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平儿将王熙凤交代的事项一一分派完毕,打发了众管事媳妇,院子里刚清静下来。
周瑞家的便领着刘姥姥,先至靠近仪门的倒厅里安顿,嘱咐她在此耐心等候,自己则整了整衣衫,快步穿过影壁,走进内院。
她心下算计着凤姐从邢夫人处回来还需些时辰,便先寻着了凤姐的心腹大丫头平儿。
周瑞家的堆起笑脸,将刘姥姥的来历缘由细细说与平儿听,末了又道:“这刘姥姥今日大远地特地来请安,论起来,早年二太太在时,也是常见她、会过她的。所以我今日才大胆带了她过来。等二奶奶下来了,我自会仔细回明,想来奶奶素日宽宏,也不至怪我行事莽撞。”
平儿听罢,略一思忖,便拿了主意:“既是老亲,又是周大娘你引荐的,那就叫他们进来吧,暂且在这边屋里坐着等候便是。”
她行事自有章法,既给了周瑞家面子,也顾及了规矩。
周瑞家的得了准信,忙出去将刘姥姥和板儿领了进来。
一行人上了正房的台阶,小丫头早打起那厚实温暖的猩红毡帘。
刚踏入堂屋,一股暖香混合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富贵气息便扑面而来,刘姥姥只觉身子像踏入了云端,飘飘然不知所以。满眼望去,皆是耀眼夺目的摆设,金光银闪,晃得她头晕目眩,只剩下点头、咂嘴、默默念佛的份儿。
平儿引着他们走到东边次间,这里是贾琏女儿大姐儿平日歇息玩耍的地方。平儿站在炕沿边,目光平和地打量了刘姥姥两眼,依礼问了好,请他们坐下。
刘姥姥见平儿遍身绫罗,插戴不凡,容貌俊俏,只当这便是正主琏二奶奶了,慌忙就要起身称“姑奶奶”。
周瑞家的见状,忙笑着提点:“这位是平姑娘。”
刘姥姥又见平儿对周瑞家的以“周大娘”相称,态度恭敬,这才恍然,原来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姑娘,竟只是个极有体面的大丫鬟,心下对这府里的规矩排场更是惊叹。
于是刘姥姥和板儿被让到炕上坐,平儿与周瑞家的则对面坐在炕沿相陪。小丫头们端上茶来,刘姥姥哪里见过这样精致的茶具,小心翼翼地捧着。
正吃着茶,忽听得旁边传来“咯当咯当”清脆而有节奏的响声,似极了乡下打罗筛面的声音。
刘姥姥忍不住好奇,四下张望,终于瞧见堂屋正中柱子上挂着一个精致的匣子,底下坠着个秤砣似的物件,正不住地来回晃荡。
她心里直嘀咕:“这是个什么稀罕物事?有啥用处呢?”正看得发呆,猛听得“当”的一声巨响,宛若金钟铜磬,悠长清越,吓得她一个激灵,眼睛瞪得老大。紧接着,又连响了八九下。她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屋里的小丫头们一阵忙乱,纷纷说道:“奶奶下来了!”
平儿和周瑞家的闻声立刻起身,对刘姥姥道:“姥姥您只管安心坐着,等时候到了,我们自然来请您。”说着,两人便急忙迎了出去。
刘姥姥屏息静气,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只听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伴随着衣裙窸窣之声,约莫有一二十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径自进了堂屋,往西边正房去了。随后,又见几个妇人捧着大红油漆食盒进到这东屋来静候。听得那边有人传话“摆饭”,这边等候的人才渐渐散去,只留下几个端菜伺候的。
一时间,内外鸦雀无声。过了半晌,忽见两个婆子抬了一张炕桌进来,安放在这边炕上,桌上碗盘罗列,满是鱼肉菜肴,看起来几乎没怎么动过。板儿终究是孩子,一见肉食便吵着要吃,刘姥姥又急又窘,忙打了他一下制止。
这时,周瑞家的笑嘻嘻地走过来,招手示意。刘姥姥会意,赶紧拉着板儿下炕。走到堂屋中间,周瑞家的又低声与她叮嘱了几句,刘姥姥这才惴惴不安地跟着蹭到西边正房门口。只见门悬大红洒花软帘,被铜钩挽起。
屋内,南窗下是暖炕,铺着大红条毡,炕上设着锁子锦靠背和引枕,铺着金线闪烁的大坐褥,旁边还放着银唾盒。那凤姐儿家常戴着紫貂昭君套,围着攒珠勒子,身穿桃红洒花袄,外罩石青刻丝灰鼠披风,下系大红洋绉银鼠皮裙,粉光脂艳,端坐在炕上,正漫不经心地用小铜火箸拨弄着手炉里的灰。
平儿则侍立在炕沿边,手里捧着一个小小的填漆茶盘,盘内放着一个小盖钟。
凤姐儿既不接茶,也不抬头,只管拨弄着炉灰,慢条斯理地拖长了音问道:“怎么还不请进来?”
说着,仿佛才想起要喝茶似的,抬起身子,这时才像是刚看见周瑞家的已领着刘姥姥站在面前了,忙作势欲起身,却又没真起来,脸上瞬间堆满春风般和煦的笑容,口中问好,一面嗔怪周瑞家的:“怎么不早点儿通报一声!”
刘姥姥早已慌得跪在地下拜了几拜,口称“姑奶奶安”。
凤姐儿忙道:“周姐姐,快搀起来,不用拜了。我年轻,见识浅,不大认得亲戚,也不知是什么辈分,可不敢胡乱称呼。”
周瑞家的忙上前回道:“回二奶奶,这就是我才刚向您回禀的那位刘姥姥了。”
凤姐儿点了点头。刘姥姥这才在周瑞家的示意下,半挨着炕沿坐下,板儿则紧紧躲在她身后,任凭怎么哄劝,死活不肯出来作揖。
凤姐儿笑道:“亲戚们若不走动,自然就生疏了。明白事理的人知道,是你们嫌弃我们,不肯常来;不知道底细的那些小人,还只当我们眼里没人,忘了根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