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喧闹的长河,便是京城最繁华的东市。
三日后,东市最热闹的街口,一个名为“闻香识福”的香烛摊子悄然开张。
摊主正是虞妩华早年安插在市井的眼线,那个消息灵通、滑不溜丢的混混铜豆儿。
如今他换上一身干净的短打,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向来往的妇人小姐们兜售着各式祈福香囊与安神香烛。
无人知晓,那些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特制蜡烛里,藏着一颗颗经过改良的“青鸾珠”。
珠子外层裹着一层厚厚的蜂蜡,隔绝了气味,看起来与寻常香料丸别无二致。
而摊位底下那个不起眼的木箱,既是钱箱,也是外城线人们交接情报的死信箱。
昭阳殿内,虞妩华亲自为“青鸾卫”的核心信使立下了新的规矩。
“从今往后,凡领命外出者,须将青鸾珠贴身佩戴三个时辰以上。”她端坐于主位,声音清冷,目光扫过阶下垂首肃立的几名心腹,“你们的身体,便是最好的信纸。”
她顿了顿,纤长的手指在桌面轻轻敲击:“心绪激荡,体温自会升高,心跳加速,珠香中便会多出一丝焦灼,此为‘危’;若遇险诈,惊出冷汗,汗水中的盐分会改变香气,使其发涩,此为‘诈’;倘若深陷绝境,呼吸紊乱,气促力竭,珠香则会变得短而虚浮,此为‘惧’。”
这些由身体本能反应烙印下的情绪痕迹,人鼻难辨,却瞒不过追影犬那被“心印”彻底改造过的嗅觉。
它将不再只是一个传递消息的活物,而是一个能解读情绪、预判凶险的活体罗盘。
第一个领受此等任务的,是小秤砣。
这个曾经在杂货铺偷记流水的学徒伙计,如今已是青鸾卫里最擅长伪装与潜入的基层信使。
他接到的命令,是潜入城南的丰源钱庄分号,拓印一份近期的流水账目。
当夜,小秤砣扮作送宵夜的伙夫,轻易混入了钱庄后院。
他手法娴熟,迷晕了守夜的护院,用一根铁丝撬开账房门锁,迅速铺开宣纸,用特制的墨条开始拓印。
一切都进行得天衣无缝。
然而,就在他即将完成任务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呵斥声——竟是京兆府的巡夜官兵突击巡查!
小秤砣的魂都快吓飞了,他慌忙将拓印好的图谱和工具塞入食盒夹层,整个人死死贴在账房后的巨大货架阴影里,大气都不敢出。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同擂鼓,一声响过一声。
那枚被汗水浸湿、紧贴在他滚烫胸口的青鸾珠,仿佛也随着他的心跳在灼烧。
万幸的是,巡查的官兵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便被钱庄掌柜连哄带骗地请走了。
小秤砣在原地僵立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敢挪动几乎麻木的双腿,如丧家之犬般逃离了钱庄。
他不敢耽搁,连夜将那份拓印的图谱与那枚仿佛还带着他惊魂心跳的青鸾珠,一同封入了特制的蜡丸中,投入了指定的死信箱。
次日清晨,蜡丸被送至昭阳殿。
追影犬首懒洋洋地趴在虞妩华的脚边,当侍女将那枚青鸾珠呈上时,它只是随意地抬鼻嗅了嗅。
下一刻,异变陡生!
这头硕大的西域灵犬猛地弹了起来,一身乌黑的皮毛根根倒竖,喉咙里发出狂躁不安的低吼。
它没有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等待指令,而是发疯似的扑向殿中沙盘上代表“危险”的红色小旗,用爪子一遍遍地拍打,喉音凄厉,充满了强烈的警示意味。
虞妩华眸光一凝。
她立刻展开那份从小秤砣处传回的流水图谱,图谱上的账目看起来并无不妥。
但追影犬首的反应绝不会错!
小秤砣在钱庄里,遭遇了让他几乎心胆俱裂的恐惧!
