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光临天天书吧!
错缺断章、加书:站内短信
后台有人,会尽快回复!
  • 主题模式:

  • 字体大小:

    -

    18

    +
  • 恢复默认

北宋年间,长沙岳麓山下矗立着一座初建不久的书院,白墙青瓦,雅致非常。书院东南角有座两层高的藏书楼,内藏经史子集万余卷。然而最令学子们窃窃私语的,是其中那个传说。

“听说当年捐书的老先生,魂魄至今仍守着这些书呢!”一个青衫学子低声对同伴说。

“可不是嘛,前日张生想偷偷撕下《周易集解》几页,硬是被一阵风推出了门外,膝盖都磕破了!”

众人议论间,谁也没注意角落里的赵正明眼神闪烁。他年方十九,天资聪颖却心高气傲,近来为准备科考,一心要找那本被书院列为禁书的《权谋论》。此书乃前朝宰相所着,尽述官场权术,山长认为有违圣贤之道,故锁于藏书楼深处,严禁学生借阅。

“什么藏书魂,不过是看守编出来唬人的。”正明心里暗忖,“今夜我定要找到那本书。”

是夜三更,正明趁同窗熟睡,悄悄起身,拎着早已准备好的灯笼,蹑手蹑脚向藏书楼走去。

月色如水,藏书楼的飞檐在夜色中如巨兽蹲伏。他绕到楼后,用铁尺撬开一扇许久未修的侧窗,翻身而入。

楼内漆黑一片,唯有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光影。成千上万册书籍在夜色中静默矗立,纸墨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

正明屏住呼吸,点亮灯笼,微弱的光晕在黑暗中撑开一小片光明。他记得听人说禁书都藏在二楼东南角的铁木书柜中,便轻手轻脚沿楼梯向上。

“吱呀——”老旧的木阶在寂静中发出刺耳声响。

正明心头一紧,驻足倾听片刻,见无动静,才继续上行。

二楼比一楼更为幽深,书架如林,投下长长的阴影。他径直向东南角走去,果然发现一个与众不同的深色书柜,上挂铜锁。

正明从怀中掏出工具,正要动手开锁,忽觉颈后一阵凉风掠过。

他猛地回头,只见书架间空空如也,唯有自己的影子在墙上摇曳。

“错觉罢了。”他自我安慰,转身继续开锁。

“啪嗒”一声,铜锁应声而开。正明心中一喜,轻轻拉开柜门。柜内整齐码放着数十本书籍,他借着灯笼微光一一辨认,《刑狱录》、《诡兵谱》……终于,在角落处找到了那本《权谋论》。

正当他伸手取书之际,一阵狂风突然从窗外卷入,灯笼应声而灭。

正明大惊,紧握书籍不放,转身欲逃,却发现自己双脚如生根般动弹不得。

黑暗中,一个苍老而悠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年轻人,何故执迷于此等邪书?”

正明强作镇定,颤声道:“谁?是谁在说话?”

“老朽不过是这些无用书籍的守夜人。”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放下此书,回去安歇吧。”

正明心念电转,知是遇到了传说中的“藏书魂”,但他求书心切,不甘就此放弃,壮着胆子道:“学生只为求学上进,前辈何故阻拦?”

一声轻叹在空气中回荡,如秋风扫过枯叶:“求学?若真为求学,楼上楼下万千经典,何独钟情于此?”

“科考在即,学生只想多些准备。”正明辩解道,“此书虽为禁书,其中亦有真知灼见。前辈既为守书之人,为何厚此薄彼?”

黑暗中,一点微光渐渐亮起,凝聚成一个模糊的老者形象,须发皆白,面容慈祥却带着忧色。他悬空而立,衣袂无风自动。

“老朽陈望舒,生前曾如你一般,汲汲于功名。”老者缓缓道,“直至家道中落,散尽藏书,方悟学问真谛不在权术机巧,而在明理正心。”

正明见老者现身,初时惊恐,但见他言语温和,胆子又大了起来:“前辈之言固然有理,然当今世道,若无几分手段,纵有满腹经纶,也难逃被人算计之命。”

老者摇头:“你且看来。”

他袖袍一挥,正明眼前顿时浮现一幕景象:一个与老者相貌相似的年轻人,正于灯下苦读《权谋论》,面露得意之色。

“这是四十年前的老夫。”老者解释道,“当时自以为得计,凭此书中所学,在官场左右逢源。”

