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一,寅时刚过,天色依旧墨黑,寒风凛冽。
林府门前却已灯火通明,车马备妥。
林淡与林清兄弟二人裹着厚重的朝服,同乘一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碾过积雪,朝着皇城方向辘辘而行。
车内,林清尚有些睡眼惺忪,靠着车壁养神。
林淡则正襟危坐,借着车内昏暗的灯笼微光,最后默想了一遍今日大朝会的仪程关节。
行至宫门前,兄弟二人下车,随着鱼贯而入的官员人流步入那巍峨肃穆的宫门。
自此便分道扬镳——林清官居七品大理寺评事,需得行至丹墀之下文武百官队列的末尾;而林淡,身为正四品商部左侍郎,则需依序站到更为靠前的位置。
今日这场合,乃是新年伊始最为隆重的朝会大典,百官齐聚,共贺新岁。
虽说新设立的商部衙门,钦天监择定的正式开衙吉日是在二月初二,但年前,从尚书、侍郎到主事、笔帖式,所有官员皆已通过严格的朝考遴选完毕,名位已定。
故而皇上特旨,商部全体官员今日皆需参与朝会,也算是在满朝文武面前正式亮明旗号。
然而,这商部的队列,终究与其他六部有些不同。最显眼的便是,那尚书之位空空如也。原因无他,商部尚书乃忠顺亲王兼任。
以此等亲王之尊,在此等庆典场合,岂会立于臣工序列之中?他此刻正安然立于御座之侧,皇室亲贵的最前列,连几位皇子亦排在其后,彰显着超然的地位。
亦有那眼尖心细之人注意到,此前因过被罚闭门思过的五皇子,今日亦出现在宗室队列之中。只是,经历过那场风波,这位皇子在圣心之中的分量显然已大不如前,其未来前程,在诸多观望者眼中,怕是连那位才能平平的大皇子都要有所不及了……此事虽在少数人心头掠过,但在此等吉庆时刻,倒也无人敢过多议论。
目光转回臣僚班次,商部尚书之位空缺,便使得左右两位侍郎尤为引人注目。按常理,右侍郎为尊,当居左侍郎之前。
可商部这位右侍郎尚行,已是位“老大人”,而左侍郎林淡,可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郎!这一老一少,一沉稳一锐气,并肩立于四品高官之列,本身就是一道惹人瞩目的景致。尤其是林淡,年纪轻轻便官居四品,身处前列,想不耀眼都难。
况且,此番商部设立,大开朝考之门选拔官员,虽非普天之下皆可参与,却也牵动了朝野上下无数人的目光,改变了不知多少官员的命运轨迹。
尤其是那批新科进士,按往年惯例,三甲同进士出身者,多半要外放地方,能否捞到个七品实缺尚在两可之间。如今却因考入商部,得以留在京畿,授了七品、八品官职。
虽说同是七品,京官与外官权柄实有天壤之别。一县之尊的知县,掌百里之地,生杀予夺,权力自然远非林清那般在大理寺整理卷宗的七品评事可比。
然而,京畿之地,天子脚下,信息灵通,机遇众多,若能把握时机,未必不能后来居上,平步青云。这对于许多苦无门路、又自诩才干的年轻官员而言,无疑是条终南捷径。
关于此次商部遴选,还有一事颇令人玩味——那便是今科状元郎林淡的亲弟弟林清,竟未曾参与商部朝考。这不禁让一些等着看“兄弟同部”热闹的人略感失望。
反观今科状元宫若宰,却毅然舍弃了翰林院从六品修撰的清贵职位,通过考试转入了商部,担任正六品主事,品阶还升了半级,此事在京中已传为一段“识时务”的佳话,当然,暗地里讥讽其“热衷钻营”者亦不乏其人。
对此,宫若宰本人倒是坦然。过了年,他年已四十有二,深知官海浮沉,时机的重要性。
本朝不设内阁,并无“非翰林不入阁”的潜规则,留在翰林院,固然清贵,却难免有坐冷板凳、皓首穷经之虞。三年散馆之后,多半也只是平调他部,并无特殊优势。他自认并非纯然学者,更愿做些实务。
此前见林淡等一甲三人皆未入翰林,本以为风气有变,不想自己却被点了翰林,正自怅惘,觉此生仕途或止步于五品,商部的设立恰如一道曙光。能考入商部,品阶还有所提升,对他而言,已是意外之喜。
四十二岁官至六品,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或许他不必在花甲之年便因升迁无望而黯然致仕了。
辰时正,钟鼓齐鸣,净鞭三响,大朝会正式开始。百官依品级山呼舞蹈,声震屋瓦。林淡立于队列之中,目光平视前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或明或暗的注视。他知道,这不仅是商部的首次正式亮相,也是他个人仕途的一个新起点。在这新旧交织、暗流涌动的朝堂之上,未来的路,仍需步步为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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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林清,当商部大开朝考之门、广纳贤才之时,他并非没有过瞬间的动摇与遐想。
那冲动倒非源于对官阶品级的计较——他年纪尚轻,已是七品京官,前程可期——更多的,是想着若能进入商部,便可与兄长林淡在同一处衙署共事,朝夕相见,协力办公。
这念头,对于自幼便敬佩、依赖兄长的他来说,着实有着不小的吸引力。
然而,这冲动也仅仅是一闪而过。林清对自己的认知,向来清醒而务实。他深知,商部绝非自己的适宜之所。
其一,在于才能所长。他虽天资聪颖,苦读多年得以高中榜眼,经史诗文自是扎实,但算科一道,确非他所擅长。
回想会试之时,若非近年算科考题不似兄长当年那般刁钻艰深,他恐怕难以在一甲之中立足。商部主管经济、贸易、税收,与数字打交道乃是家常便饭,他若置身其中,无异于以短击长,难免左支右绌。
其二,便是性情使然。他生性喜静,不尚交际,颇有些读书人的清寂之气。案牍劳形尚可忍受,但要他与形形色色的商贾、吏员周旋应对,处理繁杂无比的人情往来,光是想想,便觉心力交瘁。
即便兄长未曾明言,只听“商部”二字,也知其职能必与“商”字紧密相连,需要的是长袖善舞、精明干练之才。他若勉强进入,非但自身痛苦,恐怕还会因不擅交际而给兄长增添不必要的麻烦,这绝非他所愿。
而最重要的一点,兄弟二人都心照不宣:那便是他们最大的优势——年轻。
林清未及弱冠便已身居七品,这本身就是一块极重的砝码。纵览朝堂,有此际遇者凤毛麟角。无论是看在其恩师刘太傅的提携之情上,还是顾及已是四品大员的兄长林淡的颜面与前景,只要他不行差踏错,按部就班,即便将来政绩平平,致仕前安稳升至四品官阶,也并非难事。
更何况,他林清并非庸才,既是凭真才实学考取的榜眼,又怎会甘心庸碌无为?与其勉强进入一个并不适合自己的领域,事倍功半,甚至可能因为表现不佳而拖累兄长声誉,不如沉下心来,在自己更为熟悉和擅长的刑名、典籍或清要部门,一步一个脚印,扎实积累。
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凭借自身能力,在适合的领域做出一番成绩,如此,方是长久稳健之道。
想通了这些,林清心中那点涟漪便彻底平复了。他依旧每日前往大理寺点卯,埋首于那些看似枯燥的卷宗案例之中,心境却愈发沉静踏实。他知道,属于自己的路,就在脚下,不必羡慕他人的热闹,也不必追逐一时的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