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的事就像下棋一样,输赢变幻莫测,难以捉摸。但只要心里秉持公平正义,就能把恩怨是非分得清清楚楚。
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个读书人叫房德,他长着方正的脸庞、大大的耳朵,身材高大魁梧。三十多岁的他,生活贫困潦倒,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全靠妻子贝氏织布维持生计。
这一年深秋,房德头上还裹着破旧的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那葛衣的布料已经一缕缕地裂开,看起来就像蓑衣。他心里想着:“天气越来越冷,我这副模样怎么出去见人?”他知道妻子还剩下两匹布,就想讨过来做件衣服。
谁料房德的妻子贝氏出身普通人家,心胸狭窄,还心肠狠毒。她口才极好,能言善辩,无论什么事情,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把死的说成活的,把活的说成死的,是个特别能搬弄是非的人。贝氏见房德没什么谋生的本事,只能靠自己养活,经常欺负他。房德因为时运不济,说话也没底气,每次都只能忍让,渐渐地有些怕老婆了。
这天,贝氏正发愁,觉得老公如此狼狈,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好日子。她埋怨父母,觉得自己嫁错了人,毁了一辈子,心里正烦恼着。房德来要布,正好撞在她气头上。贝氏说道:“你这么大一个男人,不能出去挣钱,靠着女人过日子。现在连衣服都要我来操办,说出去不觉得丢人吗?”
房德被这一顿数落,满脸羞愧。可实在没办法,他只能厚着脸皮,低声下气地说:“娘子,一直以来多亏你辛苦操持,我心里特别感激。虽然现在日子不好过,但以后肯定会有好日子的。你就把这布借给我,等我以后发达了,一定好好报答你。”
贝氏摆摆手说:“你的甜言蜜语哄了我这么多年,我才不信呢。这两匹布我还要留着给自己做衣服过冬,你别想了。”房德不仅没拿到布,还受了一肚子气。他本想和妻子大吵一架,但又怕她伶牙俐齿,嗓门又大,被邻居听见笑话,只好忍气吞声,气冲冲地出了门,想着找个相识的人借点东西。
房德在街上走了大半天,一个能借到东西的人都没遇到。偏偏天公也不作美,突然下起了风雨。他身上那件破旧的葛衣被风吹得沙沙作响,他冻得浑身发抖,只能冒着风雨,跑到前面一座古寺里躲避。这座古寺名叫云华禅寺。
房德走进寺庙,看见左廊的门槛上已经坐着一个高大的汉子,殿里有个老僧正在诵经。他便在右廊的门槛上坐下,呆呆地望着天空。不一会儿,雨渐渐停了,房德心想:“得赶紧走,不然一会儿雨又下大了。”
他刚要起身离开,一转头,看见墙上画着一只鸟,羽毛、翅膀、脚、尾巴都画全了,唯独没有画鸟头。要说房德也是心大,自己饥寒交迫都顾不上,却还有心思品评这幅画。他心里琢磨:“常听人说画鸟要先画头,这画法怎么和别人不一样?而且还没画完,这是什么意思?”
他一边想一边看,越看越觉得这鸟画得有趣,就自言自语道:“我虽然不懂画画,但想来画个鸟头也不难,不如我把它画完。”于是,他到殿里跟和尚借了一支笔,蘸满墨汁,回来把鸟头画上了。画完一看,倒也不算太难看,他心里还有些得意:“我要是学画画,说不定还能有一番成就。”
房德刚画完,左廊那个汉子就凑过来观看。他把房德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脸上堆满笑容,走上前说:“秀才,借一步说话。”房德问:“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那汉子说:“秀才别多问,跟我走,有好事。”
房德正处于穷困潦倒的境地,听到有好事,喜出望外。他把笔还给和尚,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葛衣,就跟着那汉子走了。
当时风雨虽然停了,但地上满是泥泞,房德也顾不上这些。他们离开云华寺,一直走到升平门外的乐游原旁边。这地方十分偏僻冷清。那汉子在一扇小角门上连敲三声,过了一会儿,有个同样高大的汉子开门出来,看见房德,也显得很高兴,上前打招呼。
房德心里犯嘀咕:“这两个汉子是什么人?不知道带我来有什么好事?”他问道:“这是谁家?”两个汉子回答:“秀才进去就知道了。”房德走进门,两个汉子又把门关上,带着他往里走。
房德一看,眼前杂草丛生,衰草遍布,原来是一座破败的花园。他们七拐八绕,来到一个半塌的亭子里,里面又走出来十四五个汉子,个个身材魁梧,面目凶狠。这些人看见房德,脸上都露出笑容,说道:“秀才请进。”
房德心里暗暗吃惊:“这些人行为诡异,且看他们要说什么。”众人把房德迎进亭子,相互见过礼后,请他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贵姓?”房德说:“小生姓房,不知各位找我有什么事?”
一开始带他来的那个汉子说:“不瞒你说,我们兄弟几个是江湖上的豪杰,专门干一些不需要本钱的买卖。但我们都是有勇无谋的人,前几天差点出大事。所以我们对天祷告,想找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当大哥,指挥我们。之前云华寺墙上那只没画完的鸟,就是我们对天祷告时设下的誓愿,意思是找个能让我们‘羽翼俱全’的领头人。如果我们该兴旺,上天就会派个英雄好汉来把鸟画完,我们就把他请来当头领。等了好几天,都没遇到合适的人。今天可算天随人愿,遇到秀才你相貌堂堂,一定智勇双全,就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寨主。以后兄弟们都听你指挥,保准能一辈子安稳快活,多好啊!”说完,他对其他人喊道:“快去杀牲口,祭拜天地。”有三四个人听了,一溜烟跑向后面。
房德一听,心想:“原来这些人是一伙强盗。我是清清白白的读书人,怎么能做这种事?”他连忙说:“各位壮士,让我做别的事还可以,这件事我实在不能答应。”众人问:“为什么?”房德说:“我是读书人,还想着有朝一日能有个好前程,怎么能做犯法的勾当?”
众人劝道:“秀才你这话就不对了。现在杨国忠当宰相,卖官鬻爵,只要有钱就能做大官。没钱的话,就算像李太白那样有才华,也受他的气,连科举都中不了。要不是他能辨识番书,恐怕现在还是个普通读书人。不冒犯地说,看你现在这模样,也不像是有钱的,还指望做什么官?不如跟我们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穿好衣服,分大把的银子,还让你当首领,多潇洒自在。要是以后有机会,占个山寨,称王称霸都可以。”
房德听了,犹豫不决。那个汉子又说:“秀才要是实在不肯,我们也不勉强。但你只能进不能出,不答应,就别怪我们不客气,要了你的性命。”说着,众人都从靴子里“飕”地拔出刀来。
房德吓得魂飞魄散,往后退了十几步,说道:“各位别冲动,容我再考虑考虑。”众人说:“答不答应,一句话的事,有什么好商量的?”
