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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西内苑·金吾卫左骁卫营房

炭盆烧得通红,松木在泥灶里噼里啪啦爆着火星,松脂香混着盔甲上的铁锈味,总算让这夯土营房有了点人味儿。可靠近门口的地方还是透着股子砭骨的凉气,檐下挂的冰棱子时不时砸在夯土墙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像有人在暗处磨牙。

婉儿把襁褓往怀里拢了拢,粗布襁褓蹭过下巴,扎得生疼。怀里的小皇子刚哄睡,睫毛上还凝着泪珠,小拳头攥得紧紧的,跟随时要抓住点什么似的。她用食指轻轻捋开孩子皱着的眉心,目光却没离开屋子中央那张楠木大案——案上的长安舆图被烛油浸得发皱,兴庆宫的位置戳着八面小旗,红的是禁军,白的是韦氏私兵,针尖对麦芒似的插在那儿。

\"砰!\"陈玄礼的拳头砸在案角,震得《长安志》里夹的羊皮纸扑簌簌掉下来。这位年近六旬的老将还穿着巡防回来的明光铠,肩甲上的狮头吞口磕掉了半边金漆,露出底下暗红的铁锈——那是上个月玄武门平叛时溅的血,还没来得及重漆。

\"郭曦!你摸摸自个儿脖子上的脑袋还在不在?\"他的络腮胡结着冰碴子,许是外头巡防时沾的,这会儿让炭火烧得化了,顺着下巴往下滴黑水,\"让韦家的狗奴才进兴庆宫?当年韦后那毒妇在这儿杀王皇后的时候,你忘了?那些腌臢东西手里的刀,可还滴着忠臣的血呢!\"

郭曦伸手按住腰间的鱼符,指腹摩挲着符上的\"金吾卫\"三个字,像是在给自己定神。他的紫色襕袍皱得不成样子,下摆还沾着半片草屑——方才在朝堂上,不知谁踩了他一脚,急着来营房,都没顾上掸。

\"陈老将军,您当我愿意?\"他的嗓子哑得像塞了把沙子,从袖袋里摸出块干饼,掰成两半,一半塞进嘴里,另一半递给旁边的李晟,\"昨儿夜里,右相府走水,烧了半条街。今早朝上,张侍郎哭丧着脸说,韦氏旁支的宅子挨着相府,再逼急了,怕是要烧了整个朱雀大街。\"

李晟没接干饼,他的掌心还留着冰河救人时磨的血泡,这会儿碰着东西就疼。听见\"走水\"两个字,他眼皮子猛地跳了跳——上个月骊山暗坝被炸,不也是先有\"地动\"的由头?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陌刀,刀鞘上刻的\"忠勇\"二字让掌心焐得发烫。

\"火是他们自己放的。\"李晟的声音像淬了冰,\"就跟暗坝是他们炸的一样。这帮人,炸了龙脉还不够,现在想拿太上皇要挟陛下。\"提到陛下,他的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婉儿怀里的孩子——那孩子眉心的朱砂痣跟陛下小时候一模一样。

陈玄礼突然转身,铠甲上的甲叶哗啦作响。他从墙上扯下一张弓,弓弦在炭火里泛着油光,是用野牛筋泡了三年做成的。\"瞧见没?\"他把弓往案上一摔,\"这是陛下亲赐的角弓,当年在灵武,陛下用这弓射落过吐蕃的鹰旗。现在倒好,咱们要用这弓对着自家人?\"

弓弦弹了弹,发出嗡的一声,像谁在叹气。婉儿感觉怀里的孩子动了动,赶紧轻轻晃了晃。她的指尖触到襁褓里藏着的玉佩,那是哥哥临走前塞给她的,刻着\"贞观\"二字,边角磨得发亮。

\"诸位,\"她开口了,声音不大,却像块冷铁扔进滚油里,营房里瞬间静下来,\"还记得陛下登基那夜吗?他在承天门楼上说,要让长安的百姓,夜里不闭户,道不拾遗。现在韦氏的爪子伸到太上皇身边,咱们要是退了这一步,陛下的心血就毁了一半。\"

郭曦捏着干饼的手停在半空,饼屑簌簌往下掉。他想起上个月随陛下巡查粮库,陛下蹲在粮仓里,抓起一把粟米在手里搓,说\"仓廪实,百姓才信咱\"。可现在,粮仓的钥匙有一半在韦氏手里。

\"公主说得对。\"李晟突然站了起来,他的戎服左袖空着——那是在冰河救人时被弩箭划破的,后来干脆撕了做绷带,\"但咱们不能硬来。韦家在朝堂上有三十多号人呢,要是现在动刀,他们能把'弑君'的帽子扣到咱们头上。\"

陈玄礼哼了一声,从腰带上解下酒囊,咕嘟灌了一口——是陛下赐的葡萄酒,搁了三年,这会儿在炭盆边暖着,酒香混着血腥气,格外刺鼻。\"那你说咋办?眼睁睁看着他们把刀架在太上皇脖子上?\"

婉儿把孩子轻轻放在胡凳上,从袖袋里摸出一张纸,展开——是兴庆宫的平面图,边角画着些小记号,是她昨儿夜里凭记忆画的。\"还记得上官相爷的旧宅吗?\"她的指尖点在永嘉坊的位置,\"那儿的地窖通着兴庆宫的排水渠。李将军的陌刀营,可以扮成送菜的、打柴的,从那儿进去。\"

李晟凑过去,看见图上标着\"暗渠\"的地方画了个箭头,直通兴庆宫内苑。他突然想起,去年随陛下巡查宫防,确实听说过有这么条老水渠,是隋文帝时候修的,后来废了。

\"陈老将军,\"婉儿又转向陈玄礼,\"您派千牛卫扮成厨子、太监,混进兴庆宫。韦氏的人只认腰牌,认不出脸。\"她顿了顿,从脖子上摘下玉佩,放在舆图上,\"至于朝堂...\"

\"朝堂我来盯着。\"郭曦终于把干饼塞进嘴里,嚼得咯吱响,\"张侍郎不是说韦氏旁支忠谨吗?那就让他们去守玄武门——那儿的城墙去年被雷劈了,我正愁没人修呢。\"

陈玄礼突然笑了,笑声震得房梁上的灰往下掉。他把酒囊扔给李晟,李晟接住,闻到里头混着股药味——老将军的腰伤又犯了,怕是掺了附子。

\"好!\"陈玄礼一拍大腿,甲叶上的冰碴子掉了一地,\"就这么干!等陛下回来,咱们把韦家的狗头摆到承天门上,让老百姓看看,敢动皇家的人,啥下场!\"

婉儿抱起孩子,襁褓里的小身子暖烘烘的。她走到门口,推开木门,外头的风雪呼地灌进来,吹得炭盆火星四溅。远处,兴庆宫的飞檐在风雪里若隐若现,像头蛰伏的巨兽。

她摸了摸孩子的小脸,低声说:\"等你长大了,会记得这些人的。他们不是为了皇家,是为了这长安城里,每一个能睡安稳觉的人。\"

雪越下越大,营房里的炭火映着四个人的影子,在墙上晃啊晃。李晟忽然想起,方才婉儿说\"等陛下回来\"时,眼里亮了一下,像有颗星星落进去。他握紧了手里的酒囊,酒液透过牛皮囊渗出来,在掌心烫出个印子——那是希望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