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的西阁内,烛火被窗缝透入的夜风吹得摇曳不定,将虞妩华斜倚在软榻上的身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唇上却无一丝血色,仿佛那日清净庵上空的浓烟,将她周身的鲜活气也一并抽走了。
她的指尖,却稳稳捏着一面刚由内务府送来的蟠龙纹铜镜。
镜面正中,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纹贯穿而下,恰好将映照出的那张绝色容颜一分为二,一半是天真痴傻,一半是冷寂幽深。
“娘娘,此镜……是老奴按您的吩咐,从宫中旧物里寻出来的。”一旁,须发皆白的老匠人裴师傅躬着身子,声音压得极低,“这是先帝御赐给老夫人的贺寿礼,战乱中遗失,近日才被一个冷宫的老宫女献出,说是……您母亲沈氏夫人临终前,日日夜夜摩挲着它。”
虞妩华没有说话,指腹轻轻划过那道冰冷的裂痕。
刹那间,一股尖锐的刺痛从心口炸开,前世的记忆如决堤潮水,汹涌而来。
烽火连天的城头,母亲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她,身后是尸山血海,脚下是万丈深渊。
母亲的声音在风中破碎而坚定:“我的妩儿若能活下来,定要……定要让她被人捧在掌心,珍之重之。”
她猛地闭上眼,将那蚀骨的画面尽数压回识海深处。
再睁眼时,眸中最后一点温情已然冻结成冰。
“既然他们想看‘虞妩华’疯癫失控,那本宫,就病得更重些。”她对着镜中分裂的自己,勾起一抹诡异的笑。
当夜,昭阳殿内药气弥漫。
青鸾面无表情地服下一枚通体赤红的易容丹,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她的身形、容貌便与虞妩华一般无二。
她静静卧于床榻,呼吸绵长均匀,就连随后奉诏而来的太医,隔着纱帐搭脉许久,也只诊断出贵妃娘娘是心悸郁结,惊惧过度,需静养安神,不宜见风。
而真正的虞妩华,早已化作一道轻烟,融入了斋宫深重的夜色里。
斋宫偏殿,灯火通明。
柳烟儿正独自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自己的眉眼。
她的动作轻柔标准,眼神却空洞得像一具没有灵魂的木偶。
每日三餐,膳食中都掺了特制的“忘忧散”,那药粉能让她忘记伤痛,忘记仇恨,也让她……感受不到任何真实的情感。
忽然,一股极淡的幽香若有似无地飘来,她下意识回头,身后空无一人,只觉鬓边一支珍珠发簪似乎被夜风吹得微微一凉。
她没有察觉,头顶的横梁之上,虞妩华一身夜行衣,与黑暗融为一体。
她的指尖刚刚触碰到那支发簪,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感知便轰然炸开!
这一次,不再是血珠示警。
在她的视野里,柳烟儿的周身竟泛起一层淡紫色的雾气,那雾气如枷锁般将她牢牢禁锢。
而当柳烟儿无意识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用唇语呢喃出一个“娘”字时,她胸口的位置,竟凭空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猩红断痕!
那断痕里没有恨意,没有怨毒,只有无尽的迷惘与被强行封印的、最原始的孺慕之情。
虞妩华瞳孔骤然紧缩。
原来如此。
原来她们给你灌下的,不是对我的仇恨,而是彻底的空白。
你不是恨我夺走你的一切……而是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
她悄无声息地退走,如鬼魅般消失在窗外。
片刻后,暗卫香奴儿领受了新的密令——在次日供给斋宫的岁朝贡茶中,混入微量“醒心露”。
此药无色无味,更无剧毒,却能于一个时辰内,短暂地冲破一切心智禁制。
翌日,斋戒之夜,大典于太庙举行。
萧玦亲临观礼,百官随行,场面肃穆庄严。
柳烟儿奉命代“病重”的贵妃行焚香九叩之仪。
她莲步轻移,身段袅娜,神态娴静端庄,每一个动作都完美得无可挑剔。
御座之上,萧玦看着那张与虞妩华别无二致的脸,眸色深沉,看不出喜怒。
就在众臣暗自赞叹“贵妃虽病,礼数不失”之际,异变陡生!
正要将第三炷香插入香炉的柳烟儿,身形猛地一僵,随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她手中的长香滚落在旁,双手死死抓住心口,仿佛正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紧接着,她抬起头,脸上完美的娴静瞬间破碎,两行清泪混合着血丝,从她空洞的双眼中滚滚而下。
“我不是她!”她发出的声音嘶哑而凄厉,划破了太庙庄严的死寂,“我不是虞妩华!我只是……我只是想有人……叫我一声女儿!”
全场哗然!
“放肆!”萧玦霍然起身,周身散发出山崩地裂般的暴怒。
可他的斥责还未出口,就见柳烟儿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眼中满是灵魂被撕裂的恐惧与绝望,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死过去。
冯都尉脸色铁青,正要命人将这“疯言疯语”的妖妃拖下去,却被皇帝身边的厉昭不动声色地拦住:“陛下,贵妃娘娘……她昏厥了。”
同一时刻,寂静的昭阳殿内,虞妩华缓缓睁开双眼。
她手中依旧紧握着那面裂纹铜镜,镜中的人影与她重合。
她对着那道裂痕,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碎的是影,不是魂。你们想要的‘真’,从来就不在我这张脸上。”
窗外,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卷入殿内,吹落了书案上一幅尚未完成的画卷。
画卷铺陈开来,画中是两个眉眼极其相似的少女并肩立于莲池之畔,一人含笑,一人静立。
右下角的题款笔迹未干,赫然是两个字——
“双生莲”。
风未停,夜未央,斋宫方向的喧嚣似乎隔着重重宫墙,隐约可闻。
太庙的这场惊变,如同一颗巨石投入深潭,无人知晓它会激起何等惊涛骇浪。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透,一个负责斋宫守夜的小太监便连滚带爬地冲到大理寺少卿的府邸门前,面如死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冯……冯大人!不好了!昨夜三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