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诗写道:“人生碌碌饮贪泉,不畏官司不顾天。何必广斋多忏悔?让人一着最为先。”这首诗专门用来形容世上那些贪心之人,一旦贪欲上头,即便十万个金刚也无法将其降伏,哪怕法律刑罚明明白白摆在眼前,他们也全然不顾。列子曾说:“不见人,徒见金。”说的就是当贪念萌生,人的全部心神都被金钱利益占据,哪里还管行为是否可行?
在杭州府,有一位贾秀才,名叫贾实,家中家财万贯。他心思聪慧、机敏灵巧,为人豪侠仗义,尤其喜欢结交重义气的朋友。要是朋友中有人尚未娶妻,因家境贫寒没钱下聘,他就会慷慨解囊,资助朋友完成婚事;要是有人负债累累无力偿还,他也会帮忙清偿债务。不仅如此,他路见不平,专爱与那些欺心瞒昧的人作对,遇到有人仗势欺人,他总能想出奇计战胜对方。像这样的义举好事,多得难以一一列举。这里且说他帮助朋友赎回房产的一段故事。
钱塘有个姓李的书生,虽然钻研儒学,却还没有考中秀才。他家境极其贫寒,但侍奉父母十分孝顺。李生与贾秀才志趣相投,平日里没少得到贾秀才的接济。一天,贾秀才邀请李生饮酒,李生赴约时满脸愁容,兴致不高。贾秀才心中疑惑,几杯酒下肚后,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李兄有什么心事,为何对着美酒也不开心?不妨说与小弟听听,或许我能帮上一点忙也未可知。”
李生叹了口气说:“小弟有些心事,在别人面前也不好说,既然兄长问起,我就如实相告。小弟从前有一所小房子,在西湖口昭庆寺左侧,大概能值三百多两银子。因为欠了寺里慧空和尚五十两银子,三年下来,连本带利一共该还一百两。那和尚是个贪财好利、趋炎附势的人,整天追着我讨债。我实在没办法,只好提出把房子抵押给他,让他补足三百两的差价。可那和尚知道我走投无路,故意不要房子,只逼着我还银子。我没办法,只能低价把房子抵了出去,经过众人调解,和尚只补了我三十两银子。钱一交,和尚就搬进去住了。我只好和老母亲搬到城里,租房子住。如今因为拖欠房东的租金,他家天天催我搬走,老母亲为此忧愁成病,所以我才这么烦恼。”
贾秀才说:“原来如此。李兄怎么不早点说?请问你欠房东多少租金?”李生回答:“每年四两银子,如今一共欠了三年的租金。”贾秀才说:“这事儿不难办。今晚咱们先尽情喝酒,明天一早我自有办法。”当天酒局结束,两人便分别了。
第二天,贾秀才早早起床,到库房里用天平称了一百四十二两银子,让一个仆人跟着,直接前往李生家。李生刚刚起床,还没来得及梳洗,赶忙叫老母亲煮茶。可家里没柴没火,忙活了一早上,也煮不出一杯茶。贾秀才明白他们的为难,连忙让仆人把李生叫出来,说有话讲完就走。
李生出来后问:“贾兄有什么见教,还劳驾亲自前来?”贾秀才让仆人拿来一个小手盒,取出两包银子,对李生说:“这包里的十二两银子,你可以拿去偿还房东的租金;这包里的一百三十两银子,你拿去交给慧空长老,赎回原来的房子居住。这样一来,既能免去房东的催促,也能让老夫人不再忧心,你也有了安稳的住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李生连忙推辞:“贾兄这说的是什么话!小弟无能,连老母亲都赡养不好,贫困的日子也早已习惯。之前多次承蒙您接济,已经是意外之喜,如今又因为我无家可归,让您花费这么多钱赎回房子。就算我住进去,心里也不安稳。您这份高情厚谊,我斗胆收下这十二两租金;但赎房子的钱,我绝对不敢接受。”
贾秀才说:“李兄这话就见外了!我们相交,看重的是义气,怎么能把钱财利益放在心上?你只管收下,赎回祖业,不必再推辞。”说完,把银子放在桌上,径直出门走了。李生慌忙追出来喊道:“贾兄请留步,容我当面致谢!”可贾秀才头也不回,径直离去。
李生心想:“天下难得有这样的义友,如果我不接受,他心里肯定不高兴。我先把银子拿去赎回房子,等日后有了出息,一定要重重报答他!”当下拿了银子,和母亲商量后,就去赎房子。
