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寻渡对上李莲花那复杂难辨的眼神,心头猛地一悸,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下意识地飞快垂下了眼睫,不敢再与他对视。
两人之间隔着几步的距离站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寻渡的眼底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自嘲。虽然心底存着一丝侥幸,希望李莲花并未看穿她方才那刻意的算计,但她比谁都清楚,以李莲花的通透和聪明,自己那点遮掩的手段,在他面前恐怕与跳梁小丑无异,拙劣得可笑。
在他眼中,如今的自己,恐怕早已不再是那个风光霁月、剑只斩宵小的少师了吧?
或许,已经成了一个心思深沉、手段狠厉、甚至不惜利用他信任的……危险之人。
这个念头像一根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李寻渡心口,带来一阵钝痛。
然而,与她内心翻江倒海的思绪截然不同,站在她面前的李莲花,在最初看到她掷出少师、一击毙命肖紫衿时,眼中却是闪过一瞬的惊愕,但那惊愕很快便消散了。
他此刻绝大部分的心神,并未停留在肖紫衿的死亡,或是追究李寻渡那略显刻意的行为上,而是牢牢锁定了两个地方。
一是李寻渡那双低垂的、掩藏着剧烈情绪波动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她此刻心境的不稳,那强装的平静下,是汹涌的暗流。
二则是……她自然垂落在身侧的手背上,那道被破军剑凌厉剑气或是飞溅的碎片划出的伤口。
不长,却颇深,殷红的血珠正不断地从翻开的皮肉中渗出,顺着她白皙的肌肤蜿蜒而下,滴落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朵刺目的红梅。
李莲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那血迹似乎比肖紫衿的死亡更让他感到不适。
他沉默地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李寻渡感受到他的靠近,身体不自觉的想要往后退,可想起什么,动作僵硬了一下。最终只有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衣领里,仿佛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
李莲花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自然没有错过她想后退的动作,但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
然而,李寻渡预想中的质问或是冰冷的审视并未到来。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些许凉意的手,轻轻托起了她受伤的那只手。
李寻渡浑身一颤,愕然抬眼。
只见李莲花不知何时已经从袖中取出了一小瓶伤药和一方干净的素帕。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她手背上的伤口,眼神里没有她害怕看到的疏离、厌恶或是探究,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心疼的凝重。
他动作极其轻柔,先是小心地用帕子边缘拭去伤口周围的血污,那小心翼翼的力道,仿佛在对待什么易碎的珍宝。
然后,他拔开药瓶的木塞,将白色的药粉均匀地洒在伤口上。药粉触及伤口带来一丝刺痛,让李寻渡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被李莲花更轻却也更坚定地握住。
“别动。”
他低声说,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
他仔细地敷好药,然后用那方素帕,动作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将她的伤口一圈圈缠绕包扎好,最后打了一个不算美观但十分牢固的结。
做完这一切,他才缓缓抬起头,目光再次落在李寻渡脸上。他的眼神依旧复杂,深处翻涌着许多李寻渡看不懂的情绪,有关切,有担忧,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疲惫,但独独没有她所以为的责难与鄙夷。
李莲花看着李寻渡依旧有些苍白的脸和闪烁不定的眼神,轻轻叹了口气,终究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指尖。
“手伤了,这几日别沾水。”他最终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低沉温和。
李寻渡闻言,头垂得更低了些,视线落在两人短暂交握又很快松开的手上,指尖似乎还残留着他掌心那一点微凉却令人贪恋的温度。
身后,乔婉娩带着哽咽的低泣与肖紫衿断断续续、充满悔恨与不甘的喘息声交织在一起,如同沉重的阴霾,笼罩在院落上空,也萦绕在两人之间。
她贪恋方才那片刻的暖意,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蜷曲,想要抓住什么,却又在即将触碰的瞬间猛地停住,仿佛那点暖意是易碎的琉璃,生怕自己指尖的阴寒与沾染的血腥会将其玷污。
李莲花同样垂眸看着她,自然没有错过她这细微的、充满挣扎的动作。
他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无声轻轻笑了一声。他再次伸出手,主动地、坚定地将她那只微凉的手重新握入掌心,力道温和却不容拒绝。
“阿渡的手着实有些凉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温和了几分,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我先给你暖暖,可好?”
李寻渡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温柔的话语弄得彻底愣住,抬起眼,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此刻的她,褪去了之前的凌厉与杀伐,更像一个迷失方向、不知所措的孩子,整个人都有些呆愣,竟也忘了挣脱,只是任凭他动作,像个乖巧的木偶。
一旁的方多病和燕敖看着这两人之间突然冒出来的暧昧氛围,再对比另一边正在进行着生离死别的两人,表情都十分复杂,嘴角抽搐,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评价这冰火两重天的诡异景象。
最终还是方多病忍不住,刻意地重重咳了两声,试图打破那过于黏稠的气氛。燕敖也跟着效仿,两人咳得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
李莲花和李寻渡被这夸张的咳嗽声惊动,同时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彼此的手还紧紧相握着。
李寻渡耳根一热,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迅速转过身,掩饰性地走向另一边。李莲花也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两声,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那一闪而过的尴尬。
见李寻渡的情绪似乎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绷和失控,李莲花这才将目光转向院落中央。他的视线落在躺在乔婉娩怀中,气息已然微弱的肖紫衿身上,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遗憾,有物是人非的怅惘,也有一丝为故人送行的哀伤。
他敛去面上多余的情绪,步履平稳地踱步,走向院中的那人。
李莲花在肖紫衿面前缓缓蹲下身,目光与躺在乔婉娩怀中、气息奄奄的肖紫衿平视。
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隔着生死与十年光阴,这般对视,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悲凉与物是人非。
肖紫衿涣散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李莲花脸上,看清是他,嘴角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一抹极其微弱的笑意。那笑意牵扯到他脖颈间狰狞的伤口,引得他一阵剧烈的抽搐,更多的鲜血涌出。
“李……相夷……”
他声音嘶哑破碎,几乎不成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血沫,“你……你现在……满意了?”
他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不甘,却又在生命飞速流逝的尽头,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的释然。
“看着我……像条狗一样……死在你面前……你……终于……痛快了吧……”
乔婉娩的泪水滴落在他逐渐冰冷的脸上,他却恍若未觉,只是死死盯着李莲花。
李莲花看着他,眼神平静无波,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哀。
他没有回答肖紫衿充满恨意的诘问,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而清晰:“紫衿,走到今日这一步,非我所愿。”
肖紫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想笑,又像是最后的喘息:“成王……败寇……我……认了……”
他目光转向泪眼婆娑的乔婉娩,眼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愧疚,有不舍,最终都化为一片灰败,“阿娩……对……不住……”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生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体内流逝。可最后,肖紫衿还是看向李莲花。
“小心……单……”
“他……没死……他……才是……幕后……”
话未说完,他猛地呛出一大口鲜血,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乔婉娩终于忍不住,伏在他尚有余温的尸身上,失声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