房德心里盘算:“这地方荒郊野外的,要是不答应,肯定白白送命,还没人知道。不如先答应他们,等明天找机会脱身,再去报官。”主意打定,他就说:“承蒙各位壮士看重,只是我平时胆子小,恐怕做不好这事。”众人说:“没关系,刚开始胆子小,做几次就习惯了。”房德说:“既然这样,那我就听各位的。”
众人一听大喜,把刀又插回靴子里,说道:“从现在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都以兄弟相称。快拿衣服来给大哥换上,好去拜天地。”说完,有人进去捧出一套华丽的衣服、一顶新唐巾和一双新靴子。房德换上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和之前大不一样。众人齐声称赞:“大哥这气度,别说当首领,就是当皇帝也绰绰有余。”
古人说:“不见可欲,使心不乱。”房德本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这样华丽的衣服,从来没穿过。如今突然换上一身崭新的华服,心里不由得开始动摇。他把众人之前说的话细细琢磨了一番,反而觉得很有道理,心想:“现在杨国忠当宰相,公然收受贿赂,不知道埋没了多少有真才实学的人。像我这样普普通通的学问,怎么可能通过正常途径做官?如果做不了官,一辈子穷困潦倒,确实还不如跟着这些人逍遥自在。”
他又想到:“现在都深秋了,我还穿着破破烂烂的葛衣。找妻子要匹布做件衣服,都没能如愿。去求亲戚朋友帮忙,也没有一个人愿意慷慨相助。相比之下,还是这些人讲义气,和我素不相识,就给我穿这么好的衣服,还推举我当首领。就算跟着他们冒险干一场,也能享受半辈子快活日子。”可转念又一想:“不行不行,万一被官府抓住,这条命就没了。”
房德心里七上八下,各种念头不断冒出来,一时拿不定主意。就在这时,只见众人忙着摆设香案,抬出一头猪、一只羊,在天地牌位前排列整齐。连房德在内一共十八个人,一齐跪下,拈香起誓,歃血为盟。祭拜完天地后,众人又和房德结拜为兄弟,各自通报了姓名。
没过多久,酒菜就摆上了桌。众人请房德坐在首席,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和醇香的美酒,大家尽情吃喝。房德平日里只能吃些粗茶淡饭,还经常吃不饱,偶尔有点酒肉,也不能痛痛快快地享用。今天这样的盛宴,对他来说简直是喜出望外。而且众人还轮流给他敬酒,一口一个“大哥”,把他哄得眉开眼笑。
起初房德还在犹豫要不要干这行,现在已经彻底动心,打算死心塌地跟着这些人干了。他心里盘算:“说不定我命中注定有一番造化,遇到这班兄弟相助,真能做出一番大事业来。就算运气不好,只干个两三次,搞到些财物就收手,应该也没人会发现。然后再想办法打通杨国忠的关系,谋个一官半职,那该多好。就算不幸事情败露,我也已经享受过了,到时候就算被砍头,也心甘情愿,总比一辈子忍饥受冻、饿死强。”就像诗中说的那样:“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你一杯我一盏,一直喝到黄昏时分。有个人提议:“今天是大哥入伙的好日子,不如马上干一票,讨个吉利?”众人纷纷附和:“说得对!不过去哪家动手好呢?”房德说:“要说京都的富家,就数延平门外的王元宝最有钱。而且他家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的路我都很熟悉。去他家一趟,抵得上抢十几家了。不知道各位觉得怎么样?”
众人听了高兴地说:“不瞒大哥,我们早就盯上这老头了。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没想到和大哥想到一块儿去了,真是心有灵犀。”于是大家收起酒席,取出硫磺、焰硝、火把、武器等物,一一收拾妥当。只见他们白布包头,靴子裹脚,脸上涂着黑红颜料,手里拿着刀斧,衣裤刚刚过膝,腰间紧紧系着裹肚和搭膊,看上去就像一群妖魔冲进人间,又似一群虎豹闯入山林。
众人准备就绪,等到深夜一更过后,出了花园,把园门反锁好,便朝着王元宝家疾驰而去。延平门离乐游原大约六七里路,没过多久就到了。
话说这王元宝是京兆尹王鉷的族兄,他家富可敌国,天下闻名,连唐玄宗都曾召见过他。三天前,他家遭了小偷,丢了不少财物。王元宝向王鉷告状后,王鉷责令捕快捉拿盗贼,还派了三十名士兵到王家保护。没想到房德这群强盗运气太差,正好撞进了这个圈套。
当时,众强盗取出火种点燃火把,四周亮如白昼,他们挥舞着刀斧,一路砍开王家大门冲了进去。王家负责防护的士兵和家人们都从睡梦中惊醒,赶紧敲锣呐喊,各自拿着棍棒上前捉拿强盗。附近的邻居听到动静,也赶来帮忙。
这群强盗见人越聚越多,心里慌了,便放起火来,想趁乱逃跑。王家人分成两拨,一半人救火,一半人追赶。众人将强盗们团团围住,强盗们拼死抵抗,还打伤了几个庄客。但终究寡不敌众,好几个人被打倒在地,剩下的人拼尽全力才逃脱,房德也在被打翻的人当中。
众人用绳索将房德等人捆了起来,等到天亮,押送到京兆尹衙门。王鉷将案子交给畿尉审理。
这位畿尉名叫李勉,字玄卿,是皇室宗亲。他生性忠诚正直,崇尚正义,胸中怀有安邦定国的才能和济世救民的志向。可惜李林甫、杨国忠先后担任宰相,他们嫉贤妒能,祸国殃民,导致李勉一直被埋没在低级官职上,无法施展才华。
畿尉这个官职虽然品级不高,但掌管刑狱,凡是抓到的盗贼都由其审讯,上司交付的案件也都委托其调查。因此,历任畿尉大多是酷吏,惯用周兴、来俊臣、索元礼等人发明的那些残忍刑罚。这些刑罚都有什么名目呢?有一首《西江月》词描述得很形象:“犊子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捽。玉女登梯景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方面靠严刑峻法树立威严,另一方面为了迎合权贵的嘱托,不管案情是真是假,一味用残酷的刑罚逼迫犯人认罪,编造罪名。哪怕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到了他们手里,也会吓得魂飞魄散。不知道有多少忠臣义士因此含冤而死。
只有李勉和其他畿尉不一样,他办案主张宽厚公正,从来不使用那些残酷的刑罚,审理案件注重查明真相,因此在他手上没有出现过冤假错案。
那天,李勉正在衙门处理公务,京兆尹把这个案子交了下来。十几个强盗和五六个受伤的庄客,一起跪在公堂上,行凶的刀斧都堆放在台阶下面。李勉抬眼一看,发现这些人当中,只有房德身材魁梧,气质出众,心里暗想:“这样一条好汉,怎么会沦为强盗呢?”心中顿时生出怜悯之情。
李勉先传唤负责巡逻的士兵和王家庄客,询问了被抢劫的经过,然后又问众强盗的姓名,逐一详细审问。这些人都是当场被抓的,还没等用刑,就全都认罪了,并且供出了同伙的藏身之处。李勉立刻派捕快去缉拿其余党羽。