李生来到昭庆寺左侧自家旧房子门前,进门问道:“慧空长老在吗?”慧空听到声音,还以为是什么施主来了,急忙出来迎接。一看是李生,原本热情的态度瞬间变得冷淡,不冷不热地施了礼,请他坐下,也不吩咐人上茶。
李生说明来意,要赎回房子。慧空脸色立马变了,说:“当初卖房子的时候,可没说过以后要赎回。就算要赎,原价虽然是一百三十两,但如今我们又加盖了许多厢房,装修也用了不少材料,房子比原来值钱多了。你得把这些钱补上,才能赎回去。”这分明是慧空知道李生拿不出钱,故意刁难他,实际上根本没加盖什么房子。
正所谓“人穷志短”,李生听了这话,信以为真,心里想:“难道还要再去找贾兄补足银子赎房?我原本就不想接受他的钱赎房,现在正好借着和尚要价太高的借口,说房子赎不成,把银子还给他,心里也能安稳些。”于是,他立刻告辞和尚,来到贾秀才家里,把和尚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贾秀才听后大怒:“这个可恶的秃驴!出家人本该四大皆空,他却昧着良心贪图钱财。当初怎么卖的,现在就该怎么赎,凭什么平白无故涨价?钱财虽小,但这事儿在情理上说不过去!既然撞到我手里,我定要想个办法治治他,不怕他不让我赎房!”当天,贾秀才留李生在家吃饭,饭后李生便离开了。
贾秀才带着两个家仆,径直来到昭庆寺左侧。见慧空家的门开着,便走了进去。他问一个小和尚,小和尚说:“师父陪客人喝了几杯早酒,正在楼上打盹。”贾秀才让两个家仆留在楼下,自己轻手轻脚走到楼梯边,悄悄上了楼。只听见楼上传来鼾声,抬眼一看,慧空脱了衣帽,睡得正香。楼上四面都有窗户,此时都关着。
贾秀才走到后窗,透过窗缝一看,对面楼上有个年轻妇人正在做针线活,看情形像是大户人家的女眷。贾秀才低头一想,计上心来。他走到前面,穿上慧空的僧衣僧帽,悄悄打开后窗,嬉皮笑脸地对着对面的妇人百般言语挑逗,直把那妇人惹得十分恼怒,跑下楼去。贾秀才随即脱下衣帽,放回原处,悄悄下楼,回家去了。
再说慧空正在熟睡,只听见楼下一阵嘈杂,一群人吵吵嚷嚷地闯了进来。十几个汉子一边骂道:“你这贼秃驴,竟敢如此无礼!你家楼窗正对着我们家内楼,不知道回避也就罢了,今天还敢公然调戏我们家主母!送到官府,非打得你服服帖帖不可,反正我们就是不许你住在这里!”慧空被吓得手足无措。不一会儿,众人冲上楼来,把屋里的家具杂物砸得稀烂,又将慧空的衣服扯得粉碎。
慧空辩解道:“小僧从来没往您家看过一眼啊!”众人根本不听他解释,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骂道:“贼秃!你赶紧搬走,不然见你一次打一次,别想在这儿待下去!”说着,连推带搡把慧空赶出门外。慧空知道这家人是郝姓大户,不敢争辩,一溜烟跑回寺里去了。
贾秀才得知消息,知道计谋得逞,暗暗好笑。过了两天,他找到李生,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李生也笑得合不拢嘴。贾秀才随即拿上一百三十两银子,和李生一起去找慧空,说要赎房。
慧空抬头一看,李生平平无奇,没什么特别;再看贾秀才,衣着华贵,还带着家仆,又想起自己刚被郝家狠狠教训了一顿,心里盘算:“这地方我肯定住不安稳了,房子正对着郝家内楼,以后少不了麻烦。不如让他们赎回去,也省得天天惹是非。”于是一口答应下来。双方当场兑了一百三十两银子,慧空归还了房契,房子重新归李生管理。慧空本想占别人便宜,没想到反被别人算计,这就是贪心过重的报应。
后来,贾秀才考中科举,一路做到内阁学士;李生也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两人的情谊始终不变,直到去世。这真是:“量大福也大,机深祸亦深。慧空空昧己,贾实实仁心!”
