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后,有个年轻的拓工来塔下,看见“三年”砖上的字比别处的都绿,像长在土里的草。他学着当年的老拓工,蹲在砖前刷灰,忽然发现“年”字的捺画里,藏着片小小的金箔,像谁在字里藏了颗星星。拓出来的那天,恰逢中秋,三潭的月亮正圆,拓片上的“年”字忽然亮了一下,金箔闪闪烁烁,像有人在字里笑出了声。
镇上的老人说,那是老拓工和砖里的姑娘团圆了。说每年深秋,塔下的菱花总会开得比别处早,晨露里飘着墨香和桂花香,那是老拓工在拓新的“三年”,而砖里的姑娘,正往他的拓包里塞刚绣好的并蒂菱。
再后来,塔下的“三年”砖成了镇上的活传说。老人们坐在茶馆里抽着旱烟,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说那砖缝里的金光是有讲究的——“得是深秋的雨夜,雨丝得像绣娘的线那样细,才能看见砖缝里透出金亮的光,一缕一缕缠在雨里,像帕子里的星星在眨。”说这话时,他们总会眯起眼,仿佛又看见当年那个少年拓字时,墨里掺的金粉被雨水泡开,在砖面上晕出细碎的光。
有个穿蓝布衫的货郎不信,专挑了个雨夜蹲在塔下。雨下到半夜,他果然看见砖缝里钻出点金亮,像谁把碎金子碾成了粉,顺着雨丝往上飘。货郎吓得连忙磕头,回来后逢人就说:“是真的!那光暖乎乎的,落在手背上像贴了块热玉。”后来才知道,他那天背篓里装着给妻儿买的花布,上面绣着并蒂菱,“许是那花布引着光出来的”,老人们这样解释,眼里的笑意藏不住。
关于并蒂菱的说法更玄。有年春天,邻村的绣娘在砖前摆了对刚绣好的并蒂菱荷包,第二天去取时,发现荷包上的菱角多了道浅痕,像被谁的指尖轻轻捏过,针脚里还沾着点砖灰。绣娘红了脸,说“定是砖里的姑娘摸了摸,夸我绣得像呢”。从此,镇上的姑娘们绣并蒂菱时,总爱往砖前放一夜,回来时若见菱角带痕,就会抿着嘴笑上一整天,说“得到了真传”。
最神的是那个穿粗布褂子的影子。有年桂花落尽时,卖早茶的阿婆起了个大早,远远看见塔下蹲着个人,正低头拓字。晨光漫过他的鬓角,沾着几片桂花,拓包在砖上轻叩,“笃笃”声在雾里飘得很远。阿婆揉了揉眼,想上前打个招呼,可再定睛一看,影子却没了,只有“三年”砖上的字,比往常亮了些,“三”字的横画里,嵌着片粉白的桃花瓣——那是春天才有的花,不知怎的落在了深秋的砖上。阿婆提着茶壶站了半晌,忽然想起年轻时听的故事,眼眶一热,说“是老拓工回来了,带着砖里的姑娘来看桂花了”。
镇上的绣娘换了一辈又一辈,针脚却越来越细。她们绣并蒂菱时,总爱往丝线里掺点金线,阳光照在上面,亮得像砖缝里的光。“这是给砖里的姑娘添点光,”最年长的绣娘会这样教徒弟,“她当年绣帕子,线里就藏着金粉呢,咱们得接下去。”有个新学绣的小丫头不解,问“姑娘不是在砖里吗?”老绣娘就停下针,指着窗外的塔说“在砖里,也在光里,你绣得亮,她就能看见。”
卖菱角的船娘也换了三代。如今的船娘是个爱笑的姑娘,每天划过三潭时,总会摘朵最新鲜的菱花,用红线系着,往“三年”砖的缝里塞。“让那对小夫妻闻闻新香,”她边塞边说,指尖沾着菱叶的露水,“我奶奶说,当年她往砖缝里塞花,总能听见砖里传来‘窸窣’声,像谁在接花。”有回她塞得急了,菱花瓣掉在砖上,等划着船回头看,花瓣竟不见了,砖缝里却多了点粉白,吓得她差点掉了船桨,回来后却笑得合不拢嘴,说“真的接住了”。
连调皮的孩子都被大人教得规矩。他们放学路过塔下,原本追追打打的,一看见“三年”砖,就会立刻放轻脚步,互相做个鬼脸,踮着脚走过。有个最皮的小子不信邪,非要对着砖大喊“出来!”结果当天晚上就发高烧,梦里总说“有个穿帕子的姐姐瞪我”。他娘赶紧带着他去砖前磕了三个头,又塞了朵菱花,病才好。从此,孩子们路过时不仅轻手轻脚,还会偷偷往砖缝里塞颗糖,说“给姐姐哥哥甜一甜”。
那年大旱,三潭的水浅得能看见底,菱角藤蔫得像晒焦的线。镇上的人都急坏了,唯独“三年”砖上的青苔绿得发亮,像抹了层油。有个外地来的拓工不信邪,说“这砖定是有古怪”,非要拓张字回去研究。他拓了整整一天,太阳落山时才把拓片揭开,众人围过去一看,都吸了口凉气——“年”字的捺画末端,竟有滴圆圆的水痕,像谁的泪落在纸上,晕开了片浅黄,摸上去还有点潮。
