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份胜利的灼热感,终被一丝不易察觉的疑虑缓缓冷却。
他今日的决断,太过迅猛,太过绝对,仿佛是在用一场盛大的宣告,来掩盖另一场更深的疲惫。
这念头一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缠得她心神不宁。
连日阴雨不歇,铅灰色的天幕压得整座紫禁城都喘不过气。
乾清宫的烛火,却像是要与这天光对抗,彻夜不熄。
虞妩华遣了心腹风铃儿去御前打探。
消息如丝线般汇集而来,每一缕都带着寒意。
“娘娘,听安神嬷嬷说,陛下已有七夜未曾合眼,批红的奏折在御案上堆得比人都高。”风铃儿的声音压得极低,“送去的参汤,陛下也只是抿一口便搁下,唇色都泛着青白。”
另一条线索来自更漏郎赵三,一个在宫墙根下数着时辰过活的老人,他私下对人叹道:“陛下近来连梦话都不说了……夜里静得吓人,像把声音也锁进了匣子里。”
御药房新来的老药童乌梅,更是忠于职守地记录下了异常:“近七日,龙体请脉的记录一片空白,安神香的用量却加了三倍,可闻着味儿,似乎又没怎么点燃。”
一条条消息拼凑出的,是一个沉默如铁、疲惫入骨的帝王剪影。
虞妩华执着茶盏的指尖微微发颤,滚烫的茶水几乎溢出。
这情景,何其熟悉!
前世,他赐死她于冷宫前的最后一段光景,便是如此。
他将自己囚于乾清宫,不眠不休,用朝政麻痹自己。
她还记得,那一夜冷宫外风雪交加,他穿着单薄的龙袍,在宫门外的石阶上坐了一整宿,雪落了满肩,却终究没有踏进一步。
而后,便是那杯穿肠的毒酒。
她猛地将茶盏顿在桌上,溅出的水渍打湿了桌面上的绣帕。
唇边勾起一抹淬了冰的冷笑:“如今我已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虞氏嫡女,你便是熬干心血,也休想再让我心疼一分。”
话虽如此,当夜三更,雨声最密之时,昭阳殿的小厨房里却亮起了灯。
虞妩华亲手将几味安神药材投入陶罐,小火慢煎。
她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为了保住这颗最有用的棋子,他若垮了,她的复仇大计便失了最重要的观众与舞台。
她披上一件素色斗篷,亲自提着食盒,顶着绵密的雨丝,一步步走向那座灯火通明的牢笼——乾清宫。
殿门虚掩着,未曾关严,透出一线昏黄的光。
守门的内侍见了是她,惊得刚要通传,却被她一个眼神制止。
她将温着药盏的铜炉放在廊下,独自立于屏风之外,正欲开口唤人,忽听内里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咳,萧玦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的声音响起:“……放那儿罢。”
他以为是寻常送汤的宫人。
虞妩华心头猛地一紧,那一瞬间,所有关于痴傻的伪装、关于算计的冷静,竟被这一声疲惫的低咳击得粉碎。
她忘了该有的天真懵懂,径直绕过紫檀木雕龙屏风,走入内殿。
萧玦正靠在榻上,一手支额,闭着双目,龙袍的衣领微敞,透出一种卸下防备的倦意。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睁眼。
虞妩华走到他跟前,将那碗还冒着袅袅热气的药汤递至他手边,声音是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陛下该歇了。”
这声音,清冷、干脆,绝不是他熟悉的那个“痴傻美人”。
萧玦骤然睁眼,那双鹰隼般的眸子在烛火下幽深如潭,锐利地锁定在她脸上,带着审视与探究:“你怎会来?”
她心跳漏了一拍,强自镇定下来,垂下眼帘,语气却不由自主地软了三分:“臣妾……梦见陛下咳血,惊醒后便再难入眠。宫人说,这叫心有灵犀,臣妾便想着,或许真有天意,该来瞧瞧。”
这番说辞漏洞百出,可她此刻已无暇细思。
话未落,她递碗过去,指尖无意间触碰到他因为批阅奏折而微凉的手背——
刹那间,脑海中轰然炸裂!
金手指的奇异感知如决堤的洪水,裹挟着不属于她的记忆,狂暴地冲入她的神识。
眼前不再是灯火通明的乾清宫,而是前世那片刺骨的冷宫残雪。
他独坐在冰冷的台阶上,龙袍上落满了未化的霜花,手中死死攥着一道明黄的卷轴,一道……她至死都不知道存在的赦令。
风雪中,他英挺的侧脸被冻得僵白,唇瓣开合,一声几不可闻的喃喃随风飘散:“若早知……你是真的……”
“别杀我!”
三个字几乎脱口而出,那是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与哀求。
千钧一发之际,仅存的理智如同一根钢针,狠狠刺入她的脑海,将那呼喊硬生生掐断在喉间。
她猛地抽手后退,动作之大,带得手中的药碗随之倾翻。
“哐当”一声脆响,瓷碗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滚烫的药汁泼洒而出,大半都溅在了萧玦的玄色龙袍上,迅速洇湿一片,冒着丝丝热气。
殿内死寂。
虞妩华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地看着他,指尖还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萧玦却没看地上的狼藉,也没看来不及避开的滚烫药汤,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她泛白的指尖和惊惶失措的眼眸,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尽冰冷的弧度,缓缓开口:“爱妃倒是比谁都急。”
回昭阳殿的路上,虞妩华脚步虚浮,风雨吹打在身上,也感觉不到丝毫寒意。
殿内的铜镜映出她苍白如纸的面容。
她下意识地抬手抚向心口,那里正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细针在一下下扎着。
她解开衣襟,借着烛光低头看去,只见心口正中的皮下,不知何时竟悄然浮现出一道浅红色的细痕,纤细如发丝,形状却如一道刀刻的伤疤,位置精准地对上了她的心脏。
她怔住了,指尖轻轻抚过那道诡异的痕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句低语:“恨能寄生,情亦成蛊。”
每一次触碰他深藏的记忆,金手指竟会反噬己身,在她身上留下一道“情痕”。
窗外雨声淅沥,仿佛无数看不见的利刺扎进骨髓。
虞妩华猛然意识到,她最恐惧的,并非这伤痕的蔓延——而是方才在乾清宫里,那一瞬间的失态,那一瞬间不经思考的关切,竟让她……生出了一丝“不想重演结局”的软弱。
就在此时,厉昭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内,躬身禀报:“启禀娘娘,陛下……留了那件被药汁浸湿的龙袍,并未丢弃,只命人好生收着,传令绣坊,补不得。”
虞妩华闭上眼,良久,一声极轻的笑从唇边逸出,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无比诡异:“原来帝王的心,也要靠一件旧衣来暖么?可笑。”
夜风穿廊而过,吹起她书案上的一页残谱,纸页翻飞,正是一曲《安魂曲》。
那是柳烟儿的旧部昨夜为求活命,悄悄从窗缝里塞进来的最后一点忠心。
纸角被烛火燎到,瞬间燃起一簇幽蓝的火苗,迅速蔓延。
虞妩华看着那跳动的火焰,眼中最后一丝迷惘被烧灼殆尽。
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冷月破云而出,清辉遍地。
被动地承接他的情绪,只会让自己遍体鳞伤。
她不能再等了。
与其猜测他那件湿衣里藏着几分真心,几分算计,不如亲手在他平静的朝局上,扔下一颗足以让他无暇他顾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