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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如一块巨大的、浸透了浓墨的厚重幕布,自天际缓缓垂落,一丝丝、一缕缕地浸染着北京城的轮廓。白日里巍峨耸立的飞檐斗拱,在渐深的黑暗中渐渐模糊了形状,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在黄昏的余烬中沉默地喘息。刑部衙门后堂深处,一间隐秘的密室,隔绝了外间最后一丝光亮,只在房间中央点着一盏孤零零的油灯。

灯盏是普通的青瓷质地,灯芯如豆,昏黄的光晕在狭小的空间里艰难地撑开一小片光明。光线摇曳不定,将室内三人的身影投射在冰冷坚硬的砖墙上,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仿佛幽暗地府中鬼魅的无声起舞,随着火苗的每一次跳动而变幻着姿态。空气中弥漫着灯油燃烧的淡淡焦味,混合着老旧木器和灰尘的气息,更添几分压抑。

刑部尚书关震,端坐在一张厚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背脊挺得笔直,如同山岳般沉稳。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那保养得宜、修剪整齐的手指,在光滑冰凉的扶手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而清晰的“笃笃”声。这声音在落针可闻的密室里回荡,每一次响起,都像敲在对面两人的心尖上。

他的对面,刑部左侍郎潘一楠和右侍郎王硕,远没有他那份镇定。他们虽然也坐在椅子上,却如同坐在布满尖刺的毡毯上,身躯微微前倾,姿态僵硬。潘一楠不时地用袖口擦拭着额头上不断沁出的细密汗珠,那些汗珠在昏黄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而不安的光芒。王硕的双手则下意识地绞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有些发白,眼神游移,不敢与关震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目光长时间接触。

“部堂大人,”潘一楠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却仍能察觉的颤抖,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牛家那边……催得紧,一日三问,下官实在是有些招架不住了。开棺验尸,虽则暂时用一具无人认领的无名尸首搪塞了过去,但……但那举人方杰民并未完全死心,光禄寺的戚大人似乎也颇有疑虑。下官只怕,纸终究包不住火,万一哪个环节出了纰漏,节外生枝……下官这心里,实在是七上八下,寝食难安啊。”

王硕连忙接口,语气比潘一楠更加焦灼,语速也快了几分:“是啊,部堂。您是不知,那方杰民看似一介文弱书生,不通世务,却是个认死理、一根筋的倔脾气,为了他那枉死的幼子,怕是拼却前程性命也要讨个说法。还有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天津卫千总焦舜生,昨日在验尸现场,眼神就颇为不对,下官瞧着他那模样,像是藏着什么事。万一他们内外勾结,再揪住不放,闹将起来,甚至……甚至惊动了陛下,龙颜震怒……下官等的身家性命,阖族老小的安危,可就全系于部堂您一身了。”他说到最后,声音里已带上了几分哀恳的意味。

关震敲击扶手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缓缓抬起眼皮,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在潘、王二人那张因恐惧而略显苍白的脸上缓缓扫过。那眼神里没有怒意,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有一种深潭般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平静,让潘、王二人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自脊椎骨悄然窜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关震年近五旬,在这大顺朝堂之上,他素以清廉刚正、办事干练而着称。他本是满清降臣,且是满洲瓜尔佳氏之后,却在王朝鼎革之际审时度势,迅速站稳了脚跟,凭借早年在外劝课农桑、积攒下的不俗政绩,以及入京后滴水不漏的为官之道和无可挑剔的官声,深得李自成信任,执掌刑部这部权柄极重的衙门已有数年。

“慌什么。”关震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仿佛能压住一切躁动不安,“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了,也有高个子顶着。”

他边说,边伸手端起身旁茶几上的茶杯。那茶杯是上好的景德镇白瓷,胎薄如纸,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他轻轻吹开浮在水面的几片碧绿茶叶,呷了一口已然微凉的茶汤,动作从容不迫,仿佛此刻并非在密谋要事,而是在自家书房品茗闲坐。“陛下日理万机,眼中是万里江山、西北边患、东南漕运,岂会一直盯着一个小小的牛风案?那方杰民,一介书生,空有满腔热血,却缺乏实证,人微言轻,在这京城之地,掀不起什么大风浪。至于戚睿涵……”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微妙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轻蔑,“他虽不知有何际遇,颇得陛下青睐,破格提拔,但毕竟年纪尚轻,根基浅薄,于这官场之中的规矩方圆、水深水浅,懂得还太少。只要我等上下同心,口径一致,他便无隙可乘,翻不了天。”

