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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都的政令,带着曹操孤注一掷的决绝,如同给垂危病人灌下的猛药,被信使以透支马匹和人的极限速度送往各方。

然而,猛药往往伴随着剧烈的、甚至是摧毁性的副作用。

颍川前线,曹仁的中军大帐内,灯火通明。他独自一人,将那封由曹操亲手书写、印鉴犹带凌厉气息的绢布命令,缓缓展开。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几乎要刺穿绢面,尤其是那句“敢言退者,无论将校,立斩!颍川在,尔在;颍川失,尔亦不必归矣!” 他沉默地看了许久,脸上肌肉微微抽动,最终归于一片冰冷的沉毅。他默默起身,将绢布置于烛火之上,看着跳动的火苗贪婪地吞噬掉那些沉重的字句,化为蜷曲的灰烬。他理解主公的困境与决断,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和自己麾下的数万大军,已经成为支撑这即将倾塌大厦最关键的几根承重柱之一,退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次日清晨,营门辕门处。几名衣衫褴褛、看似商旅实则被故意放跑的“细作”被押解至此,他们口中兀自散播着“夏侯渊将军大军已至陈留”、“不日南下”等流言。曹仁全身披挂,按剑立于将台之上,面对肃立的各营将校与部分士卒,他没有解释,没有动员,只吐出一个冰冷彻骨的字:“斩!” 刀光闪过,数颗人头落地,血染黄土。首级被高悬于营门示众。曹仁的目光扫过台下众军,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再有妄言进退、惑乱军心者,同此下场!各归本营,加固壁垒,多备矢石!张辽若来,便让他撞个头破血流!” 他用最铁血的方式,强行扼杀了全军因汝南局势可能产生的动摇,也将自己与颍川防线彻底捆绑在一起。对面的张辽军似乎察觉到了这种变化,试探性的进攻变得更加谨慎,颍川战线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高度紧张的僵持,如同两头负伤猛兽的对峙,谁也不敢率先露出破绽。

但汝南的局面,却如同遭遇了第一道裂痕的冰面,在吕布重锤般的连续敲击下,崩溃之势再也无法挽回。

吕布攻占定颖后,挟大胜之威,几乎未作停顿,立即挥师东进,直扑征羌。征羌是曹军在汝南中部的重要支撑点,兼有粮草转运之责。守将姓李,是曹氏旧部,颇有胆气,接到许都“化整为零、袭扰后方”的指令后,曾一度犹豫,但见吕布来得太快,最终还是决定凭借城墙和手中两千余兵马,尝试固守待援,至少拖延时间,为后方疏散粮草和执行袭扰计划创造条件。

然而,他面对的不仅仅是吕布的旗帜。高顺的陷阵营经过定颖一夜血战,锐气未减,反而更添悍勇。吕布亲率的并州铁骑则在城外游弋,封锁道路,驱散一切可能的援军或信使。攻城在午后开始,陷阵营的进攻套路已经磨炼得如同精密的器械:重型床弩和井阑的压制射击比定颖之战更加精准有序,重点清除城头显眼的指挥旗和疑似存放火油、礌石的区域。步卒的冲锋梯次分明,承受第一波守军反击后,真正的杀招——由高顺亲自率领的、配备了更多重型破城工具,如加重版撞木、简易搭桥车的突击队,直扑守军因为前期压制而出现的薄弱环节。

攻城战惨烈而高效。李将军亲自在城头督战,身中数箭尤自不退,但无奈手下郡兵与部分曹军嫡系混编的部队,在陷阵营那种沉默而持续的死亡压迫下,逐渐胆寒。城门在加粗撞木的持续猛击下呻吟破裂,同时两处城墙被陷阵营死士用飞钩与长梯强行突破。不到三个时辰,征羌城破。李将军力战死于乱军之中。城内囤积的大批粮草辎重,一部分成为吕布军的战利品,更多的则因守军在最后时刻的绝望放火以及吕布军为防止资敌而进行的补充焚烧,化为冲天烈焰,浓烟如柱,数十里外清晰可见,仿佛为汝南曹军的命运竖起了黑色的墓碑。

与此同时,甘宁的锦帆水师在彻底扫清了最初那支运粮船队后,在广阔的滍水、汝水流域获得了近乎无限的自由。许都“化整为零、袭扰后方”的命令,在甘宁看来简直可笑。那些失去了统一指挥、仓促退入乡野或依附豪强坞堡的曹军残部,以及本就心怀异志、见风使舵的地方豪强武装,在甘宁这支专业、迅猛且熟悉水性的力量面前,根本组织不起有效抵抗。他们或驾快船逆流突袭沿岸哨所、粮仓,或趁夜登陆,劫掠焚烧村庄(尤其是疑似支持曹军的村落),故意制造更大的混乱。一些小股曹军试图在渡口设伏,却被甘宁的水鬼从水下潜近,凿穿船只,或从侧翼登岸袭击。甘宁甚至故意放走一些惊惶的败兵,让他们将“锦帆贼来了”的恐怖消息带到更远的地方。水路沿线,风声鹤唳,航运几近断绝,物资流通陷入停滞,恐慌如同瘟疫,随着水流和逃难的人群,迅速浸染汝南东南部的每一个角落。

于是,许都司空府的书房,从接到定颖失守的震惊中还未完全平复,便迎来了更多、更密集、更令人绝望的噩耗。信使几乎是一个接着一个,带着满身尘土和惊惶的神情闯入。

“报——!征羌城破!李将军力战身亡,粮仓尽毁!”