这种恐惧,绝不仅仅是差点被发现那么简单。
恐惧,源于一个巨大的秘密。
“小秤砣恐惧时体温骤升,心跳如鼓,这在珠香里,留下了一丝只有追影才能闻到的焦苦味。”虞妩华指尖划过账目上一个不起眼的商号名称,声音冰冷,“这说明,丰源钱庄里,藏着一个让他觉得一旦暴露,便必死无疑的暗室,或是……一本绝不能见光的暗账!”
“灰鹞子!”她当即下令。
一道黑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殿中。
“带人夜袭丰源钱庄,给我一寸一寸地搜!任何夹层、暗格,都不能放过!”
命令下达,雷厉风行。
当晚,灰鹞子带队突袭,在钱庄账房一处伪装成墙壁的夹层之内,果真搜出了一个上锁的紫檀木盒。
木盒被暴力破开,里面并非金银,而是一本厚厚的册子——《十三州银流总册》!
这本总册,详细记录了户部侍郎薛怀义利用漕运便利,勾结地方官吏,将十三州的税银偷梁换柱、挪为己用的全部罪证!
更惊人的是,在账本的最后一页,有一行用朱砂批注的小字,笔迹张扬而熟悉:“待柳先生归京,共举大事。”
柳先生……
虞妩华的指尖触及那三个字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
前世那个夺走她夫君全部宠爱,将她玩弄于股掌之间,最终笑着看她家族覆灭的“白月光”,终究还是要回来了。
消息连同那本罪证,以八百里加急的形式呈送至御书房。
萧玦看完密报和账册,脸上杀机毕现。
然而,他的目光却在那份附言上停留了许久,上面只有寥寥数语:“犬识危兆,源于信使惊惧。”
他放下朱笔,当夜破例驾临昭阳殿。
殿内烛火通明,虞妩华正垂眸逗弄着脚边的追影犬首,一派天真烂漫。
“你的狗……”萧玦负手而立,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目光深沉如海,紧紧锁住她,“竟能读懂人心?”
虞妩华抬起头,迎上他探究的视线,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懵懂与茫然。
她随即嫣然一笑,那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回陛下,臣妾痴傻,只知狗比人诚实。它不说谎,也不装疯。”
一语双关。
萧玦墨色的瞳孔骤然一缩,他盯着她那双看似清澈见底的眸子,久久不语。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御案前,提笔在一份空白的圣旨上写下几行字,盖上玉玺。
“准设‘内廷传讯司’,由贵妃暂领司职,专理宫内外紧急密报。”
他将圣旨推到她面前,语气听不出喜怒。
这既是恩赏,也是一种试探与掌控。
他默认了这支地下力量的存在,却也给它套上了一层皇权的枷锁。
当夜,虞妩华独自立于昭阳殿最高的望月阁上,夜风吹动她的宫裙,猎猎作响。
她手中,正握着一枚刚刚从边关通过数个站点接力传回的青鸾珠。
她轻轻一捻,珠子化作粉末。
一直安静伏在她脚边的追影犬首,突然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将头深深埋入前爪,庞大的身躯微微颤抖。
那是从北境九原城传回的消息,信使是她父亲旧部“铁驼儿”。
那珠香中,浸透了血腥气与深入骨髓的绝望。
虞妩华缓缓闭上眼,一行清泪无声滑落,又瞬间在冰冷的夜风中凝结。
“爹,你们在边关吃的沙粮,女儿看不见了……但我听得见,每一粒沙落下时的哭声。”
远处,皇城钟楼的最高处,负责夜间联络的“风语郎”第三次吹响了柳叶哨。
这一次的哨音与往常不同,它短促、低沉,充满了肃杀之气。
哨音落下的瞬间,整座京城的阴影里,无数或快或慢、或轻或重的脚步,第一次实现了同步的移动。
青鸾之网,已然张开。
虞妩华缓缓睁开眼,眸中的水汽已化作一片寒冰。
她将那枚浸透了绝望的香珠捏碎,粉末随风而逝。
随即,她唤来心腹,声音低沉而清晰:“传话给香奴儿,让她去一趟丰源钱庄的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