不过,前面这些还不算正题。且说有一段故事,发生在金陵——这座曾为都城、充满传奇色彩的地方。金陵城依傍着石山而建,因此又名石头城。从水门进城,能领略到秦淮十里楼台的繁华盛景。秦淮湖是当年秦始皇下令开凿的,江水连通扬子江,早晚两次涨潮,江中的各种物件常常随着潮水漂流进来。湖面上画舫穿梭,歌妓们演奏着悦耳的乐曲,往来的文人仕女欢声笑语不断。
湖两岸柳树成荫,道路蜿蜒;隔着湖水,两岸的画阁交相辉映。花栏竹架间,常能见到文人墨客在此联诗吟咏;绣户珠帘内,不时露出娇美女子的面容。这里有十三四处酒馆,十六八家茶馆,当真是一处繁华富庶、声名远扬的地方。
或许有人会说,只讲秦淮的风景,没什么意思。但各位有所不知,我接下来要讲的,是近代一位有名的富家子弟——陈秀才。陈秀才名叫陈珩,就住在秦淮湖口。他的妻子马氏,十分贤德,操持家务勤俭持家。陈秀才名下有两处产业:一处是庄房,一处是住宅,都在秦淮湖口,庄房在湖对岸。
陈秀才特别喜欢结交朋友,又沉迷于风花雪月之事。他每天呼朋唤友,要么去青楼玩乐,要么登上游船饮酒作乐。身边总少不了帮闲的人,宴席上也必定有女子作陪。有清唱艺人随时演唱新曲,也有人想尽办法逗趣取乐。有人每日送来新鲜的花卉,厨师们也不断献上新奇的菜肴。俗话说“利之所在,无所不趋”,因为陈秀才出手阔绰,大家都把他当作难得的“好主顾”,争着来讨好他。要是碰上没钱又吝啬的人,根本见不到他们的踪影。当时,南京城里无人不知陈秀才的名号。
陈秀才不仅能吟诗赋词,为人也温和体贴,秦淮河畔各个妓院的女子,没有一个不喜欢他的。他的生活过得十分潇洒自在,每天都像在过节一样。然而,时光飞逝,七八年的时间里,陈秀才沉迷于玩乐,几乎将家产挥霍殆尽。妻子马氏多次苦苦相劝,但他始终本性难改。虽然如今不如往日阔绰,但勉强还能维持花销。又过了半年多,陈秀才的经济状况变得十分窘迫。
马氏看得明白,心想:“索性等他把钱败光了,或许他就能收心了。”于是不再劝他。陈秀才享受惯了奢靡的生活,一时之间哪能轻易改变?可没钱可用,实在难以维持,在众人的怂恿下,他写了一纸文契,向三山街开当铺的徽州卫朝奉借了三百两银子。这卫朝奉是个极其贪财刻薄的人,刚到南京时,他的当铺规模很小,但他有各种不正当的获利手段。比如别人拿东西来典当,他用成色不足的九六七银子当作纹银,还用小秤称重,甚至克扣几分。等赎当的时候,他却用大秤称量,要求补足差额,还挑剔成色,少一点都不归还物品。要是有人拿金银珠宝首饰来典当,他只要觉得金子成色好,就会偷偷打造一模一样的赝品进行调换,把粗劣的珠子换成优质的,好的宝石换成次品。他做过的这类事情,数不胜数。
陈秀才借的这三百两银子,卫朝奉早就盯上了他那所庄房,所以一直不着急派人催债。就这样过了三年,本利刚好翻了一倍,卫朝奉这才派人到陈家讨债。此时的陈秀才已经把钱挥霍得一干二净,只能收心在家读书。听到卫家来讨债,他心里十分慌乱,毫无办法,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推脱:“人不在家,等回来再说。”但俗话说得好,“怕见的是怪,难躲的是债”。这样推脱了几次,卫家自然不再相信。卫朝奉每天都派人来催债,陈秀才干脆躲着不见。卫朝奉就让人守在陈家门口,甚至用难听的话辱骂,陈秀才也只能忍气吞声。
陈秀才被纠缠得实在没办法,只好找到当初借钱的中间人说:“卫家那笔银子,本利加起来一共六百两,我现在实在拿不出钱来还。湖对岸那所庄房,大概能值一千多两,我想把它抵押给卫家,让卫朝奉补够我一千两。各位帮我说说这件事,事后我一定感谢。”众人看他确实拿不出钱,只好答应下来,去跟卫朝奉说。