潘一楠听着关震沉稳的分析,紧绷的神经似乎稍稍放松了一些,轻轻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气。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从宽大的袖袍中取出两张折叠整齐的桑皮纸银票,小心翼翼、近乎恭敬地放在关震面前的紫檀木茶几上,动作轻缓,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部堂大人运筹帷幄,洞悉世事,下官等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有部堂这句话,下官心里就踏实多了。这是……这是牛成飞牛员外,托下官务必转呈部堂的,各五百两,共计一千两,聊表心意,感念部堂此次回护周全之恩。”

关震的目光淡淡地扫过那两张代表着巨额财富的银票,并未立刻去取,反而微微蹙起了眉头,语气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斥责与疏离:“尔等这是何意?本官身为刑部尚书,执掌国家刑名,秉公执法,肃清奸宄,乃是分内之事,何谈恩惠?牛风既已‘病死’狱中,人证物证看似俱全,此案便当了结。牛成飞若真有心,不如多捐些银钱修桥铺路,周济孤寡,为他那不成器的儿子积些阴德,也好过行此等俗套。”

王硕何等机灵,立刻从关震那并未完全关死的门缝中嗅到了转圜的余地,连忙弯下腰,脸上堆起谄媚而热切的笑容,赔笑道:“部堂大人清廉自守,风骨铮铮,天下皆知,下官等更是感佩于心。只是……这牛成飞此番确是感激涕零,执意要谢。他说了,若部堂坚辞不受,他心中实在难安,日夜忧虑,只怕……只怕忧思过甚,心神恍惚之下,日后反而会生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牵连更广。况且,部堂明鉴,此次为了寻那合适的替死尸首,打点狱中上下,封锁各方消息,安抚苦主,打点衙役,也确实花费不小,牛家此举,也算是……也算是贴补些公用,免得部堂衙门为这等琐事靡费钱粮。”

关震沉默下来,目光重新落回那两张银票上,手指无意识地在太师椅扶手上又轻轻敲击了两下,仿佛在权衡利弊。密室里只剩下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终于,他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颇为无奈的神情,仿佛是被下属和苦主的“盛情”所累,不得不做出妥协:“罢了。既然牛家执意如此,尔等又这般说项,本官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近人情,冷了人心。只是,”他语气略重,强调道,“下不为例。此类事情,终究有损官箴,非我等读书人所应为。”

他伸出手,动作流畅而自然,用修长的指尖轻轻一拨,将那两张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桑皮纸,无声无息地纳入了自己宽大的袖袍之中。

潘一楠和王硕见状,心中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终于“咚”的一声落了地,脸上顿时绽放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部堂体恤下情,顾全大局,下官等感激不尽,牛家更是铭感五内!”

“部堂放心,下官等定将部堂的教诲转达牛员外,令他严加管束族人,绝不再给部堂添乱。”

潘一楠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上前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牛成飞还让下官带话,说区区千两白银,不足表达他感激之情的万一。他愿再奉上赤金七百两,以表诚心。只是如今风头尚紧,京城耳目众多,若直接将如此数量的黄金送入部堂府上,恐惹人注目,徒生事端……”

关震眉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哦?他待如何?”

潘一楠凑得更近,气息都喷到了关震的耳畔:“他打算让几个绝对可靠的心腹家人,假扮成从京畿来的果贩,在部堂您府邸附近的那条街市上寻个固定摊位,每日叫卖。那七百两金子,就藏在成色最好、堆头最大的那几筐时鲜水果之下,覆盖严密。您只需派个可靠稳重的下人,看似随意地去往那个摊位,借口府中需用,将那些‘上好’的水果悉数买回府中。如此,人不知,鬼不觉,金银便过了明路,纵有御史巡查,也只当是寻常采买,绝看不出破绽。”

