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八年五月初的北大荒,夜晚依旧裹挟着料峭的寒意,从广袤的黑土地深处渗出,钻入骨髓。廖奎独自一人站在那间低矮破旧的土坯房外,身影几乎与浓重的夜色融为一体。他没有点燃煤油灯,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目光穿透黑暗,投向北方那片更加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凶险的天际。
今夜,格外的寂静。
往日里,总能听到家属区零星的家犬吠叫,或是夜归人的脚步声,甚至是劳改点方向隐约传来的、看守呵斥的余音。但此刻,万籁俱寂。仿佛连牲畜和昆虫都感知到了那即将降临的、毁灭性的危险,蜷缩在巢穴里,不敢发出丝毫声响,唯恐惊动了什么。
在这片死寂中,唯有远处农场边缘哨塔上那几盏探照灯,依旧在不知疲倦地工作着。巨大的、惨白的光柱,如同天神挥动的冰冷巨剑,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和冷酷,一遍又一遍,机械而精准地划破沉沉的夜空。光柱扫过荒芜的田野,掠过低矮的屋顶,偶尔照亮一片铁丝网尖锐的倒刺,旋即又移开,将更深的黑暗留给原地。每一次光柱的掠过,都像是在进行一次无声的宣示和警告,令人心头发紧。
高音喇叭也沉寂着。这种不同寻常的沉默,比往日里循环播放的革命歌曲或紧急通知,更让人心生不安。仿佛所有的声音都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只为积蓄力量,迎接那石破天惊的一声巨响。
与此同时,系统空间【桃源仙境】。
与外界令人窒息的黑夜和死寂截然不同,这里依旧维持着它永恒不变的宁静与祥和。灵韵山丘在模拟的月光下泛着朦胧而温柔的青翠光泽,蜿蜒溪流不知疲倦地潺潺流淌,水声清越,仿佛在吟唱着永恒的生命赞歌。【生生不息水池】碧波微漾,倒映着点点模拟的星光。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完美,那么与世无争。
然而,这片绝对的净土,此刻却仿佛也无法完全隔绝从现实世界渗透而来的、那股山雨欲来的沉重压抑。那份祥和之下,隐隐涌动着一丝不安的暗流,如同平静海面下酝酿的汹涌暗潮。空间的宁静,反而更像是一面镜子,映照出外界那令人恐惧的、暴风雨来临前的极致平静。
一九六八年五月的这个夜晚,北大荒的空气冰冷,但弥漫在其中的、无形无质却又无处不在的火药味,却足以灼伤人的肺腑,点燃灵魂最深处的恐惧。
所有的准备,都已就绪——伪造的身份、香港的退路、空间储备的物资、反复推演的营救计划,甚至包括那两个意外而来、却已成为既定事实的新生命。
所有的抉择,也都已做出——共同撤离、最后一次努力、尊重谢广安的选择。
个人命运那渺小而又顽强的齿轮,与时代那庞大而无情的钢铁巨轮,已经咬合到了最后一步,发出了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再往前,便是要么被碾碎,要么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廖奎深深地吸了一口这冰冷而充满火药味的空气,刺骨的凉意直坠丹田,却奇异地让他翻涌的心潮彻底平静下来。眼神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彻底抹去,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与决绝。
不能再等了。
等待,只会错失这混乱前最后的、也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他转身,悄无声息地回到土坯房内,动作轻捷地换上早已准备好的、颜色深暗、便于隐匿的旧衣服。他检查了一下随身携带的几样小工具——磨利的匕首、特种钢丝、以及一小包应急物品。
他打算就在今夜,冒险潜入“西头”,去见谢广安。他必须在那最终的时刻到来之前,将外界的剧变、他们的计划、以及那残酷的、关于生存与信念的最终选择,亲口告知他的岳父。
风暴,就在眼前。他要在风暴彻底撕碎一切之前,为这个家,做最后一次努力。
夜色,浓稠如墨,成为了廖奎最好的掩护。他如同融入阴影中的猎豹,凭借着【中级环境隐匿术】和对地形的烂熟于心,巧妙地避开探照灯光柱的扫视和巡逻队规律的脚步声。低矮的灌木、废弃的建材堆、甚至地面自然的凹陷,都成了他短暂栖身的屏障。空气中弥漫的紧张感几乎凝固,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敲打着耳膜。
终于,那片位于农场最西侧、背靠杂木林的荒废洼地出现在眼前。几座低矮、破败的窝棚如同坟茔般散落在那里,在惨白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凄凉。谢广安所在的那一间,孤零零地矗在最边缘,仿佛已被整个世界遗忘。
窝棚内,谢广安正靠坐在冰冷的土炕沿上,就着一盏如豆的、用墨水瓶改成的煤油灯微弱的光线,费力地阅读着一张不知传了多少手、字迹模糊的旧报纸。他的身形比廖奎上次见时更加消瘦,脸颊深深凹陷,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带着军人特有的、不屈的锐利,只是这锐利深处,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疲惫与沧桑。
突然,他耳朵微动,听到了外面极其细微、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的异响。他眼神一凛,迅速吹熄了油灯,整个窝棚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他屏住呼吸,身体肌肉紧绷,如同一头察觉危险的老狼。
“爸,是我,廖奎。”一个压得极低、却异常熟悉的声音在窝棚门口响起。
谢广安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警惕并未完全放下。他摸索着重新点燃油灯,昏黄的光晕再次照亮这狭小破败的空间。廖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了进来,带着一身夜露的寒气和外面紧张的气息。
“你怎么又来了?胡闹!”谢广安压低声音,带着责备,更多的却是担忧,“现在是什么时候?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吗?”