卫朝奉听后说:“我去他家庄里看过,这庄子怎么可能值一千两?他可真敢开口。就算只抵六百两,我都觉得多了,你们怎么能这么说?”中间人解释道:“朝奉,这座庄房,六百两可买不到。趁着他现在手头紧,随便补他一百两,把庄子抵过来,可太划算了。要是被别人买走,您就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的产业了。”卫朝奉听了,气得脸色发紫,说:“当初是你们介绍我认识这个主顾,借出去的债,本利一直没见着,现在反而要我再拿出银子?我又不缺房子住,要这破房子干什么?要是只抵六百两,我就认亏收下;不然,就把银子还我!”说完,就让手下跟着中间人去回复。
众人回到陈家,把卫朝奉的话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陈秀才气得目瞪口呆。他刚想发火,又想到确实是自己理亏,而且拿不出钱来还债,怎么能和对方争执呢?只能赔着笑脸说:“要是不值一千两,补够八百两也行。当初建造这庄子,花了一千二三百两,现在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还得麻烦各位再去说说我的意思。”众人说:“难啊!刚才我们只提补一百两,卫朝奉就变了脸色,说‘我又不缺房子住!要补钱就还我银子’。他这种态度,您说补八百两,根本不可能!”陈秀才不死心,又说:“财产买卖这么重要的事,哪能一说就定?卫朝奉见我第一次要价高,故意刁难,现在我已经少要二百两了,难道他还不愿意?”众人被他央求不过,只好又去跟卫朝奉说。
这次卫朝奉根本不回应,黑着脸直接走了进去,还叫出四五个手下,对众人说:“朝奉让我们到陈家讨银子,抵押房子的事就别提了。”众人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带着卫家的手下又回到陈家。这些人也不说话,只是齐声说:“朝奉让我们在这儿等着,等还了银子再走。”陈秀才听了,满脸羞愧,心中愤怒却不敢发作,只能对众人说:“麻烦各位帮忙劝劝他们先回去,我再想想办法。”众人好说歹说,才把卫家的人劝走,各自也散了。
陈秀才满心的憋屈无处发泄,回到家中后,又是捶打桌子,又是拍击板凳,不停地唉声叹气。马氏看着丈夫这副模样,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却故意调侃道:“官人怎么不去花街柳巷、秦楼楚馆,痛痛快快地喝酒玩乐,通宵消遣?在这儿唉声叹气,可少了几分风月雅兴呢。”
陈秀才苦着脸说:“娘子就别挖苦我了。当初都怪我不听你的劝,把钱财看得太轻,才落到今天被那徽州佬这般欺辱的地步。我想把湖对岸的庄房抵押给他,让他补我二百两银子,可他死活不肯,就知道催债。还派了好几个人守在咱们家,多亏众人帮忙劝走了,估计明天一早又得来。难道我这庄房就只值六百两银子?现在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马氏说道:“你当初大手大脚花钱的时候,只当家里的钱财是取之不尽的宝库、流之不竭的泉水,成千上万地往外花。哪能想到,今天想让别人补这一二百两银子,竟这么困难。他既然不肯,就只能抵押给他了,发愁又有什么用?要是放在三年前,再有几个庄子也都抵押出去了,还在乎这一个?”陈秀才被妻子这番话数落得哑口无言,默默不语。
当天夜里,陈秀才心里烦闷,草草吃了晚饭,洗漱后就躺下了。正所谓“欢娱嫌夜短,寂寞恨更长”,他心里惦记着庄房的事,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盼到天亮。到了五更天,他刚有些困意,迷迷糊糊想睡一会儿,就听见家仆好几次进来说:“卫家一大早又来讨银子了。”
陈秀才再也忍耐不住,一骨碌爬起来,把当初借钱的中间人都请来,写了一纸卖契,写明将某处庄房以六百两银子卖给对方,然后把卖契交给众人。众人这次和昨天的态度截然不同,高高兴兴地接过去,去回复卫朝奉。陈秀才虽然满心气愤,但为了不再被追债骚扰,也只能无奈接受。而卫朝奉本就觊觎那座庄房,之前逼债也不过是想低价入手,现在目的达成,自然称心如意,没了二话。
