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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惊奇卷八 乌将军一饭必酬 陈大郎三人重会

有诗写道:“每讶衣冠多资贼,谁知资贼有英豪?试观当日及时雨,千古流传义气高。”人们往往谈“强盗”色变,将其作为骂人的恶语,可这其实只是片面之见。细细想来,天下何处没有“强盗”?有的官员祸国殃民、鱼肉百姓,即便身居高位、俸禄优厚,难道不是大盗?有些公子哥倚仗父兄权势,欺压乡里、巧取豪夺,百姓敢怒不敢言,官府也不敢过问,难道不算强盗?还有些举人秀才,拉帮结派、操纵官府、兴风作浪,把良善人家弄得家破人亡,又何尝不是强盗?单说这些有头有脸的人都如此,更何况经商的、当差的,三百六十行里,心狠手辣堪比强盗的大有人在。所以李涉博士曾作诗感叹:“暮雨潇潇江上村,绿林豪客夜知闻。相逢何用藏名姓?世上于今半是君。”这都是在感慨世事。世上有些人,哪怕是至亲好友,都可能翻脸无情,更别提那些萍水相逢的情谊。反倒不如《水浒传》里的人物,虽身处绿林,却重情重义,专做常人不敢做的事。绿林之中,有人因贫困无奈栖身,有人为躲避仇杀藏身,也有人因不被朝廷重用而落草。虽说坏人居多,但仗义疏财之人也不少,像赵礼让肥得赠栗米、张齐贤遇盗反获金帛,都是历史上真实发生过的事。

且说最近苏州有个王生,出身普通百姓家庭。父亲王三郎经商谋生,母亲是李氏,还有个寡居无子的婶母杨氏,几人一同生活。王生从小聪明机灵,很受婶母疼爱。可惜七八岁时,父母相继离世,多亏杨氏妥善料理后事,还将王生收养为子。日子过得很快,王生转眼就十八岁了,对于经商之事十分在行。

一天,杨氏对他说:“你现在长大了,不能坐吃山空。我手头的积蓄,加上你父亲留下的,足够做生意了。我凑出千把两银子,你去外面闯荡一番,也算干正事。”王生欣然同意:“这本来就是我们该做的。”于是,杨氏准备好千两银子交给他。王生和几个经商的伙伴商量后,觉得南京生意好做,便先用几百两银子在苏州置办了货物。选好黄道吉日,雇了一艘长途航船,收拾好行李包裹,告别杨氏出发了。上船后,众人祭拜神灵祈求顺利,随后便开船,一路上倒也平安无事。

没过多久,船到京口,借着东风顺利过江。进入黄天荡后,突然狂风大作,江面上白浪滔天,不知把船吹到了哪里。天色渐暗,船上的人抬头一看,四周全是芦苇,前后看不到其他船只。王生和同船的人正惊慌失措时,芦苇丛中突然响起一声锣响,驶出三四只小船,每船上有七八个人,纷纷跳上王生的船。王生等人吓得抱作一团,不停磕头求饶。那帮人既不搭话,也没伤人,只是把船上的金银货物搜刮一空,说了声“打扰”,便划着船快速离去。满船人惊魂未定,王生忍不住大哭起来:“我怎么这么命苦!”他和同行的人商量:“现在钱和行李都没了,去南京也没用,不如各自回家再想办法。”大家低声商议了一阵,天渐渐亮了,此时风平浪静,船掉头向镇江驶去。到了镇江,王生上岸,向亲戚借了几钱银子当路费,回到家中。

杨氏见他这么快就回来,衣着不整、满脸愁容,心里大概猜到了缘由。王生走到跟前,作了个揖,就哭倒在地。杨氏询问详情,他便把路上遇盗的事说了一遍。杨氏安慰道:“孩子,这都是命。又不是你挥霍掉的,别太伤心。在家休息几天,再凑些本钱,一定能把损失赚回来。”王生说:“以后就在近处做点小生意,不去远处冒险了。”杨氏却道:“男子汉就该外出闯荡,怎能说这种话!”在家待了一个多月,王生又和人商量:“扬州的布好卖,去松江买布,再到扬州卖,顺便带些银子买米豆回来,能赚不少钱。”杨氏又凑了几百两银子给他。王生到松江买了百来筒布,单独雇了一艘船,还带了几百两买米豆的银子,找了个伙计,选好日子出发了。

