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亮时,阿禾的鞋尖终于触到码头的青石板。石板被夜露浸得透湿,踩上去像踩着块浸了水的玉,凉意顺着鞋底往上爬,钻进裤脚,缠在脚踝上,像谁在轻轻拽着她的衣角。晨雾浓得化不开,像被人揉碎的棉絮,把整个湖面裹得严严实实,连对岸的柳梢都只露个模糊的影子,仿佛一碰就会散成水汽。
船夫正蹲在船头补网,麻线穿过网眼的“簌簌”声在雾里漫开,混着水汽钻进阿禾的耳朵。他听见脚步声,直起身捶了捶腰,旧布衫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的胳膊上沾着湖泥的青黑。“姑娘再不来,这雾就要锁死湖心了。”他的声音带着熬夜的沙哑,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和——许是看她抱着拓包站在雾里的模样,像株被霜打了的菱角,透着股倔强的单薄。
阿禾把包裹往船板上放时,指尖碰着湿漉漉的木头,那凉意瞬间窜上指尖,像触到了雷峰塔的砖。她昨夜在塔下待了半宿,指尖还留着砖缝里青苔的潮,此刻与船板的凉一撞,竟生出种恍惚的熟悉,仿佛那塔的影子,正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包里的新拓片还带着潮气,是临睡前拓的“三年”二字,笔画里凝着几颗细小的露,晶莹得像她昨夜没忍住的泪——当时蹲在塔下拓字,露水顺着塔檐滴在纸面上,晕开了“年”字的最后一笔,她慌忙用指尖去抹,倒把泪也蹭了上去。
她摸出那朵没来得及塞进砖缝的菱花。花瓣边缘已经发蔫,卷成了细碎的波浪,红得却更沉了,像被月光浸过的朱砂,又像绣娘调了三遍才满意的胭脂。昨夜在雷峰塔下采它时,花茎上还沾着三潭的水,此刻水珠早被体温焐干,只剩点发黏的湿,粘在指尖,像段扯不断的牵挂。她忽然想起那个总爱在塔下织网的老妇人,说“菱花离了水,撑不过一个时辰”,当时只当是随口说说,此刻捏着花茎,竟觉得指尖的红在慢慢褪,像心里有什么东西,正跟着一点点淡下去。
“北行出发咯!”船夫解着缆绳,绳结“咔嗒”松开时,雾里忽然传来早莺的啼声,清得像冰棱落地。阿禾点头,目光越过雾层往雷峰塔的方向望。塔影早被雾吞了,只剩塔檐铜铃偶尔飘来的“叮铃”声,轻得像句梦话,要不是耳膜还留着那点颤,几乎要以为是错觉。她想起第一次听见这铃声,是几天前刚到杭州,背着半旧的包裹站在塔下,铃声混着卖花姑娘的吆喝,撞得她心口发暖,当时就想,“在这里待着,好像也不错”。
船篙插进湖底的瞬间,带起串气泡,在水面碎成银亮的星。阿禾坐在船尾,看码头的青石板一点点往后退。石板上她昨夜踩的脚印还在,沾着菱花的红痕,像没写完的信尾——昨夜从塔下跑向码头时,鞋尖沾了菱花的汁液,一路踩过来,竟在青石板上拓出了细碎的红,此刻被晨雾一浸,红得愈发洇润,像谁在石板上题了半阙没结尾的词。
雾在船后扯开道缝,又慢慢合上,把雷峰塔的影子、三潭的石影、书生的白衫影,都锁进了那片朦胧里。她忽然想起那个总在塔下抄经的书生,说“雾是天地的信笺,要把心事藏进云里”,当时笑他酸,此刻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白,倒觉得他说得对。那些没来得及说的谢、没来得及还的书、没来得及一起看的塔灯,大约都被雾收走了,要等下个雾起的清晨,才肯悄悄还给她。
“北边有座落星塔。”船夫摇着橹,橹声“咿呀”像支旧调子,木桨划过水面的声音里,混着他袖口磨出的毛边扫过船板的“沙沙”,倒比任何乐曲都让人安心。“听说塔砖能吸星光,夜里拓字,纸面上会留星子的印。”他忽然转头看她,眼角的皱纹里盛着雾,“姑娘是拓字的吧?去年有个老先生来坐船,说落星塔的砖,拓出来的字带着光,能在暗夜里亮半个时辰。”
阿禾捏着那朵菱花,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发蔫的花瓣。忽然想起少年拓工说的“字是活的”——他总爱蹲在雷峰塔下,拓完字就对着纸发呆,说“你看这笔画的弯,像不像卖茶婆婆的笑?那撇捺的尖,多像挑夫肩上的扁担”。当时只觉得他孩子气,此刻却忽然懂了,那些藏在笔画里的,哪是字,分明是看字人的念想。她指尖轻轻按在花瓣的纹路里,那里还留着三潭的水汽,凉丝丝的,却带着点不肯散的暖——是昨夜采花时,指尖沾的湖水,被体温焐了半宿,竟成了唯一的余温。
