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儒端着粗瓷粥碗,筷子在碗沿儿上搭着,思绪早飘到了院儿墙外头。
大儿子敬国四年前成的家,早搬去北新桥厂里分的宿舍过小日子,
平时也就礼拜天能拎着二锅头回来一趟;大闺女春燕三年前嫁去了海淀,
逢年过节才能回来一趟。
二儿子爱国四年前进了什刹海武术队,去年冬天天津那场武术交流赛,
凭着祖传的腿功拿了优秀表演奖,街坊四邻都夸这孩子有出息。
听说今年内蒙古要办全国武术比赛,队里原本让他备战,
结果公安系统先递了橄榄枝 —— 这年头武术尖子进公安,
那可是板上钉钉的体面铁饭碗,转正就能申请职工宿舍,往后怕是也得住出去。
十六岁的三儿子和十四岁的小闺女红燕都住校,俩孩子功课紧,没事根本不回,
也就月底能回来冒个头,蹭顿热乎饭就撒丫子跑了。
至于刚退休的陶小蝶,整天帮俩儿子带孙子孙女,乐不思蜀,回院儿的功夫都少,
有时候想找她逗闷子,就是见不着人影。
“嗯,路上慢点!别赶那辆挤得人喘不上气的公交,实在不行就坐三轮,贵点就贵点!”
刘清儒眼皮抬了抬,应着秦淮茹的话,心里却早打起了小算盘:
得先去厂里冒个头,在领导跟前露个脸,然后趁早溜号。
回来是去后院找娄晓娥唠唠,还是去香饵胡同寻袁咏梅?这得先琢磨明白!
其他几个倒也能找,可人家都忙着上班挣钱呢,哪有他这么清闲。
这么一想,刘清儒嘴角不自觉勾了勾,“咕咚” 喝了最后一口粥,手里的粥碗往桌上一蹾,
舌头舔了舔嘴唇,只等着快点应付完这顿饭,好去寻自己的乐子。
秦淮茹压根没察觉他的心思,还在一旁絮絮叨叨收拾给大孙子带的东西:
“我琢磨着再塞俩苹果,孩子就爱吃这口甜的。
对了,晓梅上次说想要块肥皂,厂里上月发的劳保皂还没动,得记得拿上……”
她转头瞪了刘清儒一眼,又叮嘱道,“下午要是出去瞎晃,记得把煤炉封好!
别回头灭了,晚上还得重新引,麻烦死个人!”
“得嘞您呐!知道了知道了!” 刘清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目光早飘到了屋外,
透过窗棂瞅着墙根下的自行车,心里盘算着等会儿出门走哪条路更顺当,别耽误了工夫。
等秦淮茹絮叨完,拎着布包出了门,嘴里还念叨着 “我先走了啊”,
刘清儒才慢悠悠地推出自行车,拍了拍车座上的灰,晃悠悠往轧钢厂去了。
这几年,咱轧钢厂的变化可真叫翻天覆地。
1973 年那会儿,厂里的设备老旧得掉渣,跑冒滴漏是家常便饭,三天两头就撂挑子。
生产效率低得邪乎,有时候设备一坏,得停工维修好几天。
工人们攥着扳手急得直跺脚,却也没辙 —— 总不能跟铁疙瘩较劲不是?
老陈蹲在炉边抽闷烟,瞅着漏得满地的机油叹气:
“这日子过得,咋就这么憋屈!”
1974 年开春,轧钢厂总算熬来了转机。
厂里来了几位戴眼镜的新技术员,背着帆布包一进厂门,
连口水都没喝就钻进车间,趴在老旧设备上琢磨得入了神。
没过俩月,两辆卡车拉着新炼钢设备轰隆隆开进厂区,
工人们全围了上来,伸着脖子看新鲜。
“嚯!这玩意儿真洋气!”
