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的齿轮一旦咬合,便只剩下冷酷的碾轧与挣扎。春日的暖阳照在战场上,却驱不散那浓重的血腥与杀机。
青州,历城。
曹操大军将这座青州重镇围得水泄不通。与卢县不同,历城城墙高达四丈有余,外层包砖,内填夯土,是袁谭经营多年的要塞。守将韩荀站在城头,望着城外黑压压的敌军阵列,脸色凝重。他麾下有八千精兵,粮草足以支撑三月,但他知道,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五具“破城礌”在曹军阵前缓缓展开。每具都需要三十名力士协同操作,他们喊着号子,将沉重的配重箱提升到预定高度,卡入铁制榫卯。石弹被放入皮兜——这次用的是特制的花岗岩弹,每枚重达百二十斤,表面凿出粗糙的棱角,以增加破坏力。
“放!”曹操立于中军旗下,声音冰冷。
“轰——!!!”
第一具“破城礌”的配重箱轰然坠落,抛射臂在令人牙酸的木材摩擦声中猛然扬起。石弹划破空气,带着凄厉的尖啸,如同陨星般砸向历城南墙中段。
“砰——!!!”
撞击的巨响震得城头守军耳膜生疼。砖石碎块如雨点般四溅,城墙表面出现了一个直径三尺、深达尺余的凹坑,周围的砖体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粉尘升腾而起。
“加固!快加固!”韩荀声嘶力竭地吼道。守军士卒扛着沙袋、木料冲上前,试图填补受损的墙体。但曹军的压制射击随即到来——数百弓弩手在盾牌掩护下推进到一箭之地,箭矢如飞蝗般射向城头,几名正在搬运沙袋的士卒中箭倒地。
紧接着,第二发、第三发石弹接踵而至。整个南墙都在颤抖。有一发石弹击中了女墙垛口,直接将一段三丈长的垛口彻底摧毁,躲在后面的十余名弓弩手非死即伤,残肢断臂与碎石混在一起。
韩荀冒着箭雨冲到受损最严重的地段,亲自指挥:“用门板!把城内民居的门板拆下来,钉在一起,后面堆沙袋!”他抓住一名面色苍白的校尉,“组织敢死队,弓弩手全部上墙,不要管伤亡,压制那些操作巨械的力士!”
守军的反击开始了。尽管在“破城礌”的威慑下弓弩手损失惨重,但韩荀亲自督战,仍有数百弓弩手冒死露头射击。箭矢落在曹军阵中,几名操作“破城礌”的力士中箭倒地,替补立刻补上,但发射频率明显减缓。
曹操见状,知道单凭“破城礌”难以速克。他挥动令旗,步卒方阵开始向前推进。最前排是手持巨型橹盾的重步兵,盾牌以硬木制成,外包铁皮,足以抵挡寻常箭矢。盾阵后方,工兵推着挡箭车——这是一种装有木轮、覆以生牛皮和泥浆的移动掩体。
“挖!”带队校尉一声令下,工兵在挡箭车的掩护下,开始在距离城墙百步处挖掘地道。泥土被一筐筐运回后方,地道口以木板加固,向城墙方向延伸。同时,更多的云梯和冲车在后方加紧制造。
夜幕降临时,韩荀组织了第一次反击。三百名敢死队员缒城而下,手持火油罐和短斧,目标是破坏曹军的攻城器械。他们分成数队,趁着夜色掩护摸向地道入口和“破城礌”阵地。
惨烈的夜战爆发了。曹军的巡逻队发现了偷袭者,警锣声刺破夜空。夏侯渊亲率骑兵从侧翼杀出,马蹄声如雷。敢死队员点燃火油罐奋力掷出,一具冲车半成品燃起大火,但更多的人在骑兵冲锋下被砍翻在地。只有不到百人逃回城下,被城头放下的绳索拉起。
这样的拉锯战日复一日。城墙在“破城礌”的持续轰击下日渐残破,曹军的地道也在不断延伸。韩荀则不断派人破坏,甚至尝试从城内向外挖掘反向地道,与曹军地道贯通后灌入烟雾。双方工兵在地底黑暗的坑道中短兵相接,用短矛和铁锹搏杀,死者就埋在挖掘的土方之中。
黄河,黎阳。
徐晃站在南岸新建的了望塔上,望着对岸黎阳城头林立的旌旗。颜良的防守堪称滴水不漏。河北军不仅加固了城墙,还在岸边设置了数道拦江铁索,水下埋有暗桩,大型船只根本无法靠近。