船到常州,迎面而来的船只上的人都唉声叹气:“挤坏了!挤坏了!”王生忙问原因,对方说:“大量粮船把丹阳路堵得严严实实,从青年铺到灵口,水泄不通,商船根本过不去。”王生发愁:“这可怎么办?”船家提议:“难道去前面跟着挤?不如走孟河。”王生担心:“孟河路不好走,容易出岔子。”船家说:“白天走没事,不然等到路通,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王生只好听从船家的建议。好在白天天气晴朗,船顺利出了孟河,王生松了口气:“太好了!要是在运河里,不知何时才能出来。”正高兴时,船后传来水声,一艘三橹八桨的船快速追了上来。等靠近后,一挠钩勾住船,十几个强盗手持快刀、铁尺、金刚圈跳上船。原来孟河往东就是大海,白天也有强盗出没,只有空船能安全通过。他们见王生的船是商船,又碰巧遇上,怎会放过?把船上的东西洗劫一空。一个强盗见船家还握着船橹,一铁尺打过去。王生慌乱中定睛一看,认出这些强盗就是之前在黄天荡打劫的那伙人,他大喊:“大王!之前已经被你们抢过一次了,怎么又在这里碰上?我前世是欠了你们多少!”强盗中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说:“既然这样,给他点路费。”便扔过来一个小包裹,然后划船离去。王生满心悲苦,捡起包裹打开,里面有十来两零碎银子,他含泪冷笑道:“还好这次不用借路费,算是侥幸!”随后对船家说:“都怪你走这条路,害成这样,回去吧。”船家也无奈:“世道变了,大白天都有人抢劫,谁能想到!”于是船原路返回,王生到家后,杨氏见他这么快又回来,心中一惊。王生哭着把遭遇说了一遍,幸好杨氏深明大义,又很有眼光,坚信侄儿日后必有出息,不仅没有半句埋怨,还耐心安慰他,让他耐心等待,再做打算。

过了一段时间,杨氏又凑了些银子,催促王生再出去做生意,说:“两次遇盗,都是命中注定。就算待在家里,也可能遇到抢劫。不能因为这两次挫折,就放弃祖传的生意。”王生还是害怕,杨氏说:“要是不放心,找个算命先生算算,看看吉凶。”于是真找了个先生到家里,占卜了几处做生意的地方,结果都是下卦,只有去南京是上上卦。先生还说:“不用非得去南京,只要往南京方向走,财运就会很旺。”杨氏劝道:“孩子,‘大胆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难行。’苏州到南京不过六七站路,往来的客商那么多,你父亲和叔叔以前都常走,你只是运气不好碰上两次强盗,难道他们就盯着你一个人抢?占卜结果这么好,放心去吧。”王生听从了婶母的话,再次准备出发。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他注定要经历这些,正所谓:“箧底东西命里财,皆由鬼使共神差。强徒不是无因至,巧弄他们送福来。”

王生乘船前行两日,来到扬子江。这天顺风,船行极快,两岸山峦飞速后退,转眼便到龙江关口。此时天色已晚,来不及上岸,便打算停船过夜。经历过多次抢劫,他们如同惊弓之鸟,特意将船拴在一只巡哨号船旁,心想这样万无一失,便安心睡下。

