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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蒙蒙亮。

林昭还是那身青色官袍,腰上挂着都水司主事的牌子。

钱福站门口,手里拎着个包袱,看林昭这副打扮,张了张嘴想说啥,最后还是咽回去了。

“大人,您这是……”

“要去码头,总得让人瞧见都水司来人了。”

林昭理了理袖子,语气挺平的。

钱福愣了下,这才反应过来。

对啊。

藏着掖着反而让人起疑心。

大大方方的,谁还敢动手?

两人出了都水司那破院子,在城门口雇了辆驴车。

车夫是个瘦巴巴的老汉,瞅见林昭穿官服,不敢多要钱。

驴车顺着官道往通州那边儿颠。

一路上全是运粮的车队。

林昭掀开车帘,眼睛盯着那些车队看。

钱福凑过来,压低了声:“大人,这些都是往京城送粮的。”

“能送到的有几成?”

钱福沉默了会儿:“三成吧。”

林昭放下帘子,没再吭声。

大概一个时辰后,前头出现一大片空地。

老远就听见嘈杂的人声,通州码头到了。

驴车停在坡顶上。

林昭下车,站高处往下看。

码头上黑压压全是人头。

好几千号苦力光着膀子,弓着腰,扛着粮袋在窄窄的跳板上挪。

一袋粮食少说一百斤。

林昭瞅着其中一个苦力。

那人脸色发青发白,嘴唇紫得吓人,脚下踉踉跄跄的。

林昭收回目光,袖子里的手慢慢攥紧了。

岸上那些监工手里拿着鞭子来回巡,谁走慢了,鞭子立马就抽过去。

“快点儿!磨磨蹭蹭想挨饿啊?”

皮鞭在空中甩出个弧线,啪地一声抽在苦力背上。

那人闷哼了声,晃了几步,咬着牙继续往前挪。

码头那边儿,一艘大商船正靠岸。

船身漆得锃亮,船头挂着绣了个“顾”字的旗子。

几个穿绸缎的管事站船头指挥卸货。

巡河营的兵丁屁颠屁颠凑上去,满脸堆笑。

“顾管事,又见着您了。”

领头的兵丁主动上前接过缆绳。

顾家管事从袖子里摸出个荷包,悄没声地塞过去。

“辛苦张队长了,改天请您喝两盅。”

兵丁掂了掂荷包,笑得更欢了:“顾管事客气啥,都是应该的嘛。”

他挥挥手,手下那帮兵立马让开道。

整船货,连瞅都不瞅一眼,直接放行。

林昭把这一幕看了个清清楚楚。

钱福站旁边,压低了声儿。

“大人您瞧见了吧,顾家在京城经营漕运三代了。”

“码头上一大半买卖都是他们的。”

“巡河兵丁、漕帮、官府,全跟顾家有关系。”

“每年打这儿过的粮食,少说五百万石。”

“可真进京城粮仓的,就三百万石。”

林昭没说话。

他眼神落在码头另一边儿。

几个苦力正搬官粮。

那些粮袋上印着“官”字,按说该格外当心。

可那几个苦力搬的时候,故意用铁钩刺破袋子。

粮食从破口哗啦啦往外洒,直接掉河里。

河水浑得很,粮食沉下去,眨眼就看不见了。

但林昭注意到,河边蹲着好几个人。

他们手里拿竹篓子,趁人不注意,潜水下去捞。

捞上来的粮食装进篓子,转手就有人来收。

一袋接一袋。

动作熟练得很。

钱福叹了口气。

“这叫火耗和水耗。”

“说是粮食运途中会折损,过河时会掉水里。”

“这是码头上公开的秘密。”

“每年就这么没的粮食,数都数不清。”

林昭看向码头,那些苦力背着粮袋,累得快断气了。

可他们背的粮食,压根儿到不了该去的地方。

监工的鞭子还在抽,顾家的船还在卸货,兵丁还在收钱放行。

就在这会儿,两个穿短打的汉子走过来。

一个脸上有道疤,另一个满嘴黄牙。

他们脸上带着痞笑,眼神在林昭身上转了一圈。

青色官袍,都水司的牌子。

疤脸混混眼神变了变,随即咧嘴笑了。

“哟,这不是都水司的老爷吗?”