“将军,昨夜又有三艘走舸被凿沉。”副将禀报,“那些水鬼潜泳过来,用凿子从船底动手,防不胜防。”
徐晃脸色阴沉。他麾下多是北方士卒,擅长步战马战,水战本就不是强项。颜良显然看准了这一点,不断以小股水鬼袭扰。
“从今日起,所有船只夜间拖上岸。沿岸每五十步设一哨火堆,安排弓手值夜,见水下有异动即刻放箭。”徐晃下令,“另外,征集渔民,组建巡河队,用渔网在近岸水域设防。”
他走到河滩,亲自查看被凿沉的船只。船底破口整齐,显然是用特制的船凿所为。河北水鬼能在初春冰冷的河水中潜泳,这份能耐不容小觑。
次日,徐晃组织了又一次佯攻。三十艘蒙冲战船载着两千士卒向对岸冲去,鼓声震天。船队刚过河心,对岸床弩便开始发射。手臂粗的弩箭射穿船板,两艘蒙冲开始进水。更致命的是,河北军的小型拍杆船从上游顺流而下,用拍杆猛击船侧。
“撤!”带队校尉见势不妙,急令撤退。这一波佯攻,又损失了五艘船和两百余人。
颜良站在黎阳城头,冷眼看着对岸退去的船队。副将道:“将军,敌军士气已挫,是否可组织一次反击?”
“不可。”颜良摇头,“徐公明用兵稳健,此番佯攻损失不大,必是诱敌之策。我等只需守住黄河,便是大功。传令各营,继续加固防线,多备火船、拍杆。徐晃若敢真渡河,定叫他有来无回。”
太行,井陉。
张绣站在营前,望着眼前巍峨的太行山。井陉关卡在两山之间,关墙高耸,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可通。张合的守军占据了所有制高点,滚木礌石堆积如山。
“将军,正面强攻已折损八百余人,关墙纹丝不动。”部将沉声汇报。
张绣的脸色难看。他在西凉时以骑兵奔袭见长,对这种山地攻坚战极为不适应。更糟糕的是,军中开始出现怨言——并州士卒不明白,为何要在这险峻之地与河北军死磕。
“找到那条采药小径了吗?”张绣问。
“找到了,但狭窄异常,仅容一人通过,且多处需攀爬。”向导是本地山民,他补充道,“此路已废弃多年,恐怕……”
“恐怕什么?”张绣目光锐利。
“恐怕张合将军……不会不知。”向导低头道。
张绣沉吟片刻。他知道这是冒险,但正面强攻无望,若不能打开局面,自己在吕布军中的位置将更加尴尬。他最终下了决心:“挑选五百精锐,全部轻甲,带三日干粮。子时出发,绕道袭关后。”
月色下,这支奇兵队悄然离营。领队的校尉王敢是张绣从西凉带来的老部下,悍勇善战。山路比想象的更加难行,许多地段需要手脚并用攀爬,不时有人失足,惨叫声在山谷中回荡,又迅速被同伴捂住嘴。
黎明前,他们终于接近了关后。透过晨雾,能看见关墙后河北军的营帐轮廓,炊烟袅袅升起。
“成了!”王敢心中一喜,挥手示意队伍加快速度。
就在此时,两侧山崖上突然响起尖锐的哨音。
“中计了!撤!”王敢大吼,但为时已晚。
滚木和礌石从上方倾泻而下,粗大的原木沿着陡坡加速滚落,将躲闪不及的士卒碾成肉泥。巨石砸下,骨碎声令人牙酸。紧接着箭雨袭来,河北军的弓弩手早已埋伏在两侧山脊。
“往前冲!冲过关后就是生路!”王敢红着眼睛,率残部向前猛冲。但前方道路上突然竖起排排拒马,后面是严阵以待的长枪兵。
张合从关墙上走下,亲自指挥围剿。他没有给这支孤军任何机会,令旗挥动,伏兵四起。王敢身中数箭,仍奋力砍杀,最终被三杆长枪同时刺穿胸膛。
五百精锐,仅有百余人拼死杀出重围,逃回大营时个个带伤,神情恍惚。
张绣看着跪在帐前请罪的幸存者,久久无言。最终他挥了挥手:“厚葬战死者,伤者好生医治。”他知道,井陉这条路,短时间内是走不通了。
冀州,巨鹿郡。
赵云勒住战马,抬手示意全军停下。龙骧营在一处丘陵背坡暂歇,战马喷着白气,士卒们默默检查着装备。
“将军,北面二十里发现高览的游骑,约三百骑。”斥候回报,“西面也有敌军活动迹象,我们可能被盯上了。”