不料三更时分,锣声骤然响起,火把通明,众人从睡梦中惊醒。睁眼一看,又是一伙强盗跳上船来,像之前一样,将船上财物洗劫一空。再看自己的船,已不知何时被移到了大江中央。火光中,王生认出这些强盗就是前两次打劫他的人。他壮着胆子,拉住之前还给他包裹的那个高大强盗,跪下哭求:“大王!小人只求一死!”那大王说道:“我们向来不害人性命,你走吧,何必纠缠?”王生哭道:“大王有所不知,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全靠婶娘托付才出来经商。可刚出门三次,就三次撞上大王,被夺了财物。我还有何脸面去见婶娘?又哪里去筹这么多银子还她?就算大王不杀我,我也只有跳江自尽,实在没脸回去见恩婶!”说着,王生悲痛难抑,哭声不止。

那大王是个重义气的人,听了王生的话,心生怜悯,说道:“我不杀你,银子也没法还你,但我有个办法。昨晚我劫了一艘客船,里面全是成捆的苎麻,数量不少,我留着也没用。我拿了你的银子,就把这些苎麻给你当本钱,应该也差不多能抵上了。”王生喜出望外,连忙称谢。强盗们把苎麻纷纷抛到王生的船上,王生和船家手忙脚乱地整理,来不及细看,估计有二三百捆。强盗抛完苎麻,吹了一声口哨,便划船离去。船家驾着船,找到江边的小港,重新停泊休息。

天亮后,王生寻思:“这些强盗还算有人情味,这些苎麻估计也值千金了。他们抢来不好处理,才给了我。我要是直接拿去卖,万一有人认出,反而不妙。不如先运回家,重新打包,换个样子,再去别处售卖。”于是,船再次启航,顺流而下,速度很快,没多久就到了京口闸,接着一路回到家中。

王生见到婶婶,把这次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杨氏安慰道:“虽然没了银子,但换了这么多苎麻,也不算太亏。”说着,她打开一捆苎麻查看,只见一层一层解开后,中间有个硬物,捆得很紧。仔细拆开,里面是几层绵纸,包裹着成锭的白银。再打开第二捆,里面同样如此。整船苎麻里,竟然藏着五千多两白银。原来这是经验丰富的大客商,为了在江上防盗,故意把银子藏在苎麻捆里掩人耳目,没想到被强盗劫走,如今却让王生发了财。

杨氏和王生惊叹:“真是侥幸!”虽然经历了几次惊吓,却意外获得这笔横财,比本钱多出好几倍,两人欣喜若狂。从那以后,王生出去做生意,次次顺利,没过几年,就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这固然是王生的福气,但更难得的是那位强盗大王的慈悲之心,可见强盗之中,也不乏好人。

再说另一个故事,也是发生在苏州。有个人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结识了一位好汉,不仅因此发家,还与妻子重逢团聚。有诗赞道:“说时侠气凌霄汉,听罢奇文冠古今。若得世人皆仗义,贪泉自可表清心。”

明代景泰年间,苏州府吴江县有个商民,复姓欧阳,妻子是崇明县的曾氏,育有一儿一女。儿子十六岁,尚未成婚;女儿二十岁,虽然出身普通人家,但容貌秀丽,招了本村的陈大郎为婿。陈家开着一家小小的杂货店,日常买卖由翁婿、夫妻和儿子共同打理。一家人相互敬重,靠着生意过日子,倒也安稳。

一天,正值寒冬,陈大郎前往苏州采购货物。街上飘着鹅毛大雪,正如古人所写:“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陈大郎冒雪前行,想找个酒店暖暖身子。这时,远远走来一个人,只见他身穿青服,腰间隐约挂着一把钢刀,身形魁梧,脸上满是浓密的胡须,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没长胡须的地方也长着寸许长的毛,只露出眼睛,整张脸几乎被毛发遮得严严实实。