自庄房被抵押后,陈秀才心里懊悔不已,整天愁眉苦脸,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还时常咬牙切齿地说:“我要是有出头之日,一定要好好报复他!”马氏见状,说道:“不怪自己,反倒怨恨别人!别人有了钱,自然想着如何获利,哪像你,拿了别人的钱随意挥霍,也没干出一件正经事,就把这么好的产业白白贱卖了!难道是别人强迫你的?”
陈秀才说:“事到如今,我哪能不后悔?只是当初做错了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马氏说:“说得轻巧,就怕你嘴上说后悔,心里却不这么想。‘自悔’两个字,可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俗话说‘败子若收心,犹如鬼变人’,现在你手头没钱,只能缩在家里怨天尤人;要是有了一百二百两银子,保不准又去寻欢作乐了。”
陈秀才叹了口气说:“娘子哪里知道我的心思!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我当初确实不懂生活艰辛,被人撺掇着吃喝玩乐,败光了家产。如今尝尽了世态炎凉,受尽了别人的冷眼,要是还想着风花雪月,那真就是没心没肺了!”马氏说:“这么说来,你还有点志气。我还以为你不到最后关头不知悔改,现在看来,也该收收心了。我问你,要是有了银子,你打算做什么?”
陈秀才说:“要是有了银子,我一定要先赎回庄房,好好羞辱那徽州佬一番,出出这口恶气。除此之外,或者开个店铺,或者置办些田地,踏踏实实地过日子,等待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这就是我的心愿。要是能有一千两银子,也就足够了。可到哪里去弄这么多银子呢?也只能是空想罢了。”说完,他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又叹了口气。
马氏微微一笑,说:“你要是真能说到做到,这一千两银子又有什么难的?”陈秀才听出话里有话,急忙问道:“银子在哪里?是去跟人借,还是找朋友们凑?不然这银子从哪儿来?”马氏又笑道:“要是去借,不又得碰上像卫朝奉那样的人?这世道,人情冷暖全看你有没有钱,你现在这落魄样子,哪个朋友肯出钱帮你?不如在自家找找办法,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
陈秀才追问道:“自家能找谁?难道娘子有办法帮我?求娘子给我指条明路,这可真是大恩大德!”马氏说:“你以前那些吃喝玩乐的朋友,现在有谁来看望过你?现在也就只能跟我说这些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也没什么特别的办法。不过可以跟你商量商量。”陈秀才说:“娘子有什么话尽管说,我都听你的。”马氏问:“你现在真的打算收心,踏实过日子了?”陈秀才郑重地说:“娘子,怎么还不信我?我陈珩要是再去寻花问柳,就永远别想有好前程,不得好死!”马氏这才说:“既然你这么说,我就把庄子赎回来还你。”
说完,马氏拿了钥匙,径直走到厢房里一条昏暗的小巷中,指着一个皮匣子对陈秀才说:“这里面的东西,你拿去赎庄房,剩下的再还给我。”陈秀才惊喜万分,却又有些不敢相信,打开匣子一看,只见白花花的银子整齐摆放着,大约有一千多两。陈秀才看着这些银子,忍不住流下泪来。马氏问:“官人为什么哭?”陈秀才哽咽着说:“我陈珩没本事,败光了家产,全靠贤妻省吃俭用,积攒下这么多钱,让我能恢复家业。我真是枉为男子,羞愧得无地自容!”马氏安慰道:“官人能改过自新,就是我们家的福气。明天就去赎庄房,别再耽搁了。”