关震闻言,眼中闪过一丝极快即逝的精光,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此法……倒也还算周全细密。告诉牛成飞,此事若成,让他务必管好自己,更要严加约束他那宝贝儿子,深居简出,莫要再惹是生非,授人以柄。若再出半点纰漏,便是大罗神仙降临,也难救他牛家满门了。”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部堂考虑周详,下官等这就去安排,定将部堂的话原原本本带到!”潘、王二人连声应诺,脸上洋溢着轻松与喜悦,躬身作揖,一步步倒退着,轻手轻脚地打开了密室的门,闪身而出,仿佛生怕惊醒了什么。

厚重的房门被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闷响。密室内重新恢复了宁静,甚至比之前更加空旷。关震独自坐在昏黄的灯影里,身形被拉长成一个模糊而孤独的影子,投在背后的砖墙上。油灯的火苗依旧不安分地跳动着,将他的侧脸映照得明暗不定。

他保持着端坐的姿势,良久未动。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几乎是带着某种仪式感地,从袖中再次抽出了那两张银票。他将其凑到油灯那跳跃的火苗下方,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地审视着上面的金额、印鉴、钱庄的暗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贪婪,也无喜悦,平静得如同在查看一份普通的公文。随即,他又面无表情地将银票重新折好,小心翼翼地收回袖中的暗袋,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例行公事的小事。

他缓缓起身,骨骼发出轻微的脆响。走到那扇唯一的、紧闭的小窗前,他伸手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窗外,是沉沉的、无边无际的夜色,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模糊的更梆声,更显得这密室深处的寂静。清凉的夜风顺着缝隙钻入,带来一丝院中泥土和草木的气息,也吹动了油灯的火苗,让他投在墙上的影子剧烈地晃动起来。

关震目光深邃,望向那一片浓稠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夜幕,看清那些隐藏在城市角落里的秘密,以及未来可能的风暴。他的嘴唇紧紧抿着,无人知晓这位以清廉刚正着称的刑部正堂,此刻内心深处,究竟在思索着什么。

翌日,清晨。

经历了一夜的沉寂,北京城在晨曦中缓缓苏醒。淡金色的阳光努力穿透了淡淡的薄雾,驱散了夜晚残留的寒意,温柔地洒在紫禁城那片连绵起伏、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上,反射出耀眼的流光。

承天门外,汉白玉铺就的广场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宽阔肃穆。那面巨大的、蒙着厚厚牛皮、象征着天子与万民之间最后一道直达桥梁的登闻鼓,如同往日一样,沉默而威严地矗立在宫门一侧,带着一种历史的沉重感。

宫门守卫刚刚换岗,挺立如松,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空旷的广场。偶尔有早起的官员乘坐轿辇匆匆经过,留下细微的脚步声和轿夫的喘息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而有序。

突然,一阵急促、沉闷、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悲愤与决绝力量的鼓声,毫无预兆地炸响了清晨的宁静。

“咚、咚、咚、咚”鼓声一声接着一声,沉重而有力,仿佛不是敲在鼓面上,而是直接敲在每个人的心口。那声音里蕴含的冤屈与愤怒,穿透了空气,迅速传遍了宫门内外,惊起了远处榆树上栖息的几只寒鸦,扑棱着翅膀仓皇飞走。

守卫宫门的锦衣卫脸色骤然一变,为首的旗官眼神一凛,低喝一声:“有人击鼓,速去查看!”一队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立刻如同离弦之箭,迅速而有序地循声奔去。

只见那面巨大的登闻鼓下,站着一名身着低级武官鸂鵄补服服饰的汉子。他年约三十,肤色是常年风吹日晒形成的古铜色,身材魁梧,看得出是行伍出身。但此刻,他眼眶深陷,双目布满血丝,满脸的悲戚、疲惫,还有一种豁出一切的疯狂。他双手紧握着沉重的鼓槌,用尽全身力气,一次又一次地砸向鼓面,直到两名锦衣卫冲上前,一左一右用力按住他的手臂,那如同惊雷般震撼人心的鼓声才戛然而止,只留下嗡嗡的余音在广场上回荡。

“何人如此大胆,擅击登闻鼓?所告何事?”那名锦衣卫旗官大步上前,厉声喝问,目光如刀般审视着击鼓人。

那武官猛地挣脱开钳制,尽管手臂被攥得生疼,他依旧努力挺直了腰板,用颤抖却坚定的手整理了一下在击鼓过程中歪斜的衣冠,然后扑通一声,双膝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石板地面上,声音因为用力过度而嘶哑,却清晰地如同裂帛,高喊道:“卑职天津卫千总焦舜生,状告西市恶霸牛风,诈死脱罪,欺君罔上,更于半月前,逼奸卑职发妻麦氏,致其羞愤自尽。求陛下天恩,为卑职做主,为卑职那枉死的亡妻,伸冤昭雪啊!”