陈大郎见状,心中一惊,暗自思忖:“这人好生奇怪,吃饭的时候可怎么露出嘴来?”随即又想:“有了!我请他到酒店坐坐,就能看出他的举动了。”他纯粹是觉得这人奇特,想一探究竟,于是赶忙上前拱手行礼,那人也连忙回礼。陈大郎说道:“在下想请老丈到酒楼小酌一杯。”那人本就是远道而来,又赶上大雪天,又冷又饿,听了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说道:“素不相识,怎好劳烦您破费!”陈大郎客气道:“我看老丈仪表不凡,定是豪杰,想与您交个朋友。”那人推辞道:“不敢当。”嘴上这么说,却也没拒绝。两人便一同进了酒楼。

陈大郎让酒保打了几角酒,要了一腿羊肉,又点了些鸡鱼肉菜。他一心想看这人如何吃饭,便举杯相邀。只见那人接过酒杯放在桌上,从衣袖里取出一对小巧的银扎钩,挂在耳朵上,将胡须分开扎起,拔出刀来切肉,大口吃喝起来。他还嫌酒杯太小,向酒保要了个大碗,一连喝了好几壶酒,之后又要了饭,一口气吃了十来碗。陈大郎看得目瞪口呆。

吃完后,那人起身拱手道谢:“多谢兄长款待,还未请教您的姓名籍贯。”陈大郎答道:“在下姓陈,是吴江县人。”那人一一记下。陈大郎也询问他的姓名,那人却不肯明说,只道:“我姓乌,是浙江人。日后兄长若到敝省,或许还有机会相见。承蒙您的恩情,我定当报答,绝不敢忘。”陈大郎连称不敢。最后,陈大郎付了酒钱,那人千恩万谢,出门离去。

陈大郎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偶然的交谈,并未放在心上。回家后,他把这事说给家人听,有人相信,有人怀疑他在说谎,大家一笑了之,没把这事当回事。

两年多后,陈大郎和妻子成婚数年,一直没有孩子。夫妻二人决定前往南海普陀洛伽山的观音大士处烧香求子,正商量着行程。一天,欧阳公外出办事,忽然有个人走进来喊道:“老欧在家吗?”陈大郎赶忙出来迎接,来人是崇明县的褚敬桥。两人施礼后,褚敬桥问道:“你岳父在家吗?”陈大郎回答:“出去了。”褚敬桥说:“你家的远亲陆氏身体不适,特地让我来送信,想请你岳母过去陪伴一段时间。”

陈大郎进屋把这事告诉了曾氏。曾氏说:“我是想去,但你岳父不在,我走不开。”于是叫来女儿和儿子,吩咐道:“外婆生病了,你们姐弟俩去崇明照顾几天。等你们父亲回来,我就去换你们。”当下商议妥当,曾氏留褚敬桥吃了午饭,并请他先回去回复。过了两天,姐弟二人收拾好行李,雇了一艘船出发。曾氏又再三叮嘱:“替我问候外婆,让她放宽心养病。就说我很快就到。虽然路途不远,但你们年纪小,路上一定要小心。”姐弟俩点头答应,朝着崇明县出发。谁也没想到,这一去,竟引出了一段惊险的故事。

陈大郎的妻子和小舅子离开十来天后,欧阳公从外面回来。这时,崇明县又派人送信过来,信中写道:“之前褚敬桥回复说让外甥们马上来,可到现在怎么还不见人影?”欧阳公夫妻和陈大郎一听,都大吃一惊,说道:“他们都走了十天了,怎么会说没到?”送信的人也很疑惑:“我确实没见着人啊。你家老太太倒是没什么事,可你家小姐和小公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大郎急忙去找当初载他们去的船家询问情况。船家解释道:“船到海滩边,进不去了。你家小公子和小娘子说:‘上岸后没多远,路我们认识,你先回去吧。’当时天色将晚,他们俩急急忙忙就走了,我随后就把船摇回去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没到啊。”欧阳公急得六神无主,对妻子曾氏说:“我留在家里看家,你和女婿去崇明探望一下丈母娘,顺便打听打听孩子们的消息。”