轮到审问房德时,房德爬到案前,含泪说道:“小人从小读书,本来不是盗贼。只是因为家境贫寒,昨天去亲戚家借钱,途中被大雨困在云华寺,被这群人用计诱骗,还遭到威逼,实在是出于无奈才加入他们。”接着,他把画鸟以及入伙前后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李勉本就爱惜房德的相貌才能,又听他说得情真意切,十分可怜,就想放了他。但转念一想:“大家都是同案犯,单独放了一个人,难以服众。况且这是上司交代的案子,该怎么向上司交代呢?除非这样……”于是,他故意大声呵斥房德退下,吩咐给所有人戴上枷锁,关进监狱,等抓到其余党羽后再一并审问。受伤的庄客则让他们回家调养,负责巡逻的人记功给予赏赐。
等所有人都离开后,李勉把狱卒王太叫进衙门。原来王太当年误触了本官,被诬陷判了死罪,也是多亏李勉查明真相,才得以留在衙门当差。王太对李勉的救命之恩感激不尽,只要是李勉交代的事情,他都会竭尽全力去办。因此,李勉推荐他当了狱卒的头儿。
李勉对王太嘱咐道:“刚才那群强盗里,有个叫房德的。我看他相貌堂堂,谈吐不凡,是个还没遇到机会的豪杰。我想放了他,但当着众人的面不好直接释放,所以把这件事托付给你。你找个机会,放他逃走。”说着,李勉拿出三两银子,让王太转交给房德,当作路费,让房德尽快逃往远处,不要在附近逗留,以免再次被抓。王太担心地说:“大人的吩咐,我怎敢不照办?但我怕这样会连累其他狱卒,这可怎么办?”李勉说:“你放走他之后,立刻带着妻子儿女躲到我衙门里,所有的文书都记在你名下,这样其他人就不会有事了。”
李勉接着说:“你就留在我身边,做个亲随,不比干这狱卒的差事强多了?”王太听了,满心欢喜地说:“要是能得到相公收留,在衙门里伺候您,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他把银子揣进袖子里,急匆匆地跑出衙门,来到监狱,对小牢子们交代说:“新抓进来的囚犯,还没受过刑,别让他们聚在一起,免得闹出什么乱子。”小牢子们听从吩咐,把囚犯们分散开来。
王太单独带着房德,走到一个偏僻角落,把李勉的好意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又将银子交给他。房德感动得不行,说道:“麻烦禁长哥替我谢谢相公,小人今生要是不能报答这份恩情,来世做牛做马也要酬谢!”王太叮嘱道:“相公一片好心救你,哪是图你的报答?只盼你出去后,改邪归正,别辜负了相公救你一命的大恩。”房德连连点头:“多谢禁长哥指点,我一定牢记在心。”
等到傍晚,王太跟其他牢子一起,给囚犯们上囚床。他第一个就从房德开始,然后按顺序来。趁大家手忙脚乱的时候,王太瞅准机会,悄悄走到房德身边,把他扶起来,打开枷锁,又把自己的旧衣帽给他穿上,领着他来到监狱门口。幸好里里外外都没人走动,王太急忙打开狱门,一把将房德推了出去。
房德撒开腿就跑,也顾不上路面高低,也不敢回家,一路奔出城门,连夜逃走。他心里盘算着:“多亏畿尉相公救了我的命,现在我该投奔谁好呢?听说当今安禄山最受皇上宠信,还喜欢招揽豪杰,不如去投奔他!”于是,他朝着范阳的方向赶路。
也该他运气好,在路上正巧遇到老朋友严庄,严庄当时是范阳长史。通过严庄的引荐,房德见到了安禄山。那时安禄山早就心怀不轨,一心招纳各路逃亡和反叛的人。他见房德相貌出众,说话也合心意,就把房德留在了自己部下。房德在范阳待了一段时间后,偷偷派人把妻子接到了这里。这正是: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当天晚上,王太跟其他牢子说家里有事,要回去一趟,还把钥匙都交代清楚,出了监狱门,回到家中,收拾好行李,带着妻子,连夜躲进了李勉的衙门,暂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他牢子,第二天早上放囚犯们去方便,一看房德,枷锁扔在一边,人早就没影了。众人吓得脸色煞白,叫苦连天:“这么严实的刑具,这死囚犯到底是怎么挣脱逃走的?这下可要连累我们吃官司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跑的!”大家围着监狱四处查看,墙壁上砖瓦一块没掉,连泥屑都找不到,纷纷惊叹:“这死囚犯昨天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没想到是个老手。”
其中一个牢子说:“我去告诉王狱长,让他赶紧去禀报官府,派人捉拿。”这人跑到王太家,见门紧紧关着,使劲敲门也没人答应。隔壁邻居走过来,说:“他家昨晚闹腾了两个更次,估计是搬走了。”牢子不信:“王狱长没说要搬家啊,怎么会这样?”邻居说:“这就一间屋子,敲门没反应,难不成睡死过去了?”牢子觉得有理,用力推开门,发现门是用木棍反撑着的,屋里只剩下几件笨重的家具,一个人都没有。
牢子心想:“真奇怪,他怎么也走了?这死囚犯该不会是他放走的吧?不管是不是,先把这事推到他身上再说。”他重新关上门,也没回监狱,直接跑到畿尉衙门。
正好李勉在处理早上的公务,牢子上前把事情禀报了一遍。李勉装作惊讶地说:“一直以为王太做事小心,没想到这么大胆,竟敢放走重犯。估计他也跑不远,你们四处去打听,抓到人的有重赏。”牢子磕头退下。李勉写好文书上报给府里。王鉷以李勉疏忽职守为由,上奏朝廷,李勉因此被罢官,成了平民。朝廷还贴出告示,悬赏捉拿房德和王太。
李勉当天就交回官印,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他把王太混在女眷当中,一起带回了家。这正是:不因济困扶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里本来就不富裕,而且他做官清廉,一分钱都不敢乱拿,等到被罢官,还是和以前一样穷困。回到家乡后,他亲自带着仆人,种地维持生计。在家过了两年多,日子越发艰难,于是告别夫人,带着王太还有两个家奴,去寻访老朋友。
他们从东都出发,一路走到河北。听说老朋友颜杲卿刚当上常山太守,李勉就打算去拜访他。路过柏乡县时,这里离常山还有两百多里。李勉正走着,突然看到一队开道的人马,手里拿着白棒,大声吆喝:“县令大人来了,还不下马!”李勉赶紧把马牵到一边避让。
王太远远望去,只见县令头上撑着黑色的伞盖,身下骑着白马,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当年被李勉释放的房德,连忙说:“相公不用躲,这县令就是房德。”李勉听了,心中一喜,说:“我就说他是个没遇到机会的豪杰,果然没错。但不知道他怎么就当上了官?”