船行过湖心时,雾渐渐薄了。东边的云透出点粉,像阿珩染锦的桃汁,又像绣娘调胭脂时,不慎滴在素绢上的红。阿禾展开那张新拓的“三年”,让晨风吹着纸角。拓片上的墨香混着雾里的桂香漫开来,是巷口桂树的香,她总爱在拓完字后绕去树下站会儿,看花瓣落在拓片上,留下浅黄的印。“三”字的横画里,不知何时沾了根柳丝,是昨夜路过柳岸时缠上的,绿得像要淌出汁,嫩得能掐出水来——那是她蹲在柳树下拓“柳”字时,风卷着柳条扫过纸页,竟把这丝新绿也拓了进来。
她把菱花夹进拓片里,又从锦囊摸出半块碎瓷——是从雷峰塔砖缝里捡的,边缘带着青花的残纹,像片没烧完的云。去年暴雨冲塌了塔基的一角,她跟着修塔的工匠捡了几块碎瓷,这块最巧,残纹里藏着半朵菱花,像谁故意刻在砖上的。她当时想,等拓完雷峰塔的所有字,就把碎瓷嵌进拓本的封面,如今却要带着它往北走,倒像是把塔的影子,裁了片揣在怀里。
碎瓷压着拓片,菱花夹在中间,像把心事锁进了时光的匣。船夫说落星塔下有片芦苇荡,秋天会开白绒绒的花,像满塔的星子落了下来。她忽然想起雷峰塔下的芦苇,每年深秋也会白成一片,老妇人说“那是塔的白发”,当时总爱揪着芦苇花往拓片上印,说“给字添点白胡子”,此刻想着落星塔的芦苇,竟不知是该盼着秋天,还是怕秋天——怕那里的芦苇再白,也不是雷峰塔下的那片。
船过断桥时,阿禾回头望了最后一眼。雾彻底散了,东边的云已烧成了金红,雷峰塔的轮廓在晨光里泛着淡金,像被镀了层熔金,塔檐的铜铃还在响,只是声儿远了,飘在水面上,碎成了点点金鳞,像谁在说“路上慢些”。她想起那个守塔的老人,总爱在塔下晒被子,说“塔铃响一次,就是塔在跟你道别”,当时嫌他迷信,此刻听着那渐远的“叮铃”,倒希望它能多响几声,响到船入了北江,响到落星塔下,还能在耳边绕。
她把拓片折成方胜结,塞进贴身的锦囊。锦囊是去年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塔下的绣娘手把手教的,说“方胜结,胜在相逢”。锦囊里的碎瓷和菱角帕子碰了碰,发出“叮”的轻响,像句应答——是碎瓷在说“我跟着你”,还是帕子在说“别忘啦”?阿禾笑了笑,指尖按在锦囊上,那里隔着布,能摸到拓片的棱、碎瓷的尖、菱花的软,像把整个雷峰塔,都揣在了怀里。
橹声渐远,西湖的水在船后漾出层层叠叠的纹,像幅没织完的锦。阿禾望着北边的水天相接处,那里的雾正慢慢亮起来,仿佛落星塔的影子已在雾里等她。她知道,此去山长水远,落星塔的砖未必有雷峰塔的暖,那边的菱花未必有三潭的红,甚至连船娘的吆喝,都不会带着杭州话的软。但拓片里的“三年”、菱花里的三潭、锦囊里的碎瓷,会像串打不断的线,一头牵着雷峰塔的暖,一头往落星塔的光里去——就像那年从家乡来杭州,背包里揣着母亲绣的平安符,走得再远,都觉得有根线在牵着,踏实得很。
船尾的水纹里,雷峰塔的影子越来越小,终于成了个模糊的点,融进了晨光里。阿禾抬手理了理鬓角的碎发,发间还沾着点菱花香——是昨夜蹲在塔下拓字时,风吹来的落瓣,缠在发间竟忘了摘。她对着北边的晨光笑了笑,像对着无数个藏在塔砖里的故事说:“我去拓新的字了,带着你们的暖。”
橹声“咿呀”,载着满船的墨香、花香、时光香,往落星塔的方向去了。水面的纹还在慢慢荡,把“不散”两个字,写了一路,又一路。雾彻底散了,阳光铺在水面上,像撒了层碎金,阿禾低头看着水里的影子,拓包在身边轻轻晃,锦囊里的碎瓷偶尔发出轻响,像在应和着远处的塔铃。她忽然想起老妇人说的“菱花离了水,撑不过一个时辰”,但此刻捏着那朵发蔫的红,倒觉得它在指尖慢慢舒展,像在说“别怕,我跟着你呢”。
是啊,会跟着的。就像雷峰塔的影子,会跟着水纹走;就像塔檐的铃声,会跟着风走;就像那些拓在纸上的字、藏在心里的暖,会跟着她的脚印,走到落星塔下,走到更远的地方。
船过北江入口时,阿禾把那朵菱花轻轻放进水里。花瓣打着旋儿往回漂,像在说“我替你回去看看”。她望着花影渐远,忽然觉得眼眶发潮,却笑着抬起头——前面的雾亮得耀眼,落星塔的轮廓,已在光里隐隐浮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