曾氏和陈大郎心急如焚,一刻也不敢耽误,匆忙收拾好行李,雇了船只。第二天一早,他们就到了崇明。见到陆氏后,询问缘由,才知道陆氏的病已经渐渐好了,但两个孩子却毫无踪迹。曾氏一听,顿时“心肝肉”地放声大哭起来。陆氏和前来询问情况的邻居妇女们,也都陪着掉了不少眼泪。

陈大郎是个急性子,气得敲台拍凳,怒喊道:“我就知道!都怪那个褚敬桥,寄的什么破信!肯定是他趁机搞鬼,用计把人拐走了!”他不管不顾,怒气冲冲地跑到褚敬桥家。褚敬桥还一头雾水,刚一照面,正想问清楚怎么回事,就被陈大郎劈胸揪住,喊道:“还我人来!还我人来!”说着就要拉他去官府。

这一闹,街坊邻居都围过来看热闹。褚敬桥吓得脸色煞白,叫嚷道:“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你总得说清楚吧!”陈大郎说:“你还想抵赖!我好好地在家,你寄什么信,把我妻子和小舅子拐到哪里去了?”褚敬桥拍着胸脯喊道:“真是冤枉死我了!我好心好意帮你寄信,你妻子他们根本就没来,这祸事简直是从天而降!”陈大郎说:“我妻子和小舅子已经出发十天了,怎么会没到?”褚敬桥说:“这不就对了!我去你家送信到现在,算起来都十二天了。我第二天傍晚就到了这里,之后根本没出过门。你妻子和小舅子那时候说不定还没从家里出发呢!我什么时候拐骗他们了?现在四邻八舍都是证人,如果我这十天内出过门,去了别的地方,那这事就都算我的!”周围的人也纷纷说:“哪有这种事!这要不是碰上拐子,就是遇上强盗了,可不能冤枉好人!”

陈大郎这才知道错怪了人,只好松开手,忍气吞声地跑回曾氏家。他在崇明县递交了状纸,又到苏州府递交状纸,官府下令让本县的捕快衙门负责侦查寻访。他还在各处的粉墙上张贴寻人启事,悬赏二十两银子。他又找到原来载妻子和小舅子去崇明的船家,拉着船家到巡捕衙门,让船家找人作保,督促船家帮忙查找。

陈大郎和曾氏在崇明又住了二十多天,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不知不觉,残冬将尽,新年又至,两人只好失望地回到家中。欧阳公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三人抱头痛哭,心里的悲痛不言而喻。别人家过年都是欢欢喜喜的,只有他们家愁云惨淡。

正月匆匆过去,到了二月初,还是没有一点线索。陈大郎突然想到:“去年就想去普陀山进香,为的是求儿求女。如今儿女没求到,连孩子他妈都不见了,我怎么这么命苦!这个月十九日是观音菩萨的生日,我何不到那里进香还愿?一来祈求观音菩萨显灵,保佑我们夫妻团聚;二来看看浙江的风景,排解一下心中的烦闷,顺便做点买卖。”

他盘算好后,和岳父说了自己的想法,把店铺托付给岳父照看,便收拾行李,前往杭州。过了杭州的钱塘江,坐上海船,到普陀山登陆。他三步一拜,一直拜到大士殿前,焚香行礼,然后把与妻子分离的事情诚心诚意地诉说了一遍,又重重地叩头道:“弟子虔诚拜祷,希望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显显灵,让我们夫妻能够再次相见!”

拜完后,他回到船上,把船停泊在岩边过夜。睡梦中,他见到观音菩萨口授了四句诗:“合浦珠还自有时,惊危目下且安之。姑苏一饭酬须重,人海茫茫信可期。”陈大郎猛然惊醒,这四句诗一字不漏地记在了心里。他虽然不太懂文辞,但这几句诗的意思还是能明白。他叹着气说:“菩萨果然灵验!照这诗里说的,我们夫妻重逢好像还有希望。可就眼下这情况,什么时候才能实现啊?”他心里既高兴又发愁,而诗中提到的“一饭”之事,他一时却没回想起来。