他本想上前问问,又一想:“我要是问了,他肯定以为我知道他在这里做官,是来找他报恩的,还是别问了。”于是叮嘱王太别出声,把头转过去,等房德过去。
房德渐渐走近,一眼就看到李勉背对着他站着,王太也在旁边,又惊又喜,连忙叫随从停下,自己跳下马,走上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怎么不叫我一声,还把头转过去?差点就错过了!”李勉还礼说:“怕耽误您办公,所以没敢打扰。”房德热情地说:“这说的什么话!难得恩相来到这里,请到我的衙门里坐坐,咱们叙叙旧。”
李勉赶路赶得又累又乏,又见房德一片真诚,就答应道:“既然你这么热情,那就聊一会儿。”于是两人上马并肩而行,王太跟在后面。没多久就到了县衙,一直走到厅前才下马。房德请李勉到后堂,又转到左边一个书院里,吩咐随从不用跟进来,只留一个心腹陈颜在门口等候,同时派人去准备丰盛的宴席。他让人把李勉的四匹马牵到马棚喂养,行李也让王太他们搬进书院,还让人到衙里叫两个家人来伺候。这两个家人,一个叫路信,一个叫支成,都是房德当县尉的时候买的。
房德为什么不让随从进来呢?原来他平日里总冒充是宰相房玄龄的后人,在别人面前炫耀家世。同僚们不知道他的底细,还真信了,对他十分敬重。今天李勉来了,他担心一见面,李勉提起自己以前当强盗的事,要是被人听到传开,自己就会被人笑话,官也做不下去了,所以才不让随从进来,这也是他的小心思。
李勉走进书院,只见这里是三间向阳的屋子,旁边还有两间厢房。书室门窗宽敞,光线明亮,正中间挂着一幅名人山水画,摆着一个古铜香炉,炉里飘着阵阵香气。左边放着一张湘妃竹榻,右边书架上堆满了书。窗边的桌子上,整齐地摆着笔墨纸砚。院子里种着各种花木,布置得十分雅致。这地方是县令休息的地方,所以才这么整洁。
房德请李勉进了书房,急忙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请李勉坐下,自己就要磕头行礼。李勉赶紧扶住他:“你这是干什么,行这么大礼?”房德诚恳地说:“我本来是个等死的囚犯,多亏恩相救我出来,还送我盘缠,我才能逃到这里,有了今天的日子。恩相就是我的再生父母,怎么能不拜?”李勉为人正直,觉得房德说得在理,就受了他两拜。
房德拜完起身,又向王太行礼致谢,随后带着李勉、王太以及另一个家奴到厢房坐下。他再三叮嘱:“要是有衙役来问,千万别说以前的事。”王太点头道:“放心,我心里有数。”
房德回到书房,拉过一把椅子,在侧面陪着李勉坐下,感慨道:“多亏相公救命,我日夜感激,一直没机会报答,没想到今天竟能重逢。”李勉摆摆手:“你当时只是一时落难,我不过顺手帮忙,算不得什么恩德,你不必放在心上。”
两人喝过茶,房德又问:“不知恩相如今在何处任职,怎么会路过这里?”李勉叹了口气:“就因为放了你,京兆尹说我失职,把我罢官了。我在家闲着没事,就四处游历,放松心情。这次想去常山拜访老朋友颜太守,路过此地,没想到竟遇到你,还看到你当了官,我心里真高兴。”
房德面露愧色:“原来是因为我连累恩相丢了官职,我却在这里做官,实在惭愧。”李勉豁达地说:“古人重义气,为朋友连性命都不顾,丢掉小小官职又算什么?我更想知道,你离开后去了哪里,怎么当上县令的?”
房德解释道:“我逃出监狱后,跑到范阳,幸好遇到老朋友,把我引荐给安禄山。他很赏识我,半年后就让我做了县尉。后来县令去世,他就推荐我当了县令。我才疏学浅,实在怕辜负了这份重任,还望恩相多指点。”
李勉虽已不是官员,但早听说安禄山有谋反之心。见房德是安禄山举荐的,担心他日后误入歧途,便借着教导的机会劝诫道:“做官不难,关键是上要对得起朝廷,下不伤害百姓。遇到危险,哪怕有刀山火海,也不能动摇原则。千万不要被坏人迷惑、被小利诱惑,否则一时侥幸,却会遗臭万年。你要是能坚守这个原则,别说当个县令,就是宰相也能胜任。”房德恭敬地说:“恩相这番话,我一定铭记终身。”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聊越投机。
不一会儿,路信来禀报:“酒席已经准备好了,请老爷入席。”房德起身,邀请李勉到后堂。只见摆着上下两席,房德让随从把下席移到旁边。李勉见他要侧坐相陪,连忙说:“你这样太见外了,还是面对面坐吧。”房德推辞:“恩相是长辈,我陪坐已经不合规矩,怎敢平起平坐?”李勉坚持:“我们现在是朋友,不必这么客气。”在李勉的坚持下,随从又把席面移回对面。
酒菜上桌,乐师们开始演奏。宴席十分丰盛,虽然没有山珍海味,但也摆满了各种美味佳肴。宾主二人边吃边聊,十分尽兴,一直喝到深夜才散。王太等人也在另一处得到了款待。
此时两人关系越发亲密,手挽手一起回到书院。房德让路信拿来一套招待上司的被褥,亲自铺床、摆放夜壶。李勉连忙阻拦:“这些事让仆人做就好,怎能劳你动手?”房德诚恳地说:“您对我有救命之恩,就算一辈子给您当仆人,也报答不了万一,这些小事算什么?”床铺好后,房德又让人在旁边加了一张床,打算陪李勉过夜。李勉见他如此真诚,越发觉得他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对他更加敬重。
两人挑灯夜谈,敞开心扉,分享各自的志向,越聊越投缘,只恨相识太晚。直到深夜,才各自休息。第二天,同僚们听说房德来了贵客,纷纷前来拜访。房德只说李勉是当年对自己有恩的人,同僚们为了讨好房德,也都摆下宴席招待李勉。
此后,房德整日陪着李勉喝酒聊天,既不处理公务,也不进县衙,照顾李勉比侍奉父母还要尽心。李勉见他为了陪自己耽误工作,反而觉得过意不去。住了十几天,李勉执意要走。房德极力挽留:“恩相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能这么快就走?至少再住几个月,我派人送您去常山。”李勉推辞:“你这份情谊我心领了,但你是一县之长,因为我耽误工作,要是被上司知道,影响不好。我去意已决,勉强留下也不自在。”
房德见留不住,只好说:“既然恩相一定要走,我也不强留。只是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明天我设一场宴席,咱们好好聚一天,后天再走,行吗?”李勉只好答应:“既然你这么热情,那我就多留一天。”
房德留住李勉后,让路信跟着自己回县衙,准备收拾礼物送别。正是这个举动,差点让李勉丢了性命。正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所以说,淡泊名利的人,没有过多欲望,内心反而充实满足。
另一边,房德的妻子贝氏,以前房德落魄时,家里大小事都由她做主。现在房德当了官,她还是喜欢事事插手。这几天见丈夫带着两个人出去,十几天都没进县衙,还以为他背着自己做了什么事,心里十分恼火。
这天见房德回衙,她本想发火,但为了先探探口风,脸上反而堆起笑容,问道:“在外面忙什么,这么久不回来?”房德兴奋地说:“说出来你都不敢信,我的大恩人来了!差点就错过了,幸好我眼尖,把他请到县里,所以多留了几天。我正想和你商量,准备些礼物送他。”贝氏疑惑地问:“什么大恩人?”房德说:“就是当年救我命的畿尉李相公啊!因为我逃跑,连累他丢了官。他现在要去常山拜访颜太守,路过这儿,那个狱卒王太也跟着来了。”
贝氏又问:“原来是他啊,你打算送他多少东西?”房德说:“这可是我的再生父母,当然要重重报答!”贝氏试探着说:“送十匹绢够不够?”房德忍不住笑了:“你说得太轻巧了,这么大的恩人,十匹绢连送给他的仆人都不够。”贝氏不高兴了:“瞎说!你当县官,家里人都未必能一下子赚到十匹绢,一个来打秋风的,凭什么仆人都要这么多?我看差不多就行了。”她顿了顿,又说:“算了,我再添十匹,赶紧把人打发走。”
房德连忙摇头:“你这说的什么话?他救了我的命,还给我盘缠,又丢了官职,二十匹绢哪够?”贝氏向来小气,这二十匹绢她本就舍不得,只是看在对方是丈夫救命恩人的份上才勉强答应,已经觉得自己很大方了。没想到房德还嫌少,心里顿时烦躁起来,没好气地说:“那送一百匹怎么样?”房德却说:“一百匹只够送给王太。”
贝氏一听,一百匹还只够送仆人,更不知道要送李勉多少,一下子火了:“王太送一百匹,那李勉至少得五百匹吧?”房德还是摇头:“五百匹也不够。”贝氏彻底怒了:“那干脆凑足一千匹好了!”房德点点头:“这还差不多。”贝氏气得直接朝房德脸上吐了一口唾沫:“呸!你是不是疯了?你才当了几天官,往家里拿回过多少东西?
