术时才能动用;一旁的箩筐里,堆着等待清洗、甚至带着暗褐色血渍的纱布,它们需要经过反复煮沸消毒才能再次使用。资源紧张到了极致。
廖奎不动声色地摸了摸自己行囊夹层里那些经过伪装的系统药品——用普通玻璃瓶分装、贴上 handwritten标签的强效消炎粉和浓缩止血剂。这是他不敢轻易示人,却可能在关键时刻逆转生死的底牌。
包扎所外,隐约传来宣传干事用快板打出的清脆节奏,以及他略带沙哑却充满激情的说唱:
“…同志们,擦亮眼,反修防修意志坚!学习英雄xxx,孤胆炸坦美名传!…”
快板声将宏大的政治口号与具体的战斗英雄事迹结合在一起,试图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土地上,点燃不屈的士气。
廖奎没有时间感慨。他迅速投入工作,熟悉包扎所的人员构成:那位疲惫的军医是核心,几个和自己手下类似的年轻卫生员负责基础护理和搬运,还有几位被派来协助的民兵,负责警戒和担架。他沉默寡言,但观察力极其敏锐,利用【战场生存本能】带来的直觉,快速评估出这个包扎所的位置——相对后方,避免了最直接的步兵冲击,但处于敌方远程炮火的潜在覆盖范围,并非绝对安全。他的目光扫过土坯房的承重结构,以及门外几条通往更深处防炮洞或自然沟壑的小路,默默记下了几条紧急疏散路线。
就在这时——
“呜——啾——!!!”
一阵与之前听到的、我方火炮沉闷轰鸣截然不同的尖锐呼啸,由远及近,撕裂长空!那声音更加刺耳,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质感,仿佛死神的狞笑。
“炮击!隐蔽!”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
几乎是本能,廖奎一把将身边那个年轻的卫生员按倒在墙角的相对坚固处。下一秒,远处传来了沉闷如雷的爆炸声,大地随之震颤,屋顶的尘土簌簌落下。
是苏军的炮火。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感受敌人的火力,那种纯粹的、毁灭性的力量带来的压迫感,远超任何训练和想象。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耳膜嗡嗡作响。
炮声渐渐稀疏。廖奎松开手,深吸了一口充满硝烟和尘土的空气,强迫自己因炮击而微微发颤的手指稳定下来。他没有允许自己沉浸在恐惧中,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简陋的医疗器具和有限的药品上。
压力如山,但他必须冷静。伤员很快就会下来,他的战场,在这里。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专注,开始检查手边每一件器械的完好性,为即将到来的血与火的考验,做最后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