第二天清早,陈大郎开船回家。船没走多远,海面上突然刮起一阵飓风,顿时天昏地暗,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了。船夫紧紧握住船舵,只能任凭风浪把船吹走。不一会儿,船被吹到一个岛屿边,这时风停了,天也亮了。

岛上有一群小喽啰,正在那里舞枪弄棒、比箭打拳。他们一见有海船飘过来,就像老鼠送到了猫嘴边,哪有不吃的道理?于是,一伙人蜂拥着冲上船,把船上所有人身上的银两和行李都搜刮了出来。这些人都是来烧香的客人,身上带的钱并不多,喽啰们觉得不够满意,就提起刀来吓唬他们,说要杀人。

陈大郎吓得要命,急忙大叫:“好汉饶命!”喽啰们听他说话是东路口音,便问:“你是哪里人?”陈大郎战战兢兢地回答:“小人是苏州人。”喽啰们说:“既然这样,先绑到大王面前发落,先别杀他。”就这样,船上所有人都被饶了性命,一起被绑到了聚义厅。

陈大郎此时万念俱灰,觉得自己这条命多半是保不住了,闭着眼睛,嘴里不停地念叨:“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这时,只见厅上一个大王慢悠悠地走下厅来,仔细打量了陈大郎一番,突然大惊道:“原来是我的老朋友来了,快把绑绳解开!”

陈大郎听到这话,才敢偷偷抬头看那大王,这一看,大吃一惊——原来这大王正是两年前在酒楼上,自己请他吃饭的那个满脸胡须的人。喽啰们连忙解开绳索,大王搬来一把交椅,推着陈大郎坐下,然后跪地便拜,说道:“小的们不懂事,冒犯了仁兄,还请多多恕罪!”陈大郎赶忙回礼,说:“小人误闯山寨,按道理就该被处死,哪敢说别的!”大王说:“仁兄这是哪里的话!我一直感念仁兄雪中送炭,请我吃饭的恩情,从未忘记。好几次想来拜访仁兄,只是山寨里事情太多,不方便。之前我就吩咐手下,凡是遇到苏州的客商,都不许轻易杀害。今天能遇到仁兄,真是上天赐予的缘分!”

陈大郎说:“既然壮士不嫌弃小人,恳请把同行众人的包裹行李归还,让大家早点回家,日后我一定重重报答。”大王说:“还没好好款待仁兄,怎么能让你就走呢?而且还有件事要和仁兄慢慢说。”他回头吩咐小喽啰,解开众人的绑绳,归还行李货物,先让大家回家。众人喜出望外,感觉就像是从鬼门关被拉了回来,不停地磕头,先是拜谢大王,又拜谢陈大郎,恨不得爹娘多给自己生两只脚,赶紧开船离开了。

乌将军吩咐摆酒,为陈大郎压惊。没过多久,酒菜便备齐,摆满了聚义厅。桌上既有山珍海味,也有一些常人少见的食物。乌将军安排好座次后,几人饮了几杯酒。陈大郎开口问道:“之前仓促间招待不周,还没来得及请教壮士大名,恳请详细告知。”

乌将军答道:“我生长在海边,姓乌名友。从小力气就大,众人推举我为首领,暂且掌管这座岛屿。因为我胡须毛发浓密,大家都叫我乌将军。前些日子从海道到崇明县,有幸游历贵府,与仁兄相遇。我并非贪图吃喝之人,之所以感念仁兄请我吃饭的情谊,是因为我们这类人把义气看得比钱财更重。仁兄与我素不相识,却能如此热情款待,若不是在尘世之中慧眼识我,又怎会这样?正所谓‘士为知己者死’,仁兄当真是我的知己!”