陈秀才当天高兴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熬过一夜。第二天,他就托人找来了之前的中间人,去跟卫朝奉说,要赎回庄房。卫朝奉好不容易得了便宜,哪肯轻易答应?他推脱道:“当初他把庄子抵给我的时候,全是些破房子、荒地。我现在又盖了新房子,把里里外外修缮得漂漂亮亮,周围的花木也种得整整齐齐。就用原来那六百两银子赎回去,他倒轻松!要是想赎,必须补够一千两银子才行。”
众人把卫朝奉的话转告给陈秀才,陈秀才说:“既然这样,我得亲自去看看,要是真的添造修缮了,估算一下价值,再商量补多少钱。”于是,他和众人一起来到庄房,问:“朝奉在吗?”一个女仆回答:“朝奉刚去当铺了。家里女眷在里面,你们要是没事就别进去了。”众人说:“我们就在外面看看。”女仆便放他们进去。
众人在庄房里转了一圈,发现还是原来那些旧房子,不过是修补了几块地板,堵住了一两处漏水的地方,修好了三四根折断的栏杆,都是一眼就能看明白的小修小补,根本没添什么新东西。陈秀才回去后,对众人说:“庄房根本没添东西,凭什么让我补钱?当初我拿庄子抵债,想让他补二百两,他趁着我困难,想方设法占了庄子,现在又想让我补钱!这不是拿我的钱来算计我吗?还有天理吗?我陈珩当初软弱,现在可不会再任他摆布。你们把这六百两银子交给他,让他搬出去,把庄子还给我。就这么办,他已经白白赚了三百两利息了。”
众人原本不敢去跟卫朝奉说,但看到陈秀才拿出这么多银子,态度立马变了,又恢复了以前讨好的样子,纷纷说:“相公说得对,我们这就去说。”众人拿着银子去交给卫朝奉,卫朝奉嫌少,不肯收。但架不住众人劝说,只好先收下,却始终不说什么时候搬出去。众人觉得他收了钱,事情就算定下来了,拿了一张收据回来,回复陈秀才后,各自散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秀才不断派人去催促卫朝奉搬离庄房。但卫朝奉态度强硬,坚持说:“必须把我修缮改造房子的钱补够,我才搬走,否则绝不出屋。”无论陈秀才这边催了多少次,卫朝奉始终拿这套说辞推脱。
陈秀才心中愤恨难平,暗自思忖:“这家伙太嚣张了!要是和他对簿公堂,虽说道理在我这边,但打官司耗时耗力,未必能痛快解决。得想个周全的办法整治他,就不信赶不走他!当初受他的气还没发泄,如今他又来欺负人,这笔账必须清算!”
十月中旬的一天夜里,月光皎洁,如同白昼。陈秀才心烦意乱,独自来到湖边的屋子散步赏月。说来也巧,他突然看见秦淮河上游漂来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他定睛一看,大吃一惊——竟是一具死尸,从扬子江顺流而下,恰好漂到湖房附近。陈秀才正为卫朝奉的事绞尽脑汁,见状心中一动,暗自盘算:“有办法了!”随即唤来家仆陈禄。
陈禄是陈秀才的心腹,为人忠诚正直,陈秀才遇事总爱和他商量。陈秀才对他说:“我被卫家那家伙欺负得实在憋屈,他霸占着房子不还,你说该怎么收拾他?”陈禄义愤填膺地说:“官人好歹也是富贵出身,怎能受这种人的气!我们看着都来气,恨不得和他拼了,为您出口恶气!”陈秀才压低声音说:“我有个主意,你按我说的做,保管能办成,事后必有重赏。”陈禄大喜,连声道:“好计!好计!”当即领命,依计行事,当晚各自散去。
第二天,陈禄换上一身体面衣裳,请来平日里和陈家往来密切的陆三官做中间人,前往湖对岸投靠卫朝奉。卫朝奉见陈禄仪表堂堂,说话伶俐,便欣然收下,还安排了一间屋子给他住,让他在府里帮忙做事。陈禄干活勤快又得力,很快就得到了信任。
一个多月后的清晨,卫朝奉想让陈禄去买柴,却发现他房门大开,屋内空无一人。卫朝奉派人四处寻找,都没发现陈禄的踪影。他本就没在陈禄身上花多少本钱,倒也没太在意,正打算找介绍人陆三官问问情况,就见陈秀才家五六个仆人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说:“我家一个月前走失了个仆人叫陈禄,听说被陆三官领来投靠你家了。赶紧把人交出来,我们家主人已经准备告状了!”