他那嘶哑却充满穿透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回响,清晰地传入了周围所有人的耳中。一些原本匆匆赶路的官员停下了脚步,远远观望;几个在远处洒扫的宫人惊得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甚至一些早起路过、胆大的百姓,也聚在远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渐渐响起,打破了皇宫外惯有的肃静。

“牛风?不是那个半年前纵马踏死人的纨绔吗?不是说病死在狱中了?”

“昨日不是刚开棺验过尸?”

“逼奸官眷?这可是死罪啊!”

“若人真死了,如何逼奸?这里头必有蹊跷……”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飞快地传入了深宫。此刻,李自成正在建极殿的偏殿内,与首辅李岩、次辅牛金星等几位内阁大臣商议西北屯田与边军粮饷的紧急事宜。他手持一份关于甘肃旱情的奏章,眉头紧锁。

一名内侍匆匆而入,跪地禀报:“启奏陛下,承天门外有天津卫千总焦舜生,击响登闻鼓,状告西市恶霸牛风诈死脱罪,并逼奸其妻,致其自尽。”

李自成放下手中的奏章,眉头锁得更紧:“牛风?又是此人。朕记得他半年前因纵马踏死人命入狱,四个月前刑部上报称其病死于狱中。昨日不是刚应那举人方杰民之请,开棺验尸,棺中确有尸体吗?怎么今日又牵扯出逼奸杀妻案?真是扑朔迷离。”

首辅李岩躬身道:“陛下,登闻鼓乃前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所设,直达天听,非有奇冤大屈,等闲不敢惊动。既然鼓声已响,必有非常之情。是否传击鼓人上殿,陛下亲自垂询,一问便知?”

李自成略一沉吟,手指在御案上轻轻点了点,决断道:“准。将此案相关人等,包括刑部尚书关震、昨日参与验尸的光禄大夫戚睿涵,一并传来建极殿。朕要亲自审理此案。”

“遵旨!”

片刻之后,庄严肃穆的建极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实质。李自成高踞于九龙金漆宝座之上,面色沉静,不怒自威。文武大臣们按品级分列两侧,屏息静气,目光都聚焦在大殿中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焦舜生被两名太监带上殿来,他依旧穿着那身武官服色,但经过击鼓和一路奔波,更显狼狈。他跪在御前冰凉的金砖地面上,身体因为激动、愤怒和巨大的悲痛而微微颤抖着,双手紧紧握拳,指节泛白。

“焦舜生,”李自成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严,清晰地传入殿中每一个人的耳中,“朕已听闻你击鼓鸣冤。现在,你将所告之事,原原本本,细细奏来,不得有丝毫隐瞒虚妄。若有半句不实,欺君之罪,你可明白?”

“是,陛下,卑职明白。卑职所言,句句属实。”焦舜生深吸一口气,又重重磕了一个头,然后抬起头,强压着心中如同岩浆般翻涌的悲痛,开始叙述那段将他人生彻底击碎的往事。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从喉咙深处艰难地挤出,带着血与泪的重量。

“卑职祖籍亦是天津卫,蒙陛下天恩,在军中忝任千总之职,虽官职卑微,却也知忠君爱国,恪尽职守。卑职发妻麦氏,本是城外清白农户之女,性情温婉贤良,知书达理,与卑职成婚虽仅一年,却夫妻相得,相敬如宾。家中老母亦对其疼爱有加,一家人虽不富贵,却也和乐美满。然……然天降横祸……”

他顿了顿,眼中已有水光闪烁,他用力眨了眨,似乎想将泪水逼回去,声音变得更加沙哑。

“就在半月前,卑职奉命调往漠北戍边,临行前夜,她还为卑职细心打点行装,再三叮嘱边塞苦寒,务必保重……我们还约定,待我戍边期满,平安归来,便……便商议要个孩子,延续香火……”说到此处,他声音哽咽,几乎难以继续,殿中一些心软的大臣也不禁面露恻然之色。

