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都，司空府深处，一间弥漫着浓郁药香的静室。
郭嘉斜倚在榻上，身上盖着薄衾，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原本清亮锐利的眼眸也黯淡了许多，唯有在偶尔眨动时，才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慧光。他剧烈地咳嗽了一阵，用一方素白的手帕掩住嘴，待平息下来，帕子上已染了点点猩红。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帕收起，仿佛那只是寻常之物。
曹操屏退了左右，独自一人走进来，脚步比往日沉重许多。他在郭嘉榻前的胡床上坐下，看着这位自己最倚重的谋士，眼中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关切，有愧疚，更有一种难以启齿的挫败。
“奉孝，今日感觉如何？”曹操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刻意放缓的柔和。
郭嘉微微扯动嘴角，露出一丝虚弱的笑意：“劳明公挂心，还是老样子，一时半会儿，去不了阎王殿前点卯。”他的语气依旧带着几分往日的戏谑，却难掩中气的不足。
曹操看着他强撑的样子，心中更是一痛。他沉默了片刻，室内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风声。
“今日……”曹操终于艰难地开口，“吕布来了。”
郭嘉原本半阖的眼眸倏地睁开，那黯淡的眸子里瞬间爆发出惊人的神采，虽只一瞬，又迅速敛去，但足以显示他内心的震动。“哦？兵临城下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探询。
“那倒没有。”曹操摇了摇头，将今日阵前与吕布相见的情形，缓缓道来。他从吕布那看似平和的问候，说到那番“天下很大”的宏论，再到那直刺他心扉的、关于郭嘉健康状况的指责与惋惜，最后，是那句让他至今心神不宁的嘱托——“吕布望他保重身体。这天下之大，精彩之处尚多，若就此凋零，未免太过可惜。”
曹操叙述得很平静，几乎没有加入任何个人情绪，但郭嘉何等人物，仅从这平铺直叙中，便能想象出当时的情景，感受到吕布那居高临下却又带着某种奇异“真诚”的姿态，以及曹操内心所受到的巨大冲击。
尤其是听到最后那句嘱托时，郭嘉明显怔住了。他放在薄衾外、瘦可见骨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室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曹操看着郭嘉，等待着他的反应。他需要这位智囊的分析，需要他帮自己理清这纷乱的思绪，更需要他……给自己一个坚持下去的理由。
良久，郭嘉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神望向虚空，仿佛在穿透屋顶，看向那无尽苍穹。
“明公，”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力量，“我们……或许一直都小看了吕布。”
曹操心中一凛：“奉孝何出此言？”
“他今日之言，非是寻常胜利者的耀武扬威，亦非单纯的攻心之计。”郭嘉缓缓道，语速虽慢，思路却异常清晰，“招揽明公是假，至少，他深知绝无可能。其真意，一在乱明公之心，二在……宣示其志。”
“其志？”
“不错。”郭嘉的目光转向曹操，那眼神让曹操感到一阵莫名的压力，“他言‘天下很大’，非是虚言。其志，恐怕真的不在局限于中原这一隅之地。他惋惜嘉之将凋，或许真有几分真心，但更深层的，是他不愿见到这天下英才，在内斗中消耗殆尽。因为他需要这些力量，去实现他眼中那更大的‘天下’。”
曹操眉头紧锁：“更大的天下？北疆？南越？西凉？那些蛮荒之地，有何意义？”
“对明公而言，或为蛮荒。但对他吕布而言……”郭嘉的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或许意味着无尽的可能。他惋惜中原死斗伤亡惨重，并非妇人之仁，而是……痛惜资源的浪费。在他眼中，人力、才力，皆是可用于开拓的宝贵资源，消耗在内斗，实属不智。”
这个解读，让曹操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吕布真抱有如此想法，那他的格局和野心，确实远超他们的想象。他不再是一个满足于割据一方的军阀，而是一个有着全新视角和目标的……竞争者。
“所以，奉孝认为，他接下来会如何？”曹操的声音不自觉地低沉下去。
郭嘉闭上眼睛，似在思索，又似在积蓄力气，片刻后复又睁开：“短期内，他必会巩固新得之地，消化颍川、汝南。其兵锋虽锐，然连番大战，亦需休整。且其新纳版图广阔，内部整合绝非易事，刘表、刘备、乃至河北袁氏，皆为其潜在牵制。他不会，至少不会立刻倾全力来攻许都。”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预言般的肯定：“然，一旦其内部稍定，其兵锋所向，或许将超出所有人的预料。未必是许都，也可能是……其他更能助其实现那‘更大天下’目标的方向。”
曹操沉默了。郭嘉的分析，像是一幅全新的画卷在他面前展开，画卷上的吕布，形象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也前所未有的……可怕。
“那……我等该如何应对？”曹操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
郭嘉看着曹操，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无奈，有决绝，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
“嘉，时日无多矣。”他平静地陈述着这个事实，“所能为明公谋划者，有限。”
“奉孝！”曹操急声打断，眼中满是痛楚。
郭嘉微微摆手，示意他听下去：“吕布之势，已成。其据中枢，连四州，势大难制。与之硬拼，正中其‘消耗资源’之下怀。为今之计，唯有……固守。”
“固守？”
“示敌以弱，深沟高垒，积聚力量，等待时机。”郭嘉的声音虽弱，却字字清晰，“吕布志向既大，其敌亦必多。中原这块肥肉，他不会放弃，但也不会是唯一的目标。明公需忍耐，需等待他分兵他顾，或与更强之敌纠缠之时。届时，方是我等的机会。”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此外，内修政理，外结盟友。刘表虽怯，亦不愿见吕布独大。刘备虽微，其志不小，可加以利用。甚至……河北袁氏，若其内斗出结果，未尝不可暗中联络。”
这是一条极其艰难，需要极大耐心的道路。意味着曹操将在一段不短的时间内，承受巨大的压力和屈辱。
曹操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却仍在为他殚精竭虑的谋主，再看看自己如今风雨飘摇的局势，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奉孝……”他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哽咽，“若无你，操……该如何是好？”
郭嘉看着他，最终只是淡淡一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超然：“明公……天下……很大。嘉，或许只是……看不到那般精彩了。”
说完，他缓缓闭上眼睛，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
曹操独自坐在榻前，看着郭嘉沉睡过去后愈发苍白的脸，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郭嘉的分析，以及吕布那句“天下之大，精彩之处尚多”。
他忽然意识到，他与吕布的战争，已经不仅仅是为了地盘和生存，更上升到了道路与理念的层面。
而他，似乎已经落后了很远。
静室内，药香依旧，却仿佛多了一丝来自远方、带着腥咸气息的海风，以及金戈铁马踏向未知地域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