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少年成了镇上人嘴里的“老拓工”。每年深秋,他总会在晨露刚漫过砖缝时来到塔下,背上的拓包磨得发亮,里面装着浸透了桐油的棉纸、研得极细的墨锭,还有一把竹制的软毛刷——那是老拓工临终前给他的,说“刷字要像给婴儿梳发,得带着气”。
他拓“三年”砖时,总先蹲在砖前看半晌。看晨雾如何漫过“三”字的横画,看露水珠在“年”字的捺尾上打转转,像谁噙着的泪。然后取出软毛刷,蘸着带露的清水,一下下扫过砖面。刷到“年”字那道深缝时,动作会放得更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镇上的人说,老拓工刷的不是灰,是在跟砖里的字说话。
拓纸铺展时,能听见棉纸与砖石相触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桑叶。他蘸墨的动作极缓,墨锭在砚台里磨出“嚯嚯”的响,墨香混着塔下的桂花香漫开来,让每个经过的人都觉得,这塔下的时光比别处流得更柔。拓包在纸上轻叩,力道均匀得像呼吸,“三”字的横画要拓得像初春的新柳,带着点颤;“年”字的捺画得沉,像压着半世纪的月光。
拓完字,他会从竹篮里挑出朵并蒂菱花。菱花是天没亮时从三潭边掐的,带着水汽的清,花瓣上的晨露还没干。往砖缝里塞时,指尖总免不了被砖沿的青苔蹭绿,他却从不擦,说“这是字的颜色”。露水顺着砖面往下淌,在“年”字的尾端积成一小汪,像谁悄悄落了泪。他就坐在塔下的石阶上,看着那汪水被风一点点吹干,直到太阳爬上塔尖,才收起拓片,背上拓包往回走。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拓包上的铜环叮当作响,像在数着又过了一年。
塔下的铺子换了三回主。最初是卖胭脂的,老板娘总爱趴在柜台上看他拓字,说“老拓工的墨里掺了蜜,不然字怎么会发亮”;后来改成了茶馆,掌柜的每天清晨会给他留一壶龙井,说“您拓的字里有茶气,配着喝才对味”。只有老拓工留下的那间小屋没变,樟木箱就摆在窗下,木柄包浆亮得像琥珀的凿子躺在最底层,垫着的粗布帕子上,墨痕晕开的山影一年比一年深,像谁用指腹摩挲了千万遍。
老拓工走的那天,桂花刚落尽,空气里还飘着点甜腥。他攥着少年的手,把凿子塞过去时,指腹的老茧蹭得少年手心疼。“这凿子认人,”老拓工的声音轻得像落叶,“你拓的字,得让它也沾沾气。”少年后来才知道,那凿子是老拓工年轻时给妻子刻嫁妆用的,木柄上还留着朵没刻完的菱花。他把凿子收进樟木箱时,特意垫上老拓工的帕子,帕子上的墨痕浸了年月,竟真像幅没画完的山,峰峦里藏着说不清的暖。
他成了有名的拓工,专拓那些被风雨啃得只剩影子的字。南来北往的人捧着残碑断碣来找他,说“这字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他从不推辞,带着拓包往深山祠堂或荒村旧宅跑。拓山神庙的残碑时,他会把石缝里的野菊瓣也拓进去,说“山神得闻着香才肯显灵”;拓老宅照壁上的“福”字时,要等檐角的燕子飞回来,让燕影落在拓纸上,说“福气得带着活气才留得住”。
有回镇上的老秀才颤巍巍来找他,手里攥着块帕子,包着半块影壁砖的碎末。“祖宅影壁上的残诗,”老秀才的手抖得厉害,“不知哪年的举人题的,被孩子们用石子划得不成样,我孙儿说,只有您能让它活过来。”
他跟着老秀才去了祖宅。影壁上的诗只剩“月照潭心”四个字,“月”字的钩被划得像道破痕,风一吹,墙皮簌簌往下掉渣。老秀才蹲在旁边叹气,说“刷也没用,字早碎了”。他没说话,从拓包里取出软毛刷,蘸着井水一点点刷那划痕。刷毛扫过“月”字的残钩时,动作轻得像抚摸伤口,刷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夕阳把影壁染成金红,才直起身说“明天来看”。
第二天他带着拓片来,老秀才展开的瞬间,眼泪“啪嗒”落在纸上。那“月”字的钩里,竟拓出了道浅白的痕,像被谁的指尖摩挲了千万遍,把石子划的破痕磨成了暖。更奇的是,“月”字旁边沾着片晒干的槐叶——是影壁前那棵老槐树的叶,拓时正好落上去的,叶脉清清楚楚,像谁在字里藏了片月光。