他强行稳定了一下情绪,继续诉说,语气中带上了压抑不住的痛苦与愤怒:“就在卑职离家后不久,具体是第五日夜里,家中老母因年纪大了,睡眠浅,夜里起身到院中给看家犬添加食水。经过麦氏卧房窗外时,却隐约听见屋内……屋内竟有男子压低声音说话之声。老母心中顿时起疑,麦氏素来端庄,我离家在外,房中何以有男子?她恐是歹人,又怕惊动了反而不好,便悄悄凑近窗纸,用手指沾了唾液,润开一个小洞,屏息向内窥看……那时屋内烛火未熄,她虽看不清那男子的具体面容,但透过窗纸,分明映出两个赤身露体的人影纠缠在一起……其中一人身形魁梧,确为男子,而且……而且那身影轮廓,老母事后回忆,竟与曾在街市上远远见过的恶霸牛风,有七八分相似!”

殿内顿时响起一阵无法抑制的低低哗然,不少大臣面露惊诧、鄙夷,甚至有些难以置信,交头接耳之声嗡嗡响起。关震站在文官队列靠前的位置,眼帘低垂,目光看着自己脚下的金砖缝隙,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沉稳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议论都与他无关。而戚睿涵则站在另一侧,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观察着焦舜生的每一个表情细节,认真倾听着他的每一句话,大脑飞速运转,试图从中梳理出线索。

焦舜生继续道,声音因为极度的愤怒而颤抖得更加厉害:“老母年迈,受此惊吓,魂飞魄散。她一是恐声张出去,坏了媳妇名节,将来无法做人;二是更怕那奸夫凶恶,若是狗急跳墙,伤及自身性命。因此,未敢当场叫破,只能惶惶然退回自己房中,一夜无眠,担惊受怕。待卑职在漠北接到家书,言及母亲病重,匆匆告假赶回家里,她才敢将此事哭着告知于我。卑职听闻此事,如遭五雷轰顶,肝胆俱裂,当即冲回卧室,欲找麦氏问个明白……谁知……谁知推门进去,却见她……见她早已气绝多时,身体都已僵硬了……”

他的声音再次哽咽起来,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几乎要支撑不住跪姿。

“她……她就那么赤条条地躺在床上,双目圆睁,直勾勾地望着帐顶,眼中满是惊恐、绝望与不甘……胸口……胸口正正插着一柄她平日用来裁剪衣裳的锋利匕首,鲜血……鲜血早已浸透了身下的床褥……在她手边,放着一张纸,上面……上面是她亲笔所书的绝命言……”焦舜生说到此处,已是泪流满面,他从怀中颤巍巍地取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却依旧能看出曾被泪水打湿痕迹的纸张,用双手高高举起,过头顶。

侍立在侧的太监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张仿佛重若千钧的纸张,快步呈送到御案之前。

李自成面色阴沉,展开纸张,只见上面的字迹虽然娟秀,却显得十分凌乱,笔画多处颤抖扭曲,显然书写之人当时心绪极度激荡,处于崩溃边缘。纸上写着:“妾身无状,清白已污,遭恶霸牛风胁迫,失身于贼,无颜再见夫君姑舅。此身已污,唯有一死,以全名节。罪妇麦氏绝笔。”

“牛风?”李自成缓缓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冰冷,殿内原本细微的议论声瞬间消失,气氛变得更加紧张,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

“是,就是牛风,就是那个本该死了四个月的牛风!”焦舜生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骇人的血丝,悲愤地嘶声喊道,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陛下,那牛风半年前在西市纵马狂奔,踏死了方举人年仅九岁的幼子,此事当时人证物证俱在,街坊皆可作证,他才被下入刑部大牢。一个早已下狱待决的囚徒,如何能在四个月后,在卑职离家期间,潜入卑职家中,逼迫我妻?我起初亦不敢相信,以为是有人冒名顶替,或是麦氏受人蒙骗,写错了名字。可昨日,刑部在城外乱葬岗开棺验那所谓牛风之尸,卑职闻讯,也在现场外围观看!”