老周扒开人群,手在冰凉的机身上摸了又摸,满脸的稀罕劲儿。
新设备安装调试好那天,炼钢车间的变化立竿见影:
烟囱里的黑烟淡了大半,车间四角还装上了排气扇,呛人的烟尘比以前少了太多。
工人们下班脱下工作服,拍着上面的灰笑道:“瞧瞧,这下不用整天灰头土脸了!”
生产效率更是蹿了上去,以前攥着拳头干好几天的任务,现在俩整天就搞定。
大伙儿干活的劲头更足了,车间里的号子声都比往常响亮。
1975 年夏末,厂里要盖新职工筒子楼的消息一传开,整个厂区都炸开了锅。
工人们扎堆儿往车间办公室凑,纷纷打听申请条件。
按厂里的规矩,首先得是正式职工,临时工和合同工连排队的资格都没有;
再者得在厂里干满 3 年,工作表现得说得过去,没犯过啥大错;
最关键的是家庭住房困难的优先,比如一家几口挤在小杂院,
或是家在外地、在京城没个固定住处的。
符合条件的得先往车间交申请,车间主任审完再报给行政科,
最后张榜公示三天,没异议才能拿到钥匙。
那阵子,车间办公室天天挤得水泄不通,
大伙儿攥着申请材料踮着脚盼,脸上全是急巴巴的神情。
“得嘞您呐,您看我这条件够不够?”
老张头把户口本往桌上一拍,声音都透着颤。
毕竟在那会儿,能分上宿舍可是天大的喜事。
轧钢厂的革委会这几年更是折腾得够呛。
1973 年的时候,革委会在厂里说一不二,大小事儿都得他们点头,
整天喊着 “抓革命”,动不动就耽误生产。
革委会主任李怀德更是作威作福,谁要是敢提意见,
立马扣上 “破坏革命生产” 的帽子,不少职工都受了他的冤枉气。
有回老陈实在看不下去,建议修修老化的管道,当场就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你丫居心不良!敢跟革命路线叫板?”
老陈憋得脸通红,愣是没敢再吭声,现在想起来都让人恨得牙痒痒。
到了 1975 年,国家开始整顿工业企业,强调要恢复生产秩序,
革委会的权力就慢慢弱了,李怀德见了工人都少了些横劲儿。
1976 年文革一结束,革委会直接被解散,李怀德彻底没了往日的威风,
见了谁都低着头走,活像只斗败的公鸡。
没过多久,刚清扫完厂区主干道的杨伟华直起酸痛的腰,用袖子擦了擦汗,
望着新竖起的 “恢复生产秩序领导小组” 牌子,
粗糙的手掌不自觉摩挲着磨破边的劳动布袖口。
这位在文革中被撤销厂长职务、发配打扫卫生整整十年的老厂长,
衣领里还别着支磨得发亮的钢笔 —— 十年间无论扫雪还是清灰,从未离身。
“杨厂长,厂部让您去一趟!”
传达室老张头的喊声穿透厂区的机器轰鸣,语气里藏着难掩的激动。
杨伟华愣了愣,随即攥紧了扫帚,脚步虽慢却稳,
膝盖处的旧伤让他每走一步都得顿一下。
此时的轧钢厂,革委会解散后留下的权力真空正亟待填补,
而在 1975 年国家全面整顿期间,
中央已明确要求 “对绝大多数被关押受审查者予以释放安置”,
这为杨伟华的复职埋下了伏笔。
几天后的全厂职工大会上,上级派来的组织干事展开平反决定:
“经查实,杨伟华同志在文革中遭受的迫害纯属诬陷,现恢复其厂长职务,即日履职。”
话音未落,车间主任们率先鼓起掌,老工人们眼圈发红 ——
他们还记得 1966 年杨伟华被揪斗时,仍梗着脖子争辩 “炼钢炉不能停”;
更记得这十年里,他扫过的车间总能保持最干净的操作台,
路过的技术员常能收到他悄悄递来的设备改造草图,纸角都被磨得发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