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都之劫已过去月余。
那场撼天动地的战斗,最终以那道决绝的金黑流光没入黑暗漩涡,以及随后冲天而起的金黑光柱与响彻灵魂的古老龙吟作为终结。魔神的低语被强行掐断,笼罩皇都数月之久的阴霾与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退潮般消散,久违的阳光终于刺破云层,洒在这片饱经创伤的土地上。
然而,太平并未如期而至。劫后余生的,是一个千疮百孔的帝国心脏,以及一个更加支离破碎、暗流汹涌的天下。
皇都之内,昔日繁华的街巷大半化为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料与破碎的瓦砾间,混杂着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烟火气、药草味以及尸体清理不及时而产生的淡淡腐臭。侥幸存活下来的百姓们,如同惊弓之鸟,眼神麻木地在废墟间翻捡着可能用得上的家当,或是排队领取着官府勉强维持的稀薄粥食。孩童的哭声显得有气无力,更多的是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兵卒列队巡逻而过,甲胄碰撞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更添几分肃杀。
皇宫区域,尤其是养心殿附近,已彻底沦为禁区,被重兵把守。那里只剩下一个巨大的、深不见底的陷坑,仿佛大地的一道狰狞伤疤。坑底隐约有微弱的金黑光晕流转,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封印气息,却也提醒着所有人那场几乎倾覆一切的灾难。
李寻与杨敏并肩站立在一段相对完好的南面城墙之上,俯瞰着这座正在艰难喘息的城市。
李寻的脸色依旧带着一丝苍白,那是强行中断龙魂传承以及心神剧烈激荡留下的痕迹。他体内,那原本圆融磅礴的混元内力,因曾短暂承载过部分龙魂之力,此刻变得更加雄浑厚重,隐隐带上了一丝与脚下大地、与这皇都气运相连的奇异质感。
然而,这份力量并非全然温顺。它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不时泛起波澜,一种源自本能的躁动感,驱使着他去感应、去追寻——那是散落在天地之间,如同无数细小墨痕般污染着这个世界的魔气。它们虽因主体被封印而威力大减,却并未根除,依旧如同拥有生命的瘟疫,在乱世的土壤中扎根、蔓延,放大着人心中的贪婪、恐惧与暴戾。
他能“听”到,遥远的北方,战鼓与喊杀声中夹杂着魔性的咆哮;他能“感”到,广袤的中原大地上,易子而食的绝望,白骨露野的凄凉,以及军阀混战中那被无限放大的杀戮欲望。秦艽献祭自身,封住的只是建业城下最主要的那个“脓包”,但毒素早已扩散至全身。
“我们不能停留于此。”李寻开口,声音因久未言语而带着一丝沙哑,更蕴含着难以排解的沉重。
他的目光从城下的惨状移开,望向南方无垠的天际。“秦艽……她用命换来的时间,不能浪费在无谓的哀悼里。”
那个名字说出口时,他的心仍会一阵刺痛。那个雪夜中决然离去的身影,那个在地宫深处带着凄然与决绝将他推开,自己却投身毁灭的女子……她的牺牲,像一块沉重的烙印,刻在了他的灵魂深处。这份情愫,复杂难言,有愧疚,有惋惜,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必须背负起来的责任。
杨敏静静地站在他身边,一身素雅的衣裙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她的脸上同样带着疲惫与悲伤,但眼神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李寻紧握成拳、指节有些发白的手,温暖的触感传递过去。
“我知道。”她的声音柔和却有力,如同山间清泉,涤荡着周围的沉闷,“你去哪里,我便去哪里。阴阳家,并非只有窥探天机、拨动阴阳,亦可悬壶济世,抚平疮痍。”
她不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的“小姑娘”,她是继承了阴阳家的新任门主,是拥有阴阳眼与罗盘,能够洞察气运、引导人心的智者。她明白李寻心中的痛与责任,也清楚自己肩上担子的分量。
两人的目光交汇,无需更多言语,已然明了彼此的心意。他们如同在狂风暴雨中相互依偎的孤舟,唯有彼此,是这茫茫乱世中唯一的锚点。
“南方……”李寻顺着自己的感应与听闻,将视线投向东南方向,“听闻有司马氏的宗亲,南渡长江,延续晋祚。虽然……未必是理想的净土,但那里或许还保留着一些文明的火种,是眼下最有可能凝聚人心、清除魔气残毒的地方。”
晋室南迁,衣冠南渡。这消息如同微弱的星光,在无尽的黑暗中闪烁。或许,在那里,能找到一丝对抗魔气、重整山河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城墙阶梯传来。只见镇岳长老带着几名乾坤宗弟子,以及那位兵家的独臂校尉,快步走了上来。几人脸上都带着凝重与一丝急切。
“李道友,杨门主。”镇岳拱手,语气沉重,“刚接到宗门与各地暗桩传来的急报,情况……很不乐观。”
他顿了顿,继续道:“皇都之劫虽平,但天下大乱之势已成定局。北方诸胡势力失去制约,相互攻伐,魔气在其中推波助澜,愈发猖獗。中原各地,坞堡自立,军阀混战,易子而食……惨不忍睹。更麻烦的是,一些地方出现了新的魔物滋生迹象,虽不如皇都那般恐怖,却更加分散,难以根除。”
独臂校尉接口道,声音嘶哑:“朝廷……唉,如今皇都元气大伤,权威荡然无存,政令难出百里。各地刺史、太守,拥兵自重者众多,谁还理会建康那个小朝廷?”
杨敏闻言,秀眉微蹙,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青铜罗盘,指尖轻抚。罗盘指针微微颤动,散发出清辉,映照着她凝重的面庞。“气运散乱,如风中残烛。龙脉虽被秦姑娘以古运暂时稳住,但人心离散,怨气丛生,若不能尽快凝聚一股正向之力,只怕……封印的松动会加速。”
李寻深吸一口气,压下体内因感知到更多魔气而隐隐躁动的内力。他看向南方,目光变得锐利而坚定。
“既然如此,我们更需尽快动身。”他沉声道,“皇都的创伤,需要时间慢慢愈合,非我等擅长。而天下的魔患,却不会等人。南下,看看那延续的晋祚,是否还有一丝气运可借,是否还能为这乱世,保留一点希望的星火。”
他转向镇岳和独臂校尉:“皇都善后,就有劳长老和诸位将军了。”
镇岳长老肃然点头:“放心,乾坤宗与兵家残部,定当竭力稳定此地,扫清魔教余孽。二位此去南方,前途未卜,务必保重!”
独臂校尉抱拳,铿锵道:“李兄弟,杨姑娘,珍重!他日若有驱策,只需一言,吾等必千里来援!”
没有过多的告别,一切尽在不言中。李寻与杨敏最后看了一眼这座承载了太多记忆与伤痛的皇都,转身,沿着城墙阶梯,一步步走下。
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城墙的阴影中,朝着南方,朝着那未知的、或许蕴藏着微弱希望的方向,踏上了新的征程。
皇都的余烬尚未完全冷却,而新的跋涉,已然开始。他们要用自己的双脚,去丈量这片满目疮痍的土地,用自己的力量,去点燃那风雨飘摇中的……新生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