“报——!灈阳大姓杨氏,见征羌烽火,恐吕军兵临城下,斩杀我县令,举族开城迎降!”

“报——!甘宁水贼分兵数股,沿汝水袭扰,已焚毁北岸三处码头,汝阳城外可见其游骑舟船!”

“报——!吴房、定颍以南溃散兵勇与当地郑氏坞堡为争抢遗散粮秣发生火并,死伤逾百,地方秩序已然崩坏,匪盗横行!”

每一声急促的“报”,都像一柄冰冷的凿子,狠狠钉入曹操的耳中,也钉在在场所有人的心上。曹操端坐在那里,最初还能维持表面的威严,但随着战报越来越糟,他的脸色从铁青转为一种失血的煞白,最后凝固成一种近乎石化的、死灰般的平静。只有那双放在膝盖上、隐于袖中的手,指节捏得咯咯作响,苍白到透明,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暴露了内心是何等的惊涛骇浪与锥心之痛。

程昱和荀彧侍立在下首,同样面无人色。荀彧的嘴唇紧抿着,失去了所有血色;程昱的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需要用尽力气。他们眼睁睁看着郭嘉那理论上精巧、实则残酷的应变之策,在现实的无情碾压下迅速变质。所谓的“焦土”、“袭扰”,在吕布绝对优势的兵锋和甘宁灵活的切割下,非但未能有效拖延,反而加速了曹氏在汝南统治架构的解体。失去了城池堡垒和正规军的维系,那些地方势力在生存本能面前,忠诚与许诺薄如蝉翼。郭嘉的计策像一剂虎狼药,本想灼伤来犯之敌,却先将自己本已不稳的根基烧得千疮百孔,一片狼藉。

“主公……”荀彧终于艰难地发出声音,想要说些什么,或许是劝慰,或许是分析,但话到嘴边,却只剩下空洞的气音。任何智谋与言辞,在此刻接踵而至的惨败现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试图用纸张去阻挡洪流。

曹操缓缓抬起一只手,动作有些僵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制止意味。他的目光越过了荀彧,越过了程昱,甚至越过了眼前象征权力的案几舆图,投向了窗外。窗外,许都的街市似乎依旧熙攘,夕阳的余晖给屋脊镀上一层虚幻的金边,一派帝都气象。但在曹操的耳中,那市井的喧哗仿佛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来自南方汝南大地无数城池陷落时的轰然巨响、百姓逃难的哭嚎、以及忠诚部下临终的怒吼……还有那最重要、最关键的粮仓在火焰中噼啪燃烧的声音。这声音汇成一股洪流,撞击着他的心脏。

“奉孝……”他近乎无声地喃喃道,声音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奉孝之策,或能稍阻吕布整合之势……却也让我等,彻底看清了……” 他咽下了后面的话。看清了什么?是汝南统治的脆弱?是兵力捉襟见肘的窘迫?是战略判断失误的苦果?还是那看似庞大、实则危机四伏的霸权之下,那不堪重负的脊梁?或许兼而有之。那份清醒认知带来的痛楚,远比单纯的战败更加深邃刺骨。

就在书房内的空气凝固成冰,绝望无声蔓延之际,一阵凌乱、虚浮、伴随着撕心裂肺般压抑咳嗽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踉跄着闯破了这片死寂。一名平日侍奉郭嘉的贴身仆役,此刻满脸惊骇,涕泪交流,甚至忘了最基本的礼节,连滚爬带扑到书房门口,嘶声喊道:“主公!主公!不好了!郭祭酒……郭祭酒他……方才议事回来便咳血不止,药石罔效,刚刚……刚刚呕出大量黑血,昏厥过去了!气息……气息弱得很!”

“什么?!”

曹操如同被惊雷击中,猛地从席上弹起,厚重的案几被他起身的力道带得一声闷响,摇晃欲倒。他脸上的死灰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恐慌的惊怒所取代。程昱和荀彧也同时骇然失色,荀彧更是下意识地向前踉跄了一步,险些站立不稳。

书房内,方才因接二连三军事挫败而沉凝至冰点的气氛,骤然被另一种更原始、更令人心慌的恐惧撕裂。郭嘉,这个在无数危局中总能于绝境缝隙里窥见一线生机、点燃微弱火光的谋主,这个被曹操视为不可或缺的“奇佐”,竟然在这个内外交困、最需要他冷静头脑和非常之策的时刻,轰然倒下了!

曹操甚至来不及对程昱、荀彧交代只言片语,也顾不得维持什么主公威仪,一把推开试图搀扶的侍从,大步流星,几乎是奔跑着冲出了书房,朝着郭嘉居住的别院疾奔而去,猩红的袍角在身后甩动,如同慌乱的心跳。程昱和荀彧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惊惧与茫然——那不仅仅是对一位同僚病情的担忧,更是在大厦将倾时,目睹最重要一根栋梁出现裂痕乃至可能崩塌时,所产生的、关乎整个集团命运的精神层面的震颤与恐慌。

许都的天空,不知何时已阴云密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仿佛一场酝酿已久的、足以摧毁一切的暴风雨,终于要撕开伪装的平静,轰然降临。而远在汝南,志得意满、接收着各方捷报与降表的吕布,正享受着开疆拓土的快意。他或许不会知道,他这迅猛如雷、看似只针对土地的攻势,其引发的连锁震荡,已经远远超出了战场范畴,正以一种他未能预料的方式,狠狠撞击着他最强对手最核心的支撑,带来了一种近乎断脊的、深入骨髓的痛楚与危机。汝南的锋镝寒光,已然映照出了许都殿堂梁柱上细微而致命的裂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