景象变换,那年轻人已入仕途,对同僚使绊,对上司谄媚,步步高升,却日渐面目可憎。

“后来呢?”正明忍不住问。

老者又挥衣袖,景象再变:那官员因卷入党争,被对手以更阴险的手段构陷,最终削职罢官,家产充公,昔日所谓“朋友”无一相助。

“权术终有尽时,机巧反误性命。”老者叹道,“老夫罢官后穷困潦倒,唯余多年收集的孤本古籍,方知世间真正不朽者,唯知识与德行而已。故而临终前,将全部藏书赠与初建的岳麓书院,盼后人能以正道求学问,莫再重蹈覆辙。”

正明怔怔地看着景象中潦倒的老人,心中震动,但仍不服气:“前辈之遇,不过是运气不佳,若手段再高明些...”

“痴儿!痴儿!”老者打断他,声音中既有无奈又有怜悯,“你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那些以权术上位者,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就算侥幸荣华一生,临终回首,可曾有过半日心安?”

正明默然,手中《权谋论》似有千斤重。

老者语气转柔:“你叫赵正明,可是?”

“前辈如何得知?”

“老夫守此楼三十载,哪个学子的文章品行不知?”老者微笑道,“你上月所作《论君子慎独》,颇有见地,山长阅后曾言:‘此子若持心以正,他日必为国之栋梁’。”

正明惊讶不已,那是他苦心写就的文章,得山长私下夸奖,从未与外人道。

“山长真如此说?”

“自然。”老者点头,“然而你若沉迷权术,纵是高中,也不过是官场多一庸碌官僚,少一正人君子。可惜!可惜!”

正明低头看着手中书籍,内心激烈斗争。他寒窗苦读十载,不就是为有朝一日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么?这《权谋论》据说确有独到之处,多少官员私下传阅,他若不知,岂非落于人后?

老者似看穿他心思,道:“你可知为何书院要将此书列为禁书?”

“因其中所载有违圣贤之道?”

“非仅如此。”老者摇头,“更因学问如用药,君臣佐使各有配伍。初学之人根基未稳,若先接触此等偏激之论,就如幼苗误服虎狼之药,未得其利,先受其害。《权谋论》作者乃官场沉浮数十载之老吏,书中所写是他毕生经验之总结,你一无实践经验,二无坚定心志,读之必入歧途。”

正明若有所思,手指轻轻摩挲着书皮,不再言语。

老者又道:“你且随我来。”

正明忽觉身体轻飘飘随老者向前,穿过层层书架,来到一楼正厅。老者指向墙上挂着一幅字:“且看山长亲笔所书院训。”

正明抬头,只见“实事求是,明理正心”八个大字在月光下依稀可辨。

“岳麓书院立院之本,在于‘实事求是’四字。”老者道,“何为实事?是经世致用之学;何为求是?是探求真理之心。权谋之术,看似实用,实则偏离大道。你聪慧过人,何不将心思用在正途?”

正明怔怔望着那八个字,想起家乡父母送别时的殷切目光,想起自己初入书院时的抱负,忽然间羞愧难当。

“前辈...我...”他声音哽咽,手中《权谋论》“啪”地落地。

老者欣慰点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正明俯身拾起《权谋论》,恭敬放回原处,深深一揖:“谢前辈指点迷津,学生险些误入歧途。”

老者身影渐淡,声音却清晰如故:“学问如登山,正道虽艰,终抵巅峰;捷径虽易,多入歧途。你好自为之。”

“学生谨记教诲。”正明再抬头时,老者已不见踪影,只有一缕微风吹动书页,沙沙作响。

次日,同窗们发现正明仿佛变了个人,不再汲汲于打听科考捷径,而是沉心静气,苦读经典。偶尔有新生想找禁书,他还会以自身经历婉言劝阻。

多年后,赵正明高中进士,为官清正,屡有政声。某年他重返岳麓书院,特地去藏书楼瞻仰。

暮色四合时,他在楼中独自驻足,轻声道:“陈老先生,学生正明特来拜谢当年点拨之恩。”

寂静中,似有一声欣慰的叹息掠过书架,如春风拂过新叶。

正明朝空无一人的书架深深一揖,将手中亲自批注的《四书章句》恭恭敬敬放入柜中,转身离去。

月光如水,藏书楼内,一个无形的身影轻轻拂过那本新添的书籍,发出几乎听不见的低语:

“薪火相传,不绝如缕。善哉,善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