后来才知道,那天凌晨,住在塔边的白发老妪拄着拐杖,颤巍巍往砖缝里浇了半瓢菱角汤。老妪是当年老拓工的邻居,年轻时总见他在院里晒菱角,说“砖里的姑娘最爱喝这个”。她浇汤时,嘴里念叨着“老哥哥,老姐姐,喝点汤润润喉,别渴着”,汤顺着砖缝渗进去,竟在拓片上留了痕。老妪听说后,抹着泪笑了,说“是姑娘接着了,她还记得这味”。
岁月像塔下的晨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三年”砖上的字被拓得越来越浅,笔画都快融进青苔里了,可来续故事的人从没断过。穿蓝布衫的书生拓了字,夹在给远方姑娘的信里,信寄出后没多久,姑娘就回信了,说“字里有桂花香”;挑着担子的货郎拓了字,垫在给妻儿买的花布下,回家后发现花布上的并蒂菱,竟比往常鲜活得像要落下来;连拄着拐杖的老妪都要来拓一张,颤巍巍地说“给先走的老头子捎句话,说我还记得当年一起采菱的日子”。
砖缝里的菱花换了一茬又一茬,从嫩粉到枯黄,像无数个春秋在里面打了个结。有回暴雨冲塌了塔基的一角,泥水漫到“三年”砖前,工匠们抢修时,撬起砖块的瞬间,都愣住了——砖后的空心夹层里,除了那帕子和信,还堆着层层叠叠的拓片,每张都用菱叶衬着,叶尖虽然枯了,脉络却还清清楚楚。最上面那张是新的,拓片边缘沾着片新鲜的菱花,露水还没干,像刚放进去的。
“别动,快粘回去!”老工匠喝止了年轻徒弟,他年轻时见过老拓工,知道这里面的故事。粘砖时,他特意用了当年老拓工用的糯米浆,混了点菱花粉。浆糊抹上去的瞬间,忽然听见砖里传来“沙沙”声,像谁在翻拓本,又像谁在绣帕子,针脚穿过布的“簌簌”声,和凿子敲砖的“笃笃”声缠在一起,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像段没唱完的江南小调。老工匠笑了,对着砖说“知道了,你们接着聊”,声音轻得像怕打断什么。
如今塔下的石板路上,仍能看见深浅不一的脚印,从晨雾里来,往暮色里去。有个新来的教书先生说,那是当年的少年回来了,每年深秋都来拓新的“三年”,拓片上的字一年比一年暖;卖茶的阿婆却摇头,说“是石匠和绣娘走了出来,你看那脚印,一个深一个浅,深的是石匠凿字时踩的,浅的是绣娘递水时踮的脚”。
人们更愿意相信阿婆的话。因为每到深秋,塔下总会飘着墨香和桂花香,那是凿子撞在砖上的“笃笃”声,混着针线穿过布的“簌簌”声,被风卷着,绕着塔檐的铜铃打了个结,落进每个深秋的晨露里。露水落在“三年”砖上,“年”字的捺画就会变得格外暖,像被谁的指尖反复摩挲过,带着半世纪的温度。
而那箱拓本,真的被收在镇上的老茶馆里。樟木箱就摆在靠窗的位置,上面的菱花纹被摸得发亮,边角处还留着道浅浅的牙印——是当年老拓工的小孙子咬的,说“要给爷爷的宝贝留点记号”。有茶客掀开箱盖时,常会看见最上面的拓片在轻轻颤动,像谁的指尖正抚过“年”字的末笔。那里藏着颗金线绣的心,是后来的绣娘照着传说补绣的,在茶香里慢慢发烫,把半世纪的等待,酿成了比桂花酒更醇厚的暖。
有回茶馆打烊,掌柜的忘了关窗,夜里起风时,听见箱里传来“哗啦”声,像谁在翻拓片。他悄悄推开门,看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落在最上面的拓片上,“三年”二字亮得像浸在水里,笔画里的金粉游来游去,忽然聚成朵并蒂菱,在纸上轻轻摇晃。掌柜的没敢出声,关上门退了出去,第二天说起这事,眼里的光闪闪烁烁,像捧着个天大的秘密。
其实镇上的人都知道,那不是秘密。那是“三年”砖里的故事,在时光里发了芽,长了叶,开了花,年复一年,从未谢过。就像深秋的雨总会落下,塔檐的铃总会响,而“三年”砖上的字,总会在某个清晨,被带着露水的手,拓得又暖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