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擦黑儿了,京城东郊的静思苑笼在一片昏黄里头。
林昭还没进院门,就听见里头传来噼里啪啦的算盘声。
珠子拨得贼快,快得不像是人手能打出来的。
紧接着,一阵刀剑破空的呼啸撕开了空气。
“腐朽!全他娘的腐朽!”
院里头传出个压着火儿的声音。
“这帮蛀虫,恨不得把大晋的骨头都啃干净了!”
林昭在门口站定,眼神微微一凝。
钱福跟后头,探头往里瞅了眼,脸立马就白了。
“大人,要不咱们……改日再来?”
魏进忠不知啥时候已经候在门口了。
他笑眯眯靠着门框,手里捏块帕子,慢悠悠擦手指头。
“林大人可算来了。”
魏进忠朝院里努努嘴。
“这三位爷,杂家是真伺候不起啊。”
“前儿个,那个算学的把院里椅子全拆了,说是要验证啥力学结构。”
“昨儿个,那个读书的对着棵树骂了一整天。”
“今儿个更邪乎,那个耍刀的磨了一天刀,院里石头都让他削成粉末了。”
魏进忠顿了顿,脸上笑意更浓。
“杂家瞅着,这三位爷要是再关几天,怕是得把房子拆喽。”
林昭没吭声。
他抬手推开院门。
“吱呀——”
门轴发出刺耳的响动。
院里头的动静瞬间停了。
林昭迈步进去。
院子里头确实一片狼藉。
左边墙上画满了密密麻麻的几何图形。
圆的、三角的、多边的,还有一堆看不懂的符号跟箭头,墙皮都戳破了好几处。
右边有棵歪脖子树,树皮让人剥得坑坑洼洼的,上头还刻着字。
“贪官污吏,国之蠹虫!”
“世家豪强,民之大敌!”
字儿写得歪歪扭扭,看得出下笔时情绪很激动。
院子当间儿的石桌边上,散了一地碎石粉末。
一个身形精瘦的汉子坐石凳上。
他膝盖上横着把刀。
刀身泛着幽蓝的寒光,刀刃薄得吓人。
汉子闭着眼,手里握着磨刀石,一下一下擦刀身。
动作机械,眼神空洞。
林昭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
墙边那个画图的,应该就是许之一了。
他穿件宽大道袍,头发跟鸡窝似的,脸上沾着粉笔灰。
这会儿正斜着眼瞅林昭,眼神里带着审视跟不屑。
树下那个抱着书卷的,该是宋濂。
他穿身洗得发白的儒衫,脸色苍白,嘴唇紧抿着。
瞧见林昭进来,他冷哼一声,把脑袋扭到一边儿去了。
石桌边上那个磨刀的,便是秦铮了。
他身上穿着短打,露出来的胳膊上全是伤疤。
整个人就像把出了鞘的刀,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杀气。
三人都认出了林昭。
那天太和殿前头,这个十二岁的娃娃穿着状元红袍,当着万人的面儿跪拜皇上。
那场面,整个京城都传遍了。
还有天香楼三才居的那三道菜,更是让他们记忆深刻。
林昭面对三人的敌意,眼皮都没抬一下。
他径直走到石桌跟前。
秦铮握刀的手指微微收紧,刀身反了道寒光出来。
林昭却像是没瞧见似的,在石凳上坐下了。
石桌上搁着个茶壶,壶身还带着余温呢。
林昭拿起茶壶,给自个儿倒了杯。
茶水落进杯里,发出细微的声响。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抿了一口。
茶水微苦,带着股陈年的味儿。
院子里静得吓人。
许之一盯着林昭,眼神越来越狐疑。
宋濂皱起了眉头。
秦铮的刀尖,始终没挪开过。
林昭放下茶杯。
他抬起头,目光在三人脸上挨个儿扫过。
“魏公公说你们是天才。”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个不太明显的弧度。
“我瞅着……”
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清清楚楚。
“倒像是三个废物。”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住了。
许之一手里的粉笔应声碎了。
宋濂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
秦铮握刀的手指猛地收紧,刀身发出声低沉的嗡鸣。
“你说啥?”
许之一第一个反应过来。
他大步走到林昭跟前,居高临下盯着这个十二岁的娃娃。
眼里头烧着被侮辱后的怒火。
“你有什么资格评价我?”
“你一个靠皇上撑腰才上位的小官儿,懂个屁的才华?”
他伸手指着墙上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
“瞧见没?这是我用十年工夫研究出来的力学体系!”
“光这一面墙上的东西,就能让大晋的工造水平提升五十年!”
许之一越说越激动,声音都有些发颤了。
“可那些腐朽的官儿,那些自诩清流的读书人,他们懂个屁啊!”
“他们只会说我是奇技淫巧,说我不务正业!”
他手指头几乎戳到林昭鼻尖了。
“凭什么我的才华要让这帮蠢货践踏?”
