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源钱庄的废墟,在夜色中像一头匍匐的死兽,焦黑的梁木与碎瓦散发着刺鼻的烟火味。
香奴儿的身影如同一抹鬼魅,悄无声息地潜入其中。
她动作麻利,从怀中取出一只油布包,里面是十数颗崭新的香珠。
她没有丝毫犹豫,将这些香珠深埋进一堆尚有余温的灰烬里,再用烧焦的账册残页小心覆盖,做得天衣无缝,仿佛它们本就是被大火吞噬的遗物。
次日清晨,一辆不起眼的杂役板车奉贵妃娘娘之命,由绿芜亲自监督,将那堆“碍眼”的余烬装车,运往户部库房后院的焚烧坑。
此事做得光明正大,理由是昭阳殿前碍观瞻,户部后院偏僻,最适合处理这些污物。
消息传开,宫里只当是贵妃娘娘痴傻任性,又在折腾下人。
然而,虞妩华算准了,那只看不见的手,绝不会放过任何一丝线索。
果不其然,当晚月黑风高,一道瘦小的身影,穿着最下等的杂役服,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户部后院。
他熟门熟路地避开巡逻的护卫,直扑那堆新倾倒的灰烬。
他跪在地上,不顾脏污,用手细细地扒拉着,像是在寻找什么至宝。
终于,他的指尖触到几颗半融化的蜡质硬块。
他
他不知道,在他身后百步之外,一道更轻盈的影子——风铃儿,如同附骨之疽,将他的路线、接头暗号、乃至据点内的人员轮廓,尽数记在心底,却未惊动分毫。
昭阳殿内,风声鹤唳。
追影犬首正趴在殿外廊下,懒洋洋地打着盹。
一名青鸾卫信使快步走近,呈上一枚刚刚从城南据点回收的蜡壳香珠。
就在犬首鼻翼翕动,即将辨识其中讯息的瞬间,它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随即躁动起来。
它放弃了眼前的香珠,猛地扭头,对着西墙角发出一阵急促而充满困惑的低吼,鼻翼剧烈扇动,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在强烈地吸引着它。
虞妩华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眸光骤闪。
西墙角,正是前夜从户部后院运回、用来掩盖灰烬气味的几盆兰花所在之处。
她立刻明白了——香珠虽毁,但其独特的分子结构并未完全消散,而是附着在了灰烬上,又被那名敌方探子带回了据点。
据点里的同类犬只嗅闻后,无意中将这种“气味回响”带了出来,经过数次传递,最终污染了这片区域的空气。
敌人的狗,已经开始追踪她的气味了。
“传令下去,”虞妩华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从今日起,所有青鸾珠启用‘双层封蜡’。外层普通蜂蜡,内层掺入一滴雪莲露。若有人试图强行剥离外层,雪莲露遇空气则会迅速挥发,改变香质,使其变得苦涩不堪。犬可辨伪!”
一张更严密、更狡猾的网,已然成型。
她要做的,不仅是防守,更是主动出击,逼蛇出洞。
午后,御花园的九曲桥上,虞妩华的贴身宫女小爪儿一个“不慎”,袖中滑落一枚通体幽紫、香气清冽的香珠。
香珠滚落桥下,被一名恰好路过的小太监拾起,上交给了内务府。
这枚,是警示“宫廷政变”级别的幽兰香珠。
几乎同时,东市的茶肆里,已经成为香烛摊老板的铜豆儿,正唾沫横飞地向一群茶客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他从“边关回来的远房表哥”那里听来的“秘闻”——北境守军粮草被克扣,军心不稳,恐有异动!
一内一外,两道消息如两只无形的手,狠狠扼住了某些人的喉咙。
当晚,驯犬监一处偏僻的角门被悄悄打开。
安狗监的一名旧部,正牵着一头精瘦的黑犬,试图循着白日里那枚幽兰香珠残留的气味,追踪其源头。
这头黑犬,正是魏长林一党安插在宫中的另一只“鼻子”。
然而,他们刚踏出角门,一道乌黑的闪电便从阴影中扑出!
正是早已在此设伏的追影犬首!
没有嘶吼,没有对峙,只有最原始、最致命的扑咬。
那头黑犬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哀鸣,就被追影犬首一口咬住喉咙,猛地甩了出去,当场毙命。
牵狗的太监吓得魂飞魄散,转身欲逃,却被黑暗中伸出的数只手死死按住。
冯都尉带着一队大内侍卫,如神兵天降,将前来接应的两名同伙一并擒获。
连夜审讯,结果很快呈到了御书房。
幕后指挥者,直指吏部尚书魏长林的府上一名老管事。
龙案之后,萧玦听完冯都尉的禀报,脸上没有丝毫震怒。
他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那枚被完好夺回的幽兰香珠,烛火在珠子上跳跃,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许久,他忽然开口,却是问向一旁垂首静立的虞妩华:“你设此局,是想逼他出手?”
虞妩华抬眸,痴傻的伪装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清媚入骨的浅笑:“臣妾只是养狗,哪里懂得什么人心?可狗知道——谁在偷听,它就咬谁。”
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映着他的身影,也映着一场无声的博弈。
萧玦沉默了。
他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看穿。
最终,他缓缓拿起朱笔,并未下旨彻查魏府,反而在另一道空白的密旨上写下几行字。
“准贵妃调用内务府三等以下太监五十名,专司香料保管与犬舍巡防。”
他将盖上玉玺的密旨推到她面前,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这既是默许,也是掌控。
他给了她一支名正言顺的卫队,也在这支卫队里,钉入了他五十双眼睛。
深夜,昭阳殿密室。
虞妩华独自端坐,手中正碾碎一枚从魏府探子身上回收的香珠残片。
她将粉末溶于一滴晶莹的雪莲露中,再轻轻滴于一张特制的白绢之上。
奇迹发生了。
白绢上,竟缓缓浮现出几不可见的淡墨色痕迹——那并非文字,而是一种微型编码,由香奴儿用特制药水在制珠时暗刻于珠心。
这编码,详细记录了这批被“遗落”的香珠最初的分配流向与编号。
她的指尖,缓缓划过其中一行解码后的文字:“魏宅东厢,三号。”
冷意,自她唇边无声漾开。
“你想查我的网?好啊……我让你看见线,却看不见织网的人。”
窗外,皇城钟楼上,风语郎第四次吹响了柳叶哨。
这一次,哨音短促三停,沉稳而有力。
这个信号标志着,“青鸾卫”潜伏于京城外七大行业的据点,已全部激活,进入战备状态。
颠覆乾坤的棋局,已然布下。
虞妩华缓缓收起那张白绢,从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最底层,取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封驿传底稿的残片,边缘被火烧得焦黑卷曲,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
纸上的字迹大多已模糊不清,唯有几个血印浸染过的字,在烛火下依旧狰狞——“粮绝”、“孤军”、“虞”。
这是三年前,前世虞家军覆灭前,从北境九原城发出的最后一封求救信,被截下焚毁后的残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