“爸,没时间多解释了!”廖奎语速极快,眼神灼灼,“边境局势一触即发,师部的调令已经下来,我很快就会被征调走!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跟我们走吧,去香港!薇薇和……和亚轩都在那边等着!我们有办法离开!”
他再次抛出了这个提议,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急切和坚定。他甚至提到了“亚轩”这个名字,暗示着某种谢广安尚不完全了解,但足以撼动他心防的变化。
谢广安静静地听着,昏黄的灯光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他沉默了许久,久到廖奎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窝棚外,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在酝酿着更大的风暴。
终于,谢广安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廖奎,那平静之下,是如同磐石般不可动摇的意志。
“廖奎,你的心意,我明白。”他的声音沙哑却沉稳,“但我的话,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是军人,曾经是,现在在我心里,依然是。我的阵地在这里,我的信仰在这里。临阵脱逃,苟且偷生,那我谢广安,还是谢广安吗?”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窝棚破败的墙壁,望向了无边的黑夜,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
“这片土地,我守卫了大半辈子。就算它现在对我如此,我也不能背弃它。要死,我也要死在这里,以一个军人的身份。”
廖奎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他知道岳父固执,却没想到在这生死关头,他的信念依旧如此不可撼动。绝望与不甘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一个疯狂的念头瞬间闪过——强行将他收入空间带走!
他意念猛地集中,锁定了谢广安,试图将其拉入【桃源仙境】。
【警告:目标精神力高于收取阈值,强制收取失败。】系统冰冷无情的提示音在他脑海中响起。
廖奎的心彻底沉入冰窖。最后的强制手段,竟然也行不通!
然而,就在这一刻——
“砰!!”
一声清脆而尖锐的枪响,如同撕裂绸缎般,猛然划破了夜空的死寂!这声音并非来自农场内部惯常的警戒射击,而是带着一种截然不同的、充满攻击性的意味!
紧接着,如同点燃了火药桶,更多的枪声如同爆豆般炸响!“哒哒哒——”“砰!砰!”自动步枪的点射、手枪的还击、甚至隐约有爆炸声传来!声音的来源,赫然是“西头”劳改点看守驻地方向,并且迅速向着外围扩散!
“怎么回事?!”廖奎瞳孔骤缩。
几乎是同时,他体内的【危机预警】技能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锐到刺痛的警报!一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如同实质的针,从窝棚的某个方向猛地刺来!
谢广安,这位身经百战的老兵,虽无系统技能,但那刻入骨髓的战场嗅觉让他比廖奎更早一线察觉到了危险的具体方位——那是一颗不知道从哪个交战方射出的、在混乱中偏离弹道、高速旋转着穿透窝棚薄弱墙壁的流弹!而它的轨迹,正直指廖奎此刻所站的位置!
电光火石之间,根本没有思考的余地!
“小心!”谢广安发出一声低吼,那苍老的身体在这一刻爆发出难以置信的力量,他猛地从炕沿上弹起,如同扑火的飞蛾,用尽全身力气冲向廖奎,狠狠地将反应慢了半拍的廖奎撞向一旁!
“噗——”
一声沉闷的、肉体被撕裂的钝响,在激烈的外围枪声背景下,微不可闻,却又如此清晰地钻入了廖奎的耳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廖奎被撞得一个趔趄,踉跄着稳住身形,猛地回头。他看到,谢广安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立在了原地。老人的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胸前那破旧的棉袄上,一个触目惊心的弹孔正在迅速洇开暗红色的血迹,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绝望的红梅。
谢广安低下头,似乎有些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胸口,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廖奎。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里,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沉的、如释重负般的平静,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属于长辈的关切。
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个无声的、却无比清晰的唇形:
“快……走……”
随即,他那挺立了大半辈子的脊梁,仿佛终于被这最后一颗子弹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缓缓地、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沉重,向后软倒。
“爸——!!!”
廖奎目眦欲裂,发出一声压抑在喉咙深处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他一个箭步冲上前,想要扶住那倒下的身躯。
手指刚触碰到老人尚有余温却迅速流失热量的身体,他立刻再次尝试将其收入空间。哪怕只是一具遗体,他也绝不能让其曝尸于此!
【警告:外部环境存在高强度规则冲突(枪战),空间通道受到干扰,收取失败。】
冰冷的提示再次击碎了他渺茫的希望。他试图直接自己进入空间暂避,同样收到了【外部环境冲突,无法进入】的警告。
枪声越来越近,呼喊声、奔跑声、子弹呼啸声清晰可闻,混乱正如同潮水般向这片区域蔓延。必须立刻离开!否则,不仅他要死在这里,岳父用生命为他换来的逃生机会也将白白浪费!
廖奎最后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谢广安,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依旧望着他,带着无声的催促。他猛地一咬牙,强行压下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恸与愤怒,将那具尚有余温的遗体轻轻放平,用颤抖的手合上老人的双眼。
“爸……对不起……”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呜咽,猛地转身,借着窝棚的阴影和越来越密集的枪声掩护,如同受伤的孤狼,一头扎进更加浓重的夜色之中,将那片被鲜血和枪火浸染的土地,连同那具他无法带走的至亲遗体,狠狠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