贝氏气得大声嚷道:“出手倒是大方得很!恐怕把我卖了,都凑不出一半的钱来!上哪儿弄那么多绢送人?”房德见妻子发火,赶忙安抚:“有话好好说,何必动怒?”贝氏不依不饶:“有什么好商量的?你要有本事,自己去送,别来跟我说!”房德无奈道:“实在不够的话,只能从官库里拿些了。”
贝氏一听,提高声调斥责:“嗬!你胆子可真大!官库里的钱粮那是朝廷的,你竟敢私自挪用?万一哪天上司来核查,你拿什么交代?”房德被说得心烦意乱,苦恼地说:“话是这么说,可恩人急着要走,一时又找不到别的办法,这可怎么办?”他坐在一旁,愁眉苦脸地思索着。
贝氏见丈夫铁了心要送厚礼,心疼得像被剜肉,心中顿时生出恶念,语气一转,故作神秘道:“瞧你这没主见的样子,这点事都拿不定主意,以后还怎么做大官?我倒有个一劳永逸的法子。”房德以为她有什么好主意,急忙追问:“什么办法?”贝氏冷冷地说:“自古就说‘大恩不报’,不如今晚找个机会,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了百了。”
这话犹如火上浇油,房德气得耳根通红,怒喝道:“你这个糊涂婆娘!当初就因为跟你要匹布做衣服,你不肯给,我才出去求朋友,结果被坏人诱骗入伙,差点丢了性命。要不是这位恩人舍弃自己的官职救我,咱们夫妻哪有今天团聚的日子?你不劝我行善,反倒教唆我伤害恩人,你的良心何在?”
贝氏见丈夫发火,立刻换了副笑脸,假惺惺地说:“我这是为你好,怎么就成了恶语?我说得在理,你就听;没道理,不听便是,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房德强压怒火:“那你说说,有什么道理?”
贝氏振振有词:“你还在为当年不肯给你布的事记恨我?你好好想想,我从十七岁就跟着你,家里日常开销,哪一样不是我操持?难道真的舍不得那两匹布?我是听说从前苏秦没发迹时,家人故意对他冷淡,以此激励他,后来他做了六国丞相。我也是想效仿这个办法,激励你上进。谁知道你时运不济,碰上了强盗,又没有苏秦的志气,跟着他们胡来,惹出大祸。这是你自己的过错,跟我有什么关系?再说,那李勉当年真的是出于义气放了你?”房德反驳:“难道还是假的?”
贝氏冷笑一声:“你也算聪明,怎么这点事都想不明白。那些掌管刑狱的官员,大多贪婪残酷,就算是至亲犯了事,都未必肯留情。你和他素不相识,又确实犯了罪,他怎么会为了你,轻易舍弃官职?无非是听说你是强盗头目,觉得你肯定藏有赃物,想放了你,让你私下里送钱给他,好上下打点。这样一来,他的官职保住了,又能捞一笔。不然,那一伙强盗,为什么只放了你一个?他哪知道你是个穷光蛋,直接跑了,他也只能认栽。如今打听到你在这里做官,这不就来了?”
房德连连摇头:“不会的,他当初放我,是一片好意,哪有这么多算计?这次他去常山,只是偶然路过,还怕耽误我办公,故意转过头不相见,根本不是特意来找我的,你别把人想得这么坏。”贝氏叹了口气,故作惋惜道:“他说去常山,那是骗你的,你怎么就信了?别的不说,就看他带着王太一起,就能看出他的来意不简单。”房德不解:“带着王太又怎么了?”
贝氏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也太糊涂了!李勉去拜访颜太守,或许是真的。可王太是京兆府的狱卒,难道也和颜太守有交情?他跟着一起去干什么?要是真不想打扰你,把头转过去就行了,何必停留这么久?这正是他狡猾的地方,哪是什么好意?如果真急着去常山,怎么会在这儿一住好几天?”房德辩解:“是我再三挽留,他才留下的。”贝氏撇撇嘴:“这也是他试探你的手段,看看你对他的心意诚不诚。”
房德本就没什么主见,被妻子这番话一忽悠,心中渐渐起了疑心,沉默不语。贝氏见火候差不多了,又添了一把火:“说到底,这恩情是没法报答的。”房德疑惑地问:“为什么这么说?”
贝氏掰着手指分析:“报得少了,他一旦翻脸,把你以前的事全抖出来,到时候别说官职不保,恐怕还会被当成越狱强盗抓起来,性命都难保;报得多了,他就会把这当成惯例,时不时来索要。要是每次都满足他还好,稍有不满,旧事重提,你还是脱不了干系。这不还是个定时炸弹?俗话说‘先下手为强’,你要是不听我的,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
房德听着听着,不自觉地点了点头,心里的想法已经开始动摇。他又犹豫了一下,说:“可我主动要报恩,他却从来没提过,说不定他没这个意思。”贝氏轻蔑地笑了:“他还没看到你的诚意,自然不会开口,等你要送的时候,就有得说了。还有,他这次来,就算没别的想法,你的前程也保不住了。”房德一惊:“为什么?”
贝氏继续说道:“李勉来了,你对他热情相待,衙门里的人肯定会问他的身份。他的家人难道会替你隐瞒?肯定如实相告。衙门里的人嘴巴最是厉害,要是知道你以前是强盗,肯定当成大新闻传开。同僚们就算不当面笑话你,背后的闲言碎语也够你受的,到时候你还怎么在这里做官?这还算小事。李勉和颜太守是好友,到了那儿能不说你的事?听说颜太守脾气古怪,又是你的上司,这事要是在河北传开,你连夜逃走都算晚的。到时候又要回到从前穷困潦倒的日子,你后半辈子可怎么办?现在趁早动手,还能避免在颜太守那儿出丑。”
房德原本就担心李勉的家人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听妻子这么一说,正好戳中了他的心病。之前报恩的念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连连称赞:“还是夫人考虑得周全,不然差点害了自己。但他来的时候,整个衙门的人都知道,明天人不见了,不会被怀疑吗?而且尸首也不好处理。”
贝氏胸有成竹地说:“这有何难?等会儿出衙,只留下几个心腹,其他人都打发走。把他们主仆灌醉,夜深人静的时候,派人把他们解决了。然后放一把火烧了书院,明天找出些残骸,假装痛哭一场,装棺入殓。到时候大家只会以为是失火遇难,谁会怀疑?”房德大喜过望:“好计!好计!”说着就要起身去衙门。
贝氏深知丈夫心思不定,怕他和李勉见面后,又改变主意,连忙拉住他:“时间还早,再坐一会儿。”房德听了妻子的话,又留了下来。古人说得好:“猛虎口中剑,长蛇尾上针。两般犹未毒,最毒妇人心。”
俗话说“隔墙有耳,窗外有人”。房德夫妻在屋内密谋时,贝氏一门心思撺掇丈夫害人,完全没留意周围是否有人偷听。她只觉得这是自己的私宅,不会有外人,便肆无忌惮地说着恶毒的话。
没想到房德家的仆人路信,一开始听到贝氏发火吵闹,就贴在隔壁墙上偷听。从夫妻二人争吵送多少礼,到谋划放火烧屋杀人,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惊得后背发凉。路信心想:“原来我家主人以前做过强盗,全靠这位李官人救命,如今却要恩将仇报,还有天理吗?连这么大的恩人都这样对待,我们做奴仆的,要是稍有差错,岂不是性命难保?跟着这种冷酷无情的人,还有什么前途?”