“这不是字,是日子啊。”老秀才摸着拓片喃喃,忽然想起小时候趴在影壁前,看祖父用手指在“月”字上画圈,说“这钩得弯得像三潭的月,才够味”。那天傍晚,老秀才留他吃饭,席间说起祖父当年总在影壁前等祖母,说“等她绣完并蒂菱,就把这‘月’字补全了”,可祖母没等到绣完就走了,祖父也再没碰过那影壁。
“您看这槐叶,”他指着拓片笑,“说不定是您祖父托它来看看。”老秀才愣了愣,忽然抹了把脸,说“是呢,是呢,他总说槐叶落了,就该采菱了”。
媒人踏破门槛时,他总笑着推。说邻村绣娘的针脚比并蒂菱还细,他说“我这双手只配握拓包,别扎坏了人家的线”;说酒坊女儿笑起来像春日菱花,他说“字里的香还没闻够,装不下别的甜”。镇上的人都说他傻,只有他自己知道,每个十五的夜里,会把樟木箱搬到院里,借着月光一张张看拓片。
看到“三年”砖的第一百张时,总要停下来。那拓片上“年”字的捺画里,拓着片枯菱花的影——是很多年前,他往砖缝里塞花时,花瓣正好落在字上,被拓进了纸里。他用指腹抚过那片影,像触到了谁的唇,带着点涩,又有点甜。月光透过纸页,把“年”字照得透亮,笔画里的金粉闪闪烁烁,像帕子里的星星落在了字里。
樟木箱被他摩挲得发亮,木纹里嵌着经年的墨香,每次开箱,总飘出股淡淡的桂花香——是老拓工当年在炉上烤桂花糕时,渗进木头里的。有回暴雨冲垮了后墙,泥水漫进屋里,他抱着箱子蹲在雨里,用蓑衣裹得严严实实。雨水顺着发梢往下淌,滴在箱盖上,发出“嗒嗒”的响,像在数着什么。等雨停了,他把拓本一张张摊在院里的竹架上晒,阳光透过纸页,“三年”二字亮得像浸在水里,金粉在字里游来游去,像谁撒了把星星。
镇上的孩子总围着他转,扯着他的拓包要听故事。他就坐在樟木箱旁,慢悠悠地讲“三年”砖里的小夫妻:男的凿字时,女的就坐在旁边绣帕,凿子敲砖的“笃笃”声,和针线穿过布的“簌簌”声,在塔里缠了半世纪,变成了砖缝里的青苔,变成了菱花上的露。
“字怎么会说话呢?”孩子们噘着嘴不信。他就笑,从箱底翻出那片枯菱花——是当年从砖缝里捡的,早被他压得平平整整,像片琥珀。对着月光晃一晃,花瓣的纹路清清楚楚,“你看这纹路,不是在说‘我在这儿’吗?”孩子们凑近了看,忽然指着其中一道纹路喊“像个小钩子!”他点头,说“那是‘年’字的捺画,勾着舍不得走呢”。
后来他老了,背驼得像塔檐的弧度,手指抖得握不住鬃刷,却仍在每年深秋往塔下跑。弟子要扶他,他摆摆手,说“这路我走了一辈子,闭着眼都能摸到砖缝”。走到“三年”砖前,他会从怀里摸出片菱花,花瓣已经有点蔫了,是他凌晨拄着拐杖去三潭边掐的。颤巍巍往砖缝里塞,塞不进去时,就用枯瘦的指尖把花瓣撕成碎末,一点点撒进去,嘴里喃喃着“今年的花,比去年的香”,风一吹,碎花瓣飘起来,像谁的眼泪落了又飞了。
临终前那个深秋,他让弟子把他抬到塔下。风卷着落叶,在砖面上打旋,像在跳支古老的舞。他躺在“三年”砖旁,怀里揣着那帕子和信——帕子的绢面脆得像薄冰,稍碰就可能碎;信纸上的胭脂字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仍能摸到“卿”字那点倔强的顿笔,像当年那个姑娘咬着唇说“偏不”。
“该让他们团圆了。”他对弟子说,声音轻得像风拂过拓片。弟子撬开“年”字最后一笔的裂缝,那里积着半世纪的菱花碎末,黄得像堆碎金,是他每年撒进去的。把帕子和信放进去时,听见“窸窣”一声轻响,像两只蝴蝶终于并了翅,翅膀碰着翅膀,再也不分开。
弟子按他的嘱咐,用糯米浆混着新采的菱花粉把砖粘好。浆糊抹上去时,带着点甜香,像当年姑娘绣帕时用的浆水。粘完的那天,塔檐的铜铃忽然响得格外清,风卷着拓片的“哗啦”声从远处飘来,像谁在念那信里的话:“别再凿砖了,找个会笑的姑娘……”
风吹过砖面,新粘的砖缝里,忽然钻出棵小小的绿芽,谁也说不清是菱花的种子发了芽,还是“年”字的捺画终于长出了新的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