林昭甚至连眼都没眨一下,只是平静地看着许之一。
等他发泄完了,然后开口。
“你算尽了天下的数,却算不出自个儿的活路来。”
但许之一听见这话,身子猛地僵住了。
“你的才华是挺吓人。”
林昭抬起头,看着许之一。
“可你把才华都用在拆椅子、画墙上了。”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冷。
“十年工夫,研究出能让大晋工造提升五十年的体系。”
“然后呢?”
林昭站起身,走到墙边儿。
他伸手摸了摸那些复杂的几何图形。
“你打算把这些玩意儿画墙上,等着哪天有人路过,惊为天人,然后跪地求你出山?”
他转过身,盯着许之一。
“还是打算接着躲这院子里,一边骂世人不识货,一边把自个儿的才华烂肚子里?”
许之一脸色变了。
他想反驳,但一个字儿都说不出来。
因为林昭说的全是实话。
林昭目光转向宋濂。
“还有你。”
宋濂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但林昭的声音已经追上来了。
“五年前那篇《论江南水利疏淤与民生之策》,写得极好。字字珠玑,句句见血。”
“可惜没人听。”
林昭指了指那棵被剥得坑坑洼洼的歪脖子树。
“所以你就冲着树发牢骚?”
“把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刻树皮上,那些蠹虫就能消失了?”
“把世家豪强,民之大敌刻得再深,老百姓就能过上好日子了?”
宋濂脸色白得吓人。
“我……我能咋办?”
宋濂声音颤抖着。
“我就一白身儿!”
“那些权贵,那些豪强,他们压根儿不会听我的!”
“我写了那么多策论,递了那么多折子,管用吗?”
“不管用!”
“一点儿用都没有!”
宋濂眼眶泛红了。
“我只能眼睁睁瞅着老百姓流离失所,瞅着良田变荒地,瞅着那些蛀虫把大晋的根基啃得千疮百孔!”
“可我能咋办?”
“我啥都做不了!”
宋濂声音越来越哑。
最后几乎是嘶吼出来的。
林昭等他吼完了。
然后平静地说。
“空有治国的本事,却只能冲着树发牢骚。”
“这不是废物是啥?”
宋濂踉跄着往后退。
像是挨了一记重拳砸胸口上。
林昭目光最后落在秦铮身上。
秦铮始终没吭声。
但他握刀的手,已经青筋暴起了。
“黑山大捷,以三千疲兵破西域五万铁骑。你一人一刀,在万军里头斩了敌将的脑袋。”
“那一仗,你的名字传遍了北境。所有人都说,秦铮的刀,天下无双。”
林昭停了停。
“可你的袍泽呢?”
秦铮瞳孔骤然缩了。
“那三千疲兵,活下来的不到五百。他们战死沙场,朝廷许诺的抚恤银子呢?”
“他们的家人,现在过得咋样?”
“你知道吗?”
秦铮呼吸变得粗重了。
刀身开始微微颤抖。
“你刀法通神,可你护不住死去的袍泽。”
林昭一字一顿。
“护不住他们的家人。护不住那些还活着的兄弟。”
“你只能躲这院子里,一遍遍磨刀。磨得再快,又能杀谁?”
“杀那些贪墨军饷的蛀虫?杀那些克扣抚恤的官儿?”
“你敢吗?”
秦铮猛地站起身。
刀尖直指林昭。
“你再说一遍!”
他声音低沉得像从喉咙眼儿里挤出来的,浑身杀气跟刀子似的。
院子里温度骤降。
林昭没躲,他甚至站起身往前走了一步。
刀尖抵在他胸口上了。
只要秦铮手腕一动,这刀就能刺穿他心脏。
但林昭眼神没半点儿波动。
“我说,你就是个废物。”
林昭盯着秦铮的眼睛。
“空有一身武艺,却只能眼睁睁瞅着袍泽的家人饿死。只能眼睁睁瞅着那些贪官污吏逍遥法外。”
“只能躲这院子里,把刀磨得再快点儿。”
“然后接着躲?”
“接着等?”
“等着哪天朝廷良心发现,给你个报仇的机会?”
林昭声音越来越冷。
“秦铮,你的刀,就这点儿用处?”
秦铮手在抖。
刀尖抵着林昭胸口,却始终没刺下去。
因为林昭说的每一个字,都是实话。
院子里死一般的静。
许之一站原地,脸色阴晴不定。
宋濂抱着书卷,身子微微发抖。
秦铮握着刀,眼里满是挣扎。
林昭看着三人。
然后从怀里掏出那本都水司的烂账。
重重拍石桌上。
“啪!”
沉闷的响声在院子里回荡。
紧接着,他又掏出张通州码头的地形图。
摊开在桌上。
林昭指着桌上的东西。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三人。
“都水司。”
“敢不敢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