赵云展开地图。龙骧营自开春以来已在冀州腹地活动月余,焚毁粮仓七座,破坏驿站十余处,击杀俘获敌军不下两千。但河北军的应对越来越有章法——坚壁清野,百姓入城,野外能获取的补给越来越少。
更危险的是,高览的游骑如同猎犬般紧追不舍。几次小规模遭遇战,龙骧营虽然都占据上风,但也暴露了行踪。
“化整为零。”赵云做出决断,“以百人队为单位,分散行动。约定三日后的汇合地点。记住,袭扰为主,一击即走,绝不可恋战。”
“将军,分散后若被重兵围困……”副将担忧。
“正因分散,敌人才难以捕捉主力。”赵云目光冷静,“高览的骑兵再多,也不可能同时覆盖整个冀州。我们要像水银泻地,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
龙骧营迅速分成了十二支百人队,各自选择不同方向散去。赵云亲率一队,转向东南,那里是冀州与青州交界处,守备相对薄弱。
当夜,他们袭击了一支由郡兵护送的粮队。战斗在子时爆发,龙骧营从三个方向突袭,郡兵在黑暗中陷入混乱,粮车被点燃。但这次袭击并不顺利——护粮队中混有高览的侦骑,他们放出信鸽,附近的河北军开始向此地合围。
“撤!”赵云果断下令,率部趁夜色脱离。身后,越来越多的火把光亮在聚集。
## 邺城,大将军府。
袁尚看着最新的战报,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了一些。
“历城还在坚守,韩荀将军顶住了曹操的第一波猛攻。”他指着战报对审配、逢纪道,“颜良将军守住了黄河,张合将军更是在井陉大破张绣奇兵。只要前线能稳住,我们就有时间。”
逢纪补充道:“赵云所部虽然仍在骚扰,但高览将军已将其活动范围压缩。只要粮道不被彻底切断,前线无虞。”
“传令嘉奖韩荀、颜良、张合,赐金帛,犒赏三军。”袁尚顿了顿,“再催促青州袁谭,速发援兵解历城之围。告诉他,若历城有失,青州门户洞开,到时谁也救不了他。”
审配却道:“公子,袁谭处恐怕也捉襟见肘。不如从冀州调拨一部兵马,经平原郡南下,侧击曹操?”
“不可。”田丰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位老臣不请自来,脸色严肃,“冀州兵马一动,徐晃、张绣必趁虚而入。如今之势,犹如两人角力,谁先松劲,谁就满盘皆输。唯有坚持,待敌疲惫,再寻战机。”
袁尚看着田丰,虽然心中不喜这位总是直言进谏的老臣,但也知道他说得在理。他摆了摆手:“就依元皓先生之言。传令各郡,加紧向前线输送粮草军械,务必确保颜良、张合两位将军无后顾之忧。”
侍从领命而去。袁尚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开始发芽的树木。春天确实来了,但这个春天,河北大地每一寸土壤都浸润着鲜血与硝烟。
他想起病榻上的父亲,心中一阵刺痛。若父亲尚能理事,何至于此?
“公子。”审配低声道,“还有一事。并州细作回报,吕布在太原大举征调民夫,似乎在制造更多的攻城器械。恐怕……历城的‘破城礌’,只是开始。”
袁尚的手猛地握紧了窗棂,指节发白。
战争的天平仍在微微晃动,尚未彻底倾斜。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那决定性的时刻,正在一步步逼近。而在那之前,每一刻都是煎熬,每一寸土地都要用生命去争夺。
春天本该是生机勃发的季节,但在建安五年的河北与青州,它只意味着更残酷的战斗,更漫长的挣扎,以及深陷其中每个人不得不面对的——铁与血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