他语气变得无比激动,带着强烈的质疑和控诉:“那棺材里虽有一具穿着牛风入狱时衣物的男尸,但面目早已腐烂不堪,蛆虫蛀蚀,根本无法辨认。若牛风真如刑部所言,已死了四个月,为何我妻半月前还遭他逼迫凌辱?为何她的绝命书上,会清清楚楚写着牛风的名字?这分明是精心策划的金蝉脱壳,李代桃僵之计。牛风根本未死,他仗着家中财势,买通刑部上下,假造病亡死讯,暗中潜出牢狱,继续为非作歹,如今更是逼死了我的妻子。陛下圣明烛照,求陛下为卑职做主,明察秋毫啊!”

焦舜生说到最后,已是声泪俱下,泣不成声,他不再克制,以头抢地,额头撞击在金砖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响声,几下之后,额前便是一片青紫,渗出血丝。

李自成的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他放下那张绝命书,目光如两道冰冷的闪电,倏地射向站在下方大臣队列前列的关震,以及稍后位置的戚睿涵。

“关震,戚睿涵,昨日开棺验尸,是你们二人主持。焦舜生今日所言,尔等有何话说?”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巨大的压力,笼罩了整个建极殿。

戚睿涵深吸一口气,迈出一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陛下,昨日开棺,棺内确有尸首不假,此事众目睽睽,无法否认。但正如焦千总所言,以及臣昨日当场所见,那尸体面部、颈部腐烂极为严重,确实难以凭肉眼辨认其是否确为牛风。仅凭其身上所着衣物与体型大致相似,便断定其身份,证据链存在明显薄弱之处,臣当时便已心存疑虑,只是苦无其他佐证,未能深究。如今结合焦千总所述其妻遭遇的时间、绝命书内容,以及牛风昔日之恶行,臣以为,牛风诈死脱罪,并犯下逼奸恶行的可能性极大。此案疑点重重,恳请陛下下令彻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刑部尚书关震的身上。这位素以刚正清廉着称的部堂大人,此刻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关震不慌不忙,步履沉稳地出列,向御座行了一礼,声音依旧保持着惯有的平稳和持重,听不出丝毫慌乱:“陛下,昨日开棺验尸,乃是在陛下允准、百官瞩目之下进行,棺中尸首乃是不争之事实。经验丰富的仵作也已当场验明,尸体死亡时间,与刑部卷宗所载牛风报称的病死时间大致吻合,约为三到四个月。至于焦千总所言其妻遭遇之不幸……臣闻之,亦深感痛心与同情,白发人送黑发人,夫妻阴阳永隔,确是人间至痛。”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更为理性甚至略带一丝谨慎:“然而,陛下,审案断狱,讲究的乃是真凭实据。单凭一张字迹或许可以模仿的绝命书——虽则情真意切,但其真伪尚需甄别,以及其老母在夜色朦胧、心神震动之下,透过窗纸窥见的不甚清晰的人影轮廓,便断定一个早已记录在案、并经初步验证已死之人不仅未死,而且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恶行,臣以为,证据链条未免过于薄弱单一,难以形成闭环,服膺众心。”

他稍作停顿,目光扫过殿内群臣,最后回到御座之上,继续侃侃而谈:“或许,是另有真凶,知晓牛风已‘死’无对证,故意冒用其名,行此恶事,意图嫁祸于人,扰乱视听,亦未可知。臣昨日回衙之后,亦觉此案或有未尽之处,已行文天津卫当地有司,命其加紧查访麦氏平日社会往来关系,搜寻其他可疑之人,务必厘清真相。若此时贸然断定牛风未死,不仅可能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更会损及朝廷法度之严谨与刑部威信之公正,恐非稳妥之策。请陛下明鉴三思。”

关震一番话,逻辑严密,滴水不漏。他先是肯定了客观事实(有尸体),接着表达了对受害者的同情,占据了道德高地,然后牢牢站在了“证据”和“法度”的立场上,指出焦舜生指控的证据缺陷,最后还主动提出了另一种可能性(真凶嫁祸)和自己已采取的“后续措施”(行文天津卫),将自己塑造成一个既富同情心又严格依法办事的能臣干吏形象。这番应对,可谓老辣至极,轻易就将焦舜生那充满血泪的指控,化解于无形,至少是在法理层面设立了一道难以逾越的障碍。