卫朝奉一头雾水,解释道:“一个月前确实有个人来投靠,但我不知道是你家的人。谁知道他前天夜里突然就不见了,真的不在我这儿。”仆人们不信,质问道:“哪有这么巧又逃走的?肯定是你把人藏起来了!既然不在,那就让我们搜一搜!”卫朝奉仗着自己理直气壮,一拍胸脯说:“搜就搜!要是搜不出来,看我不教训你们!”
仆人们一拥而入,把卫家翻了个底朝天,连老鼠洞都没放过。就在卫朝奉准备发火时,众人突然大喊:“找到了!”卫朝奉凑近一看,只见松软的泥土里挖出一条死人腿,顿时吓得目瞪口呆。仆人们齐声喊道:“肯定是卫朝奉杀了我家陈禄,把腿埋在这儿了!赶紧请我家相公来,报官去!”
很快,陈秀才赶到现场,怒不可遏地吼道:“人命关天!你竟敢杀了我家仆人?不去官府报案,还等什么!”说着就要让人抬着人腿去衙门。卫朝奉吓得浑身发抖,连忙阻拦:“陈爷,我真没杀人!”陈秀才怒斥道:“胡说!这人腿哪来的?到官府去辩白吧!”
有钱人最怕惹上官司,更何况是人命案。卫朝奉慌了神,苦苦哀求:“陈相公,咱们有话好商量!您说怎么办,只要别让我吃官司就行!”陈秀才冷笑道:“当初强占我的产业,不肯补钱的是你!现在霸占房子,还让我补差价的也是你!如此蛮横,现在又收留我家仆人,还杀了他!今天正好新账旧账一起算,绝不轻饶!”卫朝奉连连求饶:“是我不对,我这就把房子还给您!”
陈秀才不依不饶:“你还敢谎称修缮房屋?这样吧,你把三百两利息还给我,再写一份认错书。我们就不再追究,把这只人腿烧了,这事就算过去了。不然的话,今天在你家搜出人腿,人证物证俱在,一旦传出去,你吃不了兜着走!”
卫朝奉有苦难言,只求息事宁人,只好乖乖写了伏辨书,交给陈秀才,又被迫交出三百两银子,连夜搬回三山街的当铺。陈秀才这边则悄悄把人腿藏了起来,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原来,十月中旬那个月夜,陈秀才看到漂来的死尸后,就让陈禄砍下一条腿。第二天,陈禄假意去投靠卫朝奉,偷偷把人腿带进卫家,趁人不注意埋在院子里,随后又悄悄溜走。这边陈秀才再派人来“寻人”,故意搜出人腿,以报官相逼,逼得卫朝奉不得不就范,不仅搬出庄房,还白白吐出三百两银子。这便是陈秀才的妙计。
经此一事,陈秀才夺回了庄房,用剩余的钱财用心经营家业,渐渐又成了富户。后来,他还被举荐为孝廉,虽然没有入朝为官,但也一生富足安稳。陈禄在外漂泊许久,才回到陈家。卫朝奉偶尔撞见陈禄,心里明白自己中了计,可房契已经归还,事发时又匆忙慌乱,没有任何证据,根本无从辩解。而且他始终不知道人腿的来历,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也只能默默忍下这口气。这就是“陈秀才巧计赚原房”的故事。有诗为证:“撒漫虽然会破家,欺贪克剥也难夸!试看横事无端至,只为生平种毒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