他伸手拍了拍林昭肩膀。

“新官上任,来码头瞅景儿啊?”

林昭没动弹。

黄牙混混凑过来,伸手就要掏林昭袖子。

“咱们码头有规矩。”

“外来的,得交点看景费。”

“不多,二十两银子就成。”

钱福脸色一变,赶紧上前。

“两位好汉,我们是……”

“老头儿,少废话。”

疤脸混混打断他,眼神变得凶了。

“要么交钱,要么……”

他拍了拍腰上的刀。

“送你们下河喂鱼去。”

钱福脸都白了,身子抖得更厉害。

林昭这才抬起头。

他看着眼前这俩混混,嘴角微微勾起个冰冷的弧度。

“这码头,是大晋的码头,还是漕帮的码头?”

疤脸混混愣了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大晋的码头?”

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小官老爷,你脑子读书读坏了吧?”

黄牙混混也跟着笑。

“告诉你,在通州码头,漕帮的话比圣旨还管用!”

“别说你一个从六品的小官儿,就是尚书大人来了,也得乖乖掏钱!”

疤脸混混笑够了,脸一沉。

“少废话,赶紧把银子交出来。”

“不然今儿你们俩都别想活着离开。”

钱福吓得腿都软了,赶紧拉林昭袖子。

“大人,咱们走吧……”

林昭从怀里掏出个荷包,疤脸混混眼睛一亮。

“这就对了嘛。”

“早点儿交钱,省得大伙儿都麻烦。”

林昭打开荷包,从里头捏出一角碎银子。

也就一两左右吧,他把碎银子扔地上。

“这钱,是给你们买棺材的。”

疤脸混混脸色一变,“你说啥?”

林昭垂下眼,“我说,这钱是给你们买棺材的。”

“你找死!”

疤脸混混抽出腰刀,就朝林昭砍过来。

林昭站那儿,一动不动。

他余光早就瞄见了,左边二十来步外有个穿短打的汉子。

那人腰上挂着巡河营的牌子,一直在暗处瞅着。

刀刃在空中划过来。

眼看着就要碰到林昭脖子了,一只手从侧面伸过来,稳稳抓住了疤脸混混的手腕子。

钱福吓得腿都软了。

那只手的主人是个中年汉子。

林昭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

果然。

疤脸混混脸涨得通红,“你他娘的是谁?”

“敢管漕帮的事儿?”

那汉子松开手,从怀里掏出块令牌。

令牌上刻着个“巡”字。

疤脸混混脸色立马变了。

巡河营的人。

“巡河营办差,闲杂人等都滚。”

汉子声音不大,但透着股杀气。

疤脸混混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收了刀。

“算你们走运。”

他狠狠瞪了林昭一眼,带着黄牙混混灰溜溜走了。

汉子冲林昭拱了拱手,没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往旁边走。

林昭会意,带着钱福跟上。

三人走到个没人的地方,张虎这才开口:“林大人,卑职张虎,巡河营百户。”

他从怀里掏出块令牌。

林昭接过来瞅了瞅,令牌背面有个细小的魏字印。

这是魏进忠的私章。

林昭还了令牌,点点头:“魏公公安排的?”

“正是。公公交代了,您要是来码头,卑职暗中护着,但不能打草惊蛇。”

张虎顿了顿,“刚才是卑职失职,差点儿让那俩混混伤着您。”

林昭嘴角微微勾起。

“我知道。”

“光咱们两个人,就算淹死河里,也激不起一朵浪花。”

他停了停。

“所以,我得找帮手。”

钱福愣了下。

“大人是说……”

林昭从怀里掏出那块刻着敕字的令牌。

“陛下给了我三把刀。”

“现在,该去把它们拿回来了。”

钱福看着林昭那张稚嫩却阴沉的脸。

心里升起股说不出的寒意。

同时,又有种莫名的期待。

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真能掀翻这潭浑水?

林昭抬起头,望向京城那边儿。

天色暗下来了。

远处城墙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林昭转身往回走。

钱福愣了几秒,赶紧跟上:“大人,咱们这是去哪儿?”

林昭头也不回:“静思苑。”

钱福脚步一顿。

静思苑他知道,京城东郊一处别院,平日里冷冷清清的。

但钱福听说过,那地方住着几个……不太一样的人。

“大人是要去找……”

“去接我的三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