焦舜生闻言,猛地抬起头,额上的血迹尚未干涸,他怒视着关震,眼中喷射出如同实质的怒火,嘶声道:“关部堂,我妻绝笔,字字泣血,句句含冤,岂是能够轻易模仿伪造?我母虽老,眼未昏花,耳未失聪,那夜所见所闻,刻骨铭心,岂会有误?那恶霸牛风,仗着家中有钱有势,平日就无法无天,欺男霸女,昔日能于闹市纵马踏死无辜幼童而面不改色,今日为何不能做出逼奸民妇、致人死地的恶行?若非是他,谁又能在我离家短短数日之内,便摸清我家中情况,精准地胁迫我妻?那绝命书上,分明写的就是他牛风的名字。这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部堂口口声声证据,却对眼前这铁一般的证词证物视而不见,一味强调尸体难辨,岂非是避重就轻,有意回护?”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般在殿内炸响,带着武人的直率与受害者家属的悲愤,与关震那圆滑官腔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自成高坐龙椅之上,看着殿下这截然不同的双方。一边是悲愤欲绝、指控言之凿凿却缺乏直接物证的苦主;一边是老成持重、依据“法理”和“程序”进行反驳、占据官场话语权的部院大臣。他粗壮的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光滑的扶手,发出细微的“嗒、嗒”声,沉吟不语。案情的复杂程度,以及背后可能牵扯到的官场纠葛,似乎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预料。牛风是死是活,不仅仅关系到焦舜生一家之冤屈,更可能关系到一条甚至多条人命背后的真相,关系到刑部乃至整个大顺朝廷司法体系的颜面与公正。

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决断。阳光从高大的殿门斜射进来,在地上投下长长的窗格光影,光柱中尘埃浮动,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那团浓重疑云与无形压力。

“此案……”良久,李自成终于缓缓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量,“疑点甚多,双方各执一词,真假难辨。然,登闻鼓响,民冤已达天听,岂能因证据尚显单薄而置之不理?更不能因可能损及衙门颜面而畏缩不前!”

他目光锐利地看向关震:“关震。”

关震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分毫,躬身道:“臣在。”

“朕命你刑部,就焦舜生所控牛风诈死脱罪、逼奸杀妻一事,与牛风前案并案彻查!不仅要查清那棺中尸首究竟是否牛风,也要彻底查清麦氏的真正死因,以及那张绝命书的笔迹真伪。所有涉案人等,包括牛家上下、刑部狱卒、天津卫麦氏亲邻,皆需仔细盘查询问。朕给你半月之期,务求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臣,遵旨。”关震低头领命,声音平稳,但在那低垂的眼眸深处,一丝极难察觉的阴霾与凝重一闪而过。皇帝的决心,似乎比他预想的要大。

“戚睿涵。”李自成又看向另一边。

“臣在。”戚睿涵立刻应道。

“你心思缜密,洞察力强,又曾参与昨日验尸。朕命你从旁协助关震审理此案,可随时调阅刑部卷宗,询查相关人等。务必秉持公心,协助关震,使此案真相大白,勿枉勿纵,还冤者以公道,惩不法以重典!”

“臣,遵旨。定当竭尽全力,不负陛下重托!”戚睿涵沉声应道,他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压力,但也有一股查明真相的使命感在胸中涌动。他知道,自己卷入的,不仅仅是一桩扑朔迷离的刑事案件,更可能是一场隐藏在官场表象之下,涉及权力、贪腐与司法黑幕的激烈较量。牛风案的漩涡,显然才刚刚开始搅动,其下隐藏的暗流,恐怕远比表面看到的更加汹涌湍急。

李自成挥了挥手,脸上带着一丝疲惫与决绝:“将焦舜生暂且带下,交由……交由戚睿涵安排,好生看护,不得怠慢,亦要确保其安全。退朝!”

太监尖细悠长的“退朝”声在宏伟的殿宇中回荡。大臣们神色各异,怀着复杂的心思,依次恭敬地退出建极殿。阳光更加明亮地照射进来,却似乎始终无法完全穿透这皇家殿宇深处的阴影,也驱不散笼罩在“牛风案”之上的那团越来越浓重的迷雾。一场围绕着生死、真伪、正义与权力的博弈,已然在这大顺王朝的朝堂之上,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