他又转念一想:“常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如我救了这四个人,也算积点阴德。”可随即又担心:“要是放他们走了,房德肯定不会饶过我,不如我也一起逃走。”于是,路信偷偷拿了些银两藏在身上,瞅准一个机会,悄悄溜出了私衙,直奔书院而去。
到了书院,只见支成在厢房里煮茶,坐在门槛上,拿着扇子打瞌睡,路信也没叫醒他,直接轻手轻脚走进书房。一看,王太等人都不在,只有李勉正端正地坐在桌前,翻看书籍。
路信急忙走到桌旁,压低声音说:“相公,大祸临头了!再不逃走,就来不及了!”李勉大吃一惊,连忙问:“祸从何来?”路信把他拉到一旁,将刚才听到的阴谋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又着急地说:“我念您无辜受害,特来报信。再不走,一会儿就性命难保了!”
李勉听后,只觉得浑身像掉进冰窖里,忍不住颤抖起来。他“扑通”一声给路信跪下,感激地说:“要不是你仗义相救,我今天必死无疑!这份大恩大德,我一定厚报,绝不像房德那样忘恩负义!”路信慌忙回拜,小声说:“相公别大声说话,万一被支成听见,走漏了消息,我们都活不成!”
李勉担忧道:“我走了,会连累你,这可怎么办?”路信说:“我孤身一人,等您走后,我也远走高飞,您不用担心。”李勉连忙说:“既然这样,不如跟我一起往常山吧!”路信说:“您愿意收留我,我愿一辈子追随您!”李勉感动地说:“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怎能这么说!”
李勉赶忙叫王太,连喊十几声,却没人应答,急得直跺脚:“他们都去哪儿了?”路信说:“我去找他们!”李勉又说:“马匹都在马棚,这可怎么弄?”路信说:“我去想办法牵来!”
路信匆匆跑出书房,回头一看,支成已经不在门槛上打盹了。他跑进厢房查看,也没见人影。原来支成刚才去上厕所了。路信以为支成听到了他们的对话,跑去给房德报信了,心里慌乱不已,急忙跑回去对李勉说:“相公,不好了!支成肯定听见了,去报信了,赶紧走,等不及其他人了!”
李勉又惊出一身冷汗,吓得说不出话,顾不上拿行李,拉着路信跌跌撞撞地跑出书院。衙门里的衙役们看到李勉慌张的样子,原本坐着的都站了起来。李勉三步并作两步,直奔县衙仪门外。
刚到门口,就看到三匹马拴在那里,这是给县令、主簿、县尉准备的坐骑。路信灵机一动,对马夫说:“李相公要去西门拜客,快把马牵来!”马夫知道李勉是县令的贵客,又听说是县令管家吩咐的,哪敢不从?急忙牵来两匹马。
李勉刚上马,王太手里提着一双麻鞋,气喘吁吁地跑到马前,问:“相公要去哪里?”路信赶忙接口说:“相公去西门拜客,你们刚才都跑哪儿去了?”王太解释:“我的麻鞋坏了,上街去买,相公要拜哪位客人?”路信催促道:“别问了,跟上来就是!”又让马夫把第三匹马牵给王太。
三人骑马出了县衙,马夫在后面跟着。路信对马夫说:“一会儿就回来,你不用跟着了。”马夫便停了下来。
离开县衙后,李勉猛抽一鞭,马儿飞奔而去。王太见主人如此匆忙,不知道到底要去拜什么客人。没跑出多远,另外两个仆人也各自提着麻鞋追了上来,远远看见主人,就闪到路边问:“相公要去哪里?”李勉头也不回地说:“别问了,赶紧跟上!”话刚说完,马已经跑远了,两个仆人拼命追赶,哪里追得上。
眼看快到西门,突然有两个人骑着马从巷子里冲了出来。路信定睛一看,原来是房德的心腹陈颜和一个令史。两人见到李勉,急忙下马行礼。路信见机行事,大声说:“李相公的随从还缺马,不如把陈干办的马借给他用用!”李勉心领神会,勒住马说:“如此甚好!”
路信对陈颜说:“李相公去拜客,借你的马给随从骑一下,很快就还回来。”陈颜和令史正想讨好李勉,好让他在房德面前美言几句,哪有不答应的道理?连忙说:“相公请用!”
过了一会儿,两个仆人连跑带跌地赶了过来,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陈颜二人把马鞭和缰绳递给他们,看着李勉一行人快马加鞭出了城门,二十个马蹄声如擂鼓一般,沿着大道,朝着常山方向飞驰而去,真像是冲破牢笼的凤凰,挣脱金锁的蛟龙。
再说另一边,支成上完厕所回来,煮好茶端进书房,却发现李勉不见了。他以为李勉在花园里散步,找了一圈也没找到,心想:“肯定是这两天坐久了闷得慌,出去闲逛了。”
等了差不多一个时辰,还不见李勉回来,支成便走出书院查看。刚到门口,迎面撞见房德。原来房德被老婆留了许久,才起身准备去县衙,正好碰上支成,便问:“看见路信了吗?”支成说:“没看见,估计是陪李相公出去闲逛了。”
房德心里犯起了嘀咕,正打算让支成去寻找,陈颜匆匆赶来。房德忙问:“见到李相公了吗?”陈颜说:“刚才在西门碰见了。路信说要去拜客,还借了我的马给随从骑。一行五个人,骑马跑得飞快,也不知道有什么急事!”
房德一听,料定是路信泄露了消息,心里暗暗叫苦,也不再多问,转身回到私衙,把情况告诉了贝氏。贝氏听说人跑了,也慌了神:“糟了糟了,这祸事来得更快了!”
房德见老婆也急得不行,顿时慌了手脚,埋怨道:“早知道就不该听你的!现在闹出这么大的事!”贝氏却镇定下来,恶狠狠地说:“别慌!一不做二不休,事到如今,顾不了那么多了。他们肯定没跑远,赶紧叫几个心腹,连夜追上去,扮成强盗把他们杀了,一了百了!”
