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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平静中又捱了几天。李麦变得愈发沉默,像一株被晒蔫的禾苗,耷拉着脑袋,跟着父亲忙前忙后。关于王彩云的话题,父亲提得越发具体,甚至开始盘算起年底是否能把事情定下来。李麦听着,不点头,也不摇头,心里那片被野萍那句“不稀罕”犁出的荒地,却在日夜不停地灌着冷风。

天,也憋着一场大变。

先是热得邪乎,空气像是凝固的胶水,糊住人的口鼻。狗趴在树荫下,舌头伸得老长,呼哧带喘。连最爱聒噪的知了,此刻也噤了声。天上的云,不再是往常的洁白棉絮,而是聚成了沉甸甸、铅灰色的巨块,低低地压着麦田,压着黄土店的屋顶,压得人心口发慌。

老辈人抬头看天,浑浊的眼睛里透出忧虑。“这天色……怕是要下雹子。”

恐慌像水渗进干裂的土地,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麦子眼看就要开镰,这时候来场雹子,那就是要了全村人的命根子!

李满仓坐不住了,带着几个村干部心急火燎地去地里查看,组织人手准备防灾,可面对老天爷的震怒,人力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午后,天色愈发阴沉,如同扣上了一口巨大的铁锅。突然,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幕,紧跟着是一串滚地雷,轰隆隆震得人脚底发麻。然后,不是雨点,是噼里啪啦的脆响,先是零星几点,砸在瓦片上、树叶上,像豆子迸溅。

“下雹子了!”

不知谁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整个黄土店瞬间炸开了锅。

李麦正跟着父亲在村部,听到声响冲出门,只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那不是雪,是无数鸡蛋大、甚至拳头大的冰疙瘩,被狂风裹挟着,以毁灭一切的气势,疯狂地砸向大地!瓦片碎裂的声响、树枝断裂的咔嚓声、人们惊恐的哭喊叫骂声,混杂着冰雹砸落的巨大噪音,织成一片末日般的交响。

李满仓眼睛瞬间就红了,吼叫着带头冲进雹幕,想去抢救点什么,可刚跑出去几步,就被密集的冰雹砸了回来,额角瞬间肿起一个青包。

“快!找地方躲!都躲起来!”他声嘶力竭地挥舞着手臂。

人群像炸窝的蚂蚁,四散奔逃。李麦被混乱的人流裹挟着,下意识地朝着记忆中最近能藏身的地方跑去——那是村外废弃的机井房,以前用来放抽水机和零碎工具的。

他顶着砸得人生疼的冰雹,踉踉跄跄冲进那低矮的砖房。里面已经弥漫着一股土腥气和霉味,光线昏暗。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听着外面如同战鼓般密集的砸落声,心里充满了巨大的茫然和恐惧。一年的收成,可能就这么完了。

就在这时,房门又被猛地撞开,一个人影带着一股冷风和湿气跌了进来。

借着门外透进的、惨白的天光,李麦看清了来人的脸。

是张野萍。

她浑身湿透,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头发凌乱地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淌。她脸上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野兽般的愤怒和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她手里死死攥着一把被冰雹砸得稀烂的野菜,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也看见了李麦。

四目相对。

外面是毁灭一切的疯狂世界,冰雹砸在机井房的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随时都能将这小小的庇护所彻底掀翻、砸烂。而在这昏暗、狭小、与世隔绝的方寸之地,时间仿佛凝固了。

野萍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看着李麦,看着这个前几天刚刚对她表示“不稀罕”的、支书的儿子。她的眼神复杂得像外面的天气,有恨,有怨,有绝望,还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凉。

李麦看着她狼狈的样子,看着她手里那把烂野菜,想起她家那三间破土房,想起她和她母亲在黄土店的艰难,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怜悯、愧疚和自身同样无处可逃的绝望感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中那堵用怯懦和规矩垒起的堤坝。

他什么也顾不上了。

父亲、王彩云、村里的流言、那该死的“金刹车”……所有的一切,在这天塌地陷般的灾难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那么微不足道!

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是扑了过去,一把将那个湿透的、冰冷而颤抖的身体,死死地抱进了怀里。

野萍僵硬了一下,似乎想挣扎,但李麦抱得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勒进自己的骨血里。他感觉到她身体的冰凉,也感觉到她胸腔里那颗和自己一样,疯狂擂动的心脏。

然后,她不再动弹。反而,她抬起双臂,同样用力地回抱住了他,指甲几乎要掐进他背后的皮肉里。

没有言语。

也不需要言语。

机井房外,是天灾的暴怒,是世界的崩塌。机井房内,是两个被逼到绝境的年轻生命,用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彼此的存在,汲取对抗寒冷与绝望的微薄暖意。他们像两株在狂风暴雨中纠缠在一起的野草,不顾一切地依偎,撕扯,仿佛要将对方吞噬,又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自己重新拼凑完整。

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冰雹永不疲倦的咆哮。

李麦闭着眼,感受着怀里这具身体的鲜活与颤抖,感觉自己像一枚被这场“陨石天”砸醒的种子,在毁灭的废墟里,破土而出了一种近乎疼痛的、野蛮的生机。

他不知道这场冰雹什么时候会停,也不知道出去之后将要面对什么。但此刻,他只想抱紧怀里的这份真实,这份滚烫,这份与他同样绝望的、来自生命本能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