陈大郎听了,又惊又喜,暗自思忖:“真是太侥幸了!若不是当初请他吃了那顿饭,今天恐怕连性命都保不住。”又喝了几杯酒后,乌将军问道:“请问仁兄,家中有几口人?”陈大郎回答:“只有岳父岳母、妻子和小舅子,没有其他人。”乌将军又问:“如今他们都平安吗?”陈大郎忍不住流下眼泪,说道:“不瞒您说,去年我妻子和小舅子一起去崇明探亲,途中失踪,到现在都不知道他们的下落。”

乌将军说:“既然这样,尊嫂恐怕是找不到了。不过我这里有个女子,也是贵乡人,年龄相貌与仁兄般配,我想把她许配给仁兄,不知意下如何?”陈大郎担心惹恼乌将军,不敢推辞。乌将军随即大声喊道:“请出来!请出来!”

只见一男一女走到厅上。陈大郎定睛一看,惊喜交加——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妻子和小舅子!他再也忍不住,与二人抱头痛哭。乌将军见状,吩咐增添筵席,安排三人坐在客位,自己坐在主位,说道:“仁兄可知尊嫂为何会在这里?去年冬天,我的手下在崇明海岸人少的地方做点小生意,看到一男一女傍晚时分同行,便把他们带了回来。我问明缘由,得知是仁兄的家眷,急忙安排他们住在不同的房间,丝毫不敢怠慢。到现在已经两个多月了。我一直想找个机会与仁兄相见,好送他们回家。没想到今日不期而遇,这真是天意啊!”

陈大郎三人听了,对乌将军感激不尽。妻子和小舅子私下对陈大郎说:“那天在海滩上,已经能望见外婆家了,我们打发走船。正走着,突然遇到一伙人,把我们捆绑起来,当时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见到大王后,他询问来历,我们如实相告,他便对我们另眼相看,我们一直不知道原因。今天听他一说,才想起你前些年说在苏州遇到的事,原来都是真的。”陈大郎再次感慨:“太侥幸了!若不是当初那顿饭,今天连妻子都保不住。”

酒宴结束,陈大郎起身说道:“岳父岳母望眼欲穿。承蒙壮士大恩,让我们夫妻团聚,希望能早点回家。”乌将军说:“既然如此,明天为你们送行。”当晚,乌将军安排陈大郎夫妇住在一处,小舅子住在另一处,各自休息。

第二天,乌将军又备酒饯行。陈大郎一家三口拜谢后准备启程,乌将军让喽啰搬出三百两黄金、一千两白银,还有数不清的彩缎货物。陈大郎多次推辞:“承蒙厚赐,但我只身一人,难以携带这么多财物回去。”乌将军说:“我自会派人护送。”陈大郎只好拜谢接受。乌将军说:“今后我每年都会来拜访一次。”陈大郎答应下来。

乌将军将他们送到岛边,喽啰们早已驾船等候。陈大郎三人欢欢喜喜,拜别乌将军后登船。虽然这海域是强盗出没的地方,但有乌将军照应,他们不惧风涛险阻。仅仅两天,船就从海道抵达崇明。上岸后,海船自行离去。

三人径直来到外婆家,见到外婆后,说明了事情的经过。老人家又惊又喜,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陈大郎又雇了一只船,三人一同回到家中。欧公和欧妈见儿女、女婿平安归来,还以为在做梦!陈大郎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讲述了一遍,一家人听了,又是悲伤又是欢喜。欧公感叹道:“这确实是乌将军重义气,但如果不是遇到飓风,又怎么能到岛上与他们团聚呢?普陀大士真是灵验啊!”陈大郎又说起观音菩萨在梦中所授的四句诗,全家人都惊叹不已。

从那以后,陈大郎夫妻每年都去普陀山进香,每次都是乌将军派人从海道迎接护送。每次进香归来,他们都会收到乌将军赠送的财物,多则千金,少则数百两。陈大郎也每年前往其他州县,寻觅奇珍异物送给乌将军,乌将军必定加倍回赠。就这样,陈大郎成了吴中地区的巨富之家,这一切都源于当初一顿饭的恩情。后人写诗称赞道:“胯下曾酬一饭金,谁知剧盗有情深。世间每说奇男女,何必儒林胜绿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