房德把陈颜叫进衙,商量对策。陈颜摇头说:“这办法不行。一来我们平时只会伺候人,从没杀过人;二来万一被人撞见抓住,小命就没了。我倒有个主意,不用大动干戈,能让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房德眼睛一亮:“快说说什么好计策?”陈颜说:“我家隔壁,一个月前搬来一个神秘人,不知道叫什么,也不做正经营生,每天喝得烂醉才回家。我觉得他来历不明,就留心观察。有一天,一个穿着青布锦袍的豪杰,带着几个随从,骑马来到他家,一住就是三天。我偷偷问随从他们是谁,没人肯说。有个人悄悄告诉我,那人是个剑侠,能飞剑取人首级,还能日行百里。他特别讲义气,曾经在长安闹市替人报仇,白天杀人后,就躲到这里来了。相公不如备些礼物去求他,就说被李勉陷害,让他帮忙报仇。要是他答应了,事情就解决了,多好!”
房德有些犹豫:“这办法虽好,只怕他不肯帮忙。”陈颜胸有成竹地说:“他看您是一县之主,屈尊求他,肯定不会推辞,说不定连礼物都不收!”
躲在屏风后的贝氏听得清清楚楚,连忙说:“这主意好!赶紧去求他!”房德问:“送多少礼物合适?”陈颜说:“他是个重情义的义士,不看重钱财,送三百两金子就行。”在贝氏的再三催促下,房德准备好三百两金子的礼物,打算去求剑侠帮忙杀人。
傍晚时分,房德换上便服,在陈颜和支成的陪同下,没有骑马,悄悄地步行前往陈颜家。陈颜家坐落在一条冷清的小巷里,周围只有四五户邻居,环境十分寂静。陈颜请房德到屋内坐下,点上灯火,透过墙壁缝隙张望,发现那位神秘人还没回家。他又走到门口等待,过了一会儿,只见那人又是喝得酩酊大醉,东倒西歪地撞进屋里。
陈颜急忙跑回来报告,房德立刻起身准备前往。陈颜提醒道:“相公得提前想好说辞,见了他还得放低姿态,这事才有希望办成。”房德点头应下,三人一同来到神秘人家门口,轻轻敲了两下门。屋内传来声音:“谁啊?”陈颜压低声音回答:“本县知县相公,特来拜访义士。”那人醉醺醺地说:“这儿没有什么义士。”说着就要关门。陈颜赶忙阻拦:“先别关,还有话要说。”那人不耐烦道:“我赶着睡觉,没功夫听,有话明天再说。”房德连忙说道:“耽误不了多久,说几句话就走。”那人这才松口:“那进来吧。”
三人进了门,随手掩上。穿过一间屋子,来到一间小小的客堂,屋内灯烛明亮。房德一进门就扑通跪下,说道:“不知义士来到本县,没能及时迎接,今日有幸相见,真是了却我一桩心愿!”那人伸手将他扶起:“您身为一县之主,何必行此大礼,传出去多失体面。况且我也不是什么义士,您认错人了。”房德坚持道:“下官就是专程来拜访义士的,怎会认错?”随即示意陈颜、支成献上礼物,说道:“这点薄礼,权当请义士喝酒,还望您收下。”
那人笑着推辞:“我不过是个市井无赖,四海为家,没什么本事,哪敢当‘义士’之称?这些礼物我也用不上,快拿回去吧。”房德又躬身恳求:“礼物虽轻,却是我的一片诚意,还请您不要拒绝。”那人疑惑道:“您突然屈尊来找我,还送这么厚的礼,到底所为何事?”房德说:“等您收了礼物,我再详细相告。”那人正色道:“我虽贫穷,但绝不收无名之财。您要是不说清楚,这礼我坚决不收。”
房德见状,假意哭着拜倒在地:“我蒙受天大的冤屈已久,如今仇人就在眼前,却无能为力。早就听说义士是顶天立地的好汉,有聂政、荆轲那样的本事,所以才斗胆前来,求您可怜我含冤受屈,出手相助,替我杀了仇人,我此生不忘您的大恩!”那人连连摆手:“我说您认错人了,我连自己的生计都成问题,哪有能力帮您办大事?况且杀人可不是小事,要是被人听见,还得连累我,您快请回吧。”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房德急忙上前一把拉住,说道:“我听说义士一向忠义,专门除暴安良、扶危济困,有古代侠士的风范。如今我身负大冤,您却不肯相助,看来这仇是报不成了!”说罢,又装模作样地哭起来。那人冷眼旁观,见他这般模样,以为是真情流露,便问:“您真的有冤屈?”房德连忙道:“若不是天大的冤屈,怎敢来求您?”那人这才说:“既然这样,先坐下,把冤屈的经过、仇人的姓名和下落,详细说来。我能办就办,办不了也别勉强。”
于是,两人面对面坐下,陈颜和支成站在一旁。房德编造了一套谎言,颠倒黑白地说:“李勉当年诬陷我为强盗,对我严刑拷打,把我关进大牢,还几次派狱卒王太来谋害我,多亏被人发现才保住性命。后来多亏其他官员查明真相,我才得以释放,还当上了这个县令。如今他又和王太一起来要挟我,勒索千金,贪得无厌,甚至还串通我家的奴仆,暗中行刺。事情败露后,刚刚带着那个奴仆逃往常山,准备唆使颜太守来对付我。”一番话添油加醋,说得有鼻子有眼。
那人听完,勃然大怒:“原来您受了这么大的冤屈,我怎能坐视不管!您先回县衙,这事包在我身上。今夜我就往常山方向去,找到这个仇人,替您报仇,半夜就回县衙向您复命。”房德连忙说:“多亏义士仗义相助,我一定点灯等候。事情办成后,必有重谢!”那人脸色一沉:“我平生最见不得不平事,向来是拔刀相助,岂会贪图你的回报?这礼物我也绝不能收!”话音未落,人已飘然出门,速度快得像一阵风,转眼间就没了踪影。
房德和众人看得目瞪口呆,连连感叹:“真是奇人啊!”无奈之下,只好先把礼物收起来,打算等他复命时再送。正所谓:报仇凭一剑,重义藐千金。谁谓奸雄舌,能违烈士心?
另一边,王太带着两个仆人,见主人出了城门,既不拜访客人,还一路狂奔,心里满是疑惑。他们一口气跑了三十多里,天色渐晚,却还不找地方投宿。这天是农历十三,一轮明月早早挂在天空。借着月光,他们顾不上道路崎岖,拼命赶路,生怕后面有人追来。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前跑。
大约到了二更时分,他们一共走了六十多里,来到一个村镇,这里已经属于井陉县管辖。此时众人又渴又饿,马匹也渐渐走不动了。路信提议:“已经跑出这么远,估计安全了,先找个地方住下,明天再赶路吧。”李勉觉得有理,便去找旅店。可此时夜深,家家户户都关了门,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住处。
直到镇子边缘,才看见一家店门半开半掩,店里的人还在收拾东西。他们赶紧下马进店,把马匹卸下鞍辔,拴在马槽边喂草料。路信对店主说:“老板,给我们找个干净的房间住下。”店主回答:“不瞒您说,我这儿的房间都很干净。现在就剩一间空房了。”说完让小二掌灯,带他们进了房间。
李勉坐在一条板凳上,累得气喘吁吁。王太忍不住问道:“相公,房县主诚心诚意地挽留您,还说后天派车马送您,舒舒服服地走不好吗?您为什么反而丢下行李,像逃难似的连夜赶路,受这份罪?路管家也跟着我们一起走,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勉长叹一声:“你们哪里知道内情?要不是路管家,我们早就性命不保了。如今能虎口脱险,已是万幸,还顾得上什么行李和辛苦?”王太忙问究竟。李勉正要开口,店主见他们五个人骑着五匹马,深夜投宿还没带行李,心里起了疑心,走进来询问:“几位客官是做什么生意的?从哪儿来?这么晚才到这儿?”
