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陵容微微颔首,正欲吩咐王德禄送他离宫,却鬼使神差地问了句:
“道长此后欲往何处?”
她原以为对方会含糊其辞,生怕她杀人灭口。
不料玄诚坦然应道:“贫道回济南府。”
“济南……”安陵容思忖了一下,“确是道长来处。”
烛火摇曳中,玄诚忽然抬眼:
“娘娘可知,贫道此番入京,实是受人所托。”
安陵容眸光一凛,脑中闪过白莲教的影子:
“何人?”
见安陵容面露疑色,玄诚缓缓道:
“四位阮姓女户。娘娘虽不识得她们,她们却识得娘娘。其中二娘子赠贫道朱砂时曾说,入京若遇难处,可寻柔妃相助。”
安陵容蓦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个热烈如芍药的明艳身影。
竟是年世兰。
原来她们早在那时就已布下这步暗棋,要借丹鼎之术了结帝王性命。
相伴经年,她和齐月宾终究是极懂雍正的人。
知他山穷水尽时,定会寄望于寻丹问道。
这般心思,竟与她不谋而合。
“原是故人……”安陵容眼尾微扬,化作一声似叹似笑的轻喃,“那四位娘子,如今可还安好?”
“四位娘子同住同食,日子安乐。家中尚有个总角年纪的女娃。”
安陵容闻言莞尔。
那女娃娃,想必就是年世兰拼尽一切也要保全的血脉。
她终究是得偿所愿了。
将紫檀木盒拢入袖中,安陵容对玄诚微微颔首:
“有劳道长带句话,她所求的,很快便会再次得偿所愿。”
.
殿外山呼“万岁”的声浪阵阵传来,却已穿透不了雍正耳畔的嗡鸣。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大限已至。
上月,他力排众议,敲定了四位顾命大臣。
这并非随意为之,而是一个深思熟虑、旨在相互制衡的权力结构。
果亲王允礼,鄂尔泰,张廷玉,钮祜禄讷亲。
这四人,宗亲、满臣、汉臣、近臣,职权交错,互相牵制,共辅幼主。
而此刻,勤政殿外,汉白玉阶之下,又是另一番光景。
后宫嫔妃按品阶大妆,跪了乌泱泱一地。
除去钗环,在秋日的寒风中低垂着头。
悲戚的哭泣声压抑地回荡在广场上,真心的或许有之,但更多的,是恐惧于未知的前路。
安陵容到勤政殿时,雍正躺在明黄色的床榻上。
曾经威严不可一世的帝王,如今枯槁得如同一具包着明黄绸缎的骨架。
眼窝深陷,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枯瘦的手指在锦被上无意识地抽搐。
安陵容娉娉婷婷地走进来,她如此年轻,鲜活。
显得他更加腐朽不堪。
“皇上,”她柔声唤道,在榻边绣墩上坐下,“臣妾来看您了。”
雍正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竟挣扎着吐出几个破碎的字:
“皇贵妃……你……来了……”
他眼神涣散,似乎陷入某种回忆,断断续续道:
“当年……你初入宫……在储秀宫唱《木樨语》……真好……”
安陵容唇角依旧含着温婉的笑意,只道:
“是吗,臣妾那时候,很像纯元皇后吧。”
雍正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
她忽然倾身,用绢帕温柔拭去他额间虚汗,声音轻得像叹息:
“能有几分像菀菀,是臣妾的福气。”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她温婉侧脸半明半暗。
她不动声色地抽出被他枯指碰到的手腕,从袖中取出那个紫檀木盒。
“皇上该用药了。”
她将丹药置于榻边小几上,“这是玄诚道长新进的仙丹,服下便能舒坦些。”
雍正浑浊的眼珠吃力地转向那盒丹药,竟透出一丝渴求。
安陵容静静地看着他这副模样,忽然像是想起什么,轻轻“啊”了一声,笑道:
“瞧臣妾这记性,光顾着皇上龙体,倒忘了禀报一桩喜事。”
皇帝目光微凝,落在她身上。
她迎着他的视线,抬手轻柔地抚上自己小腹,眉眼弯弯,尽是为人母的温柔光辉:
“臣妾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皇上,您又要添一位皇子了。”
榻上的躯体猛地一震!
雍正的眼睛骤然瞪大,枯瘦的面庞因极致的震惊与愤怒而扭曲。
那是一种被羞辱后的狂怒。
他张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
想抬手指她,手臂却只抬起半寸便无力垂下。
唯有那双几乎要凸出的眼睛,死死地、怨毒地钉在安陵容含笑的脸上。
“陵容,”一道清越的声音自殿门响起。
甄嬛款步而入,瞥了一眼榻上情形,便走到安陵容身边,目光却落在雍正脸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责备,“皇上病着,需要静养,你说话这般不知轻重,瞧把皇上惊扰的。”
安陵容顺势倚向甄嬛,语带娇嗔:
“姐姐教训的是,是妹妹太过欢喜,一时忘形了。”
两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两个本该分崩离析的女人。
此刻亲昵地站在一起。
一个宣告着对他最彻底的背叛,一个冷静地欣赏着他的愤怒与无力。
她们的笑容如此刺眼,她们的联盟如此坚固。
“呃……啊……!”
雍正喉咙里爆发出不成调的嘶吼,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无处发泄的愤怒在他衰败的躯体内冲撞,却找不到出口。
他死死瞪着她们,眼白布满血丝:“……夏刈!……夏刈!”
甄嬛微微俯身,用丝帕轻轻拭去他因激动而溢出眼角的浊泪,声音温柔得令人毛骨悚然:
“皇上,您真是病糊涂了。夏刈今儿一早……就被人发现漂在太液池里了。”
雍正浑身剧颤,枯瘦的手猛地抓住榻边帷帐,竟挣扎着从龙榻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金砖地上。
他仰着头,如同濒死的困兽,用尽最后力气向殿外嘶喊:
“讷……讷亲!钮祜禄……讷亲!”
甄嬛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清浅笑意,从容走到殿门前。
亲手将沉重的朱门推开一道缝隙,对外温声道:
“钮祜禄大人,皇上宣您进殿呢。”
讷亲应声而入。
他目不斜视地行至殿中,对着匍匐在地的皇帝行了一礼:
“臣,钮祜禄讷亲,恭请皇上圣安。”
雍正趴伏在地,抬起颤抖的手指,死死指向安陵容,喉咙里翻滚着血腥气:
“给朕……杀了……这个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