李勉满心的愤怒正无处发泄,见店主询问,便说:“说来话长,您坐下,我慢慢给您讲。”于是,他把房德当年为盗入狱,自己因爱惜其才貌,暗中让王太将他释放,结果自己因此罢官,以及这次途中相遇,房德起初热情款待,后来听信老婆谗言,设计谋害自己,多亏路信通风报信才得以逃脱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王太听完,气得破口大骂:“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店主也不禁连连感叹。
路信见李勉惊魂未定,连忙对店主说道:“老板,我家相公赶路累坏了,赶紧准备酒菜,吃完好休息,明天还要接着赶路。”店主应了一声便出去准备。就在这时,床底下突然钻出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他全身装束利落,手中握着寒光闪闪的匕首,浑身散发着威严与杀气。李勉主仆几人吓得魂飞魄散,齐刷刷地跪倒在地,连声求饶:“壮士饶命!壮士饶命!”
大汉快步上前,一把扶起李勉,语气沉稳地说道:“不必惊慌,听我把话说清楚。我是个行侠仗义的人,平生最恨负心之徒,专爱替天行道。刚才房德编造谎言,反咬一口,说你诬陷他、想谋害他,求我来取你性命。没想到这贼子竟如此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幸好你说出实情,不然我险些铸成大错,误杀了好人。”
李勉听后,感动得再次跪地磕头:“多谢义士救命之恩!”大汉伸手拦住:“不用谢,稍等片刻,我去去就来。”话音刚落,他便快步走到庭院中,轻轻一跃,身形矫健地跃上屋顶,动作快如飞鸟,眨眼间就消失在夜色里。李勉等人吓得目瞪口呆,舌头都伸在外面收不回去,满心忐忑,既不敢睡觉,也没心思吃饭,只能提心吊胆地等着,不知道这位义士再次回来会是怎样的情形。
再说房德这边,他带着老婆满心欢喜地回到县衙。看到礼物原封未动,大事似乎已成定局,贝氏脸上笑开了花,连忙让人在堂上摆下丰盛的酒席,夫妻俩点着蜡烛,满心期待地等着义士前来复命,陈颜也留在衙中一同等候。
到了三更时分,只听见庭院里栖息的鸟儿突然受惊鸣叫,树叶纷纷飘落,一道黑影闪过,义士跨入堂中。房德抬头一看,只见义士一身装扮如同天神下凡,比之前更显威风,他又惊又喜,急忙上前迎接。谁知义士毫不客气,满脸怒气,大步走到堂中,在主位上坐下。房德夫妻慌忙跪地拜谢,刚想开口询问事情进展,义士突然怒容满面,“唰”地一下抽出匕首,指着房德骂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李畿尉对你有救命之恩,你不仅不知报答,反而听信妇人之言,恩将仇报。事情败露后,他都已经逃走了,你不但不知悔改,还编造谎言,哄骗我去行刺。若不是他说出真相,连我都要背上不义的骂名!今天不剐你一万刀,难消我心头之恨!”
房德还没来得及辩解,寒光一闪,人头已经落地。贝氏吓得瘫作一团,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她,此刻心胆俱裂,嘴巴像被胶水粘住一样,连话都说不出来。义士转头指着她骂道:“你这个恶毒的妇人!不但不劝丈夫行善,还唆使他伤害恩人,我倒要看看你的心肝到底长什么样!”说着,义士猛地跳起身,一脚将贝氏踢翻在地,用左脚踩住她的头发,右膝压住她的双腿。贝氏连连求饶:“义士饶命!我以后再也不敢了!”义士怒喝道:“你这毒妇!我想饶你,可你之前怎不饶人?”说罢,手中匕首狠狠刺下,从她胸膛一直剖到肚脐下方。
义士将匕首叼在嘴里,双手用力撕开伤口,把五脏六腑掏了出来,血淋淋地提在手中,拿到灯下仔细查看:“我还以为你这毒妇的心肝和别人不一样,原来也没什么特别,怎么就这么狠毒!”说完,随手将脏器扔到一边,又割下她的首级,把两颗头颅放在一起,装进随身的皮囊里。他擦了擦手上的血迹,藏好匕首,提起皮囊,大步走到庭院中,翻墙离去,整个过程干脆利落。
另一边,李勉主仆在旅店里提心吊胆地守到五更天。突然,一道金光从庭院中飞射而入,众人吓得急忙起身,定睛一看,正是那位义士。义士放下皮囊,说道:“那两个负心贼已经被我惩处,首级在此。”说着,从皮囊中取出两颗头颅。李勉又惊又喜,赶忙跪地拜谢:“义士如此高义,古今罕见!恳请告知姓名,日后定当报答!”义士笑着摆摆手:“我向来不留姓名,也不求回报。刚才我从床下现身,日后若再相见,就叫我‘床下义士’吧。”
说完,义士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用小指甲挑了一点,弹在首级的断口处,然后对着李勉一拱手,转眼间便跃上屋檐,众人还没来得及挽留,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李勉看着地上的两颗人头,正发愁如何处理,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只见那两颗人头渐渐缩小,不一会儿就化作一滩清水,李勉这才松了一口气。
等到天亮,路信拿出钱钞结清房钱,众人收拾好马匹,继续赶路。有人可能会疑惑,李勉骑马跑了六十多里才到旅店,义士没有坐骑,怎么能一夜之间往返自如呢?其实这正是前面提到的,义士身怀绝技,能瞬间飞行百里,对剑侠来说,这不过是平常之事。义士受房德所托时,天还没黑,等他去追赶时,李勉还在赶路,他便提前埋伏在旅店。凭借神出鬼没的剑术,他悄悄潜入旅店,躲在床下,店里的人竟毫无察觉。
李勉一路上平安无事,两天后终于到达常山,走进太守府拜见颜太守。老友相见,格外高兴,颜太守热情地将他留在衙署中休息。颜太守见李勉没带行李,心中疑惑,便询问缘由。李勉将一路上的遭遇详细说了一遍,颜太守听后惊讶不已。
又过了两天,柏乡县上报县令夫妻被杀的公文送到府里。原来那天晚上,陈颜、支成和几个奴仆看到义士行凶,吓得惊慌失措,四处逃窜,直到天亮才敢露面。众人只见两具没有头颅的尸体倒在血泊中,五脏六腑散落一旁,首级不知去向,桌上的财物却完好无损。众人叫苦不迭,赶紧报知主簿、县尉。两人赶来查验后,仔细询问事情经过,陈颜无奈之下,只好将房德想害李勉、求人行刺的前因后果如实说出。
主簿和县尉商量后,觉得李勉是颜太守的好友,如实上报怕会牵连到颜太守,也有损县令的名声。于是他们隐瞒了真相,只说半夜有盗贼潜入县衙,杀死县令夫妇后,盗走首级,凶手无从查找。就这样,他们把这件事圆了过去,一面安排人买棺入殓。颜太守按照这个说法,将公文上报给上司。当时河北一带由安禄山掌控,他得知房德被杀,心里暗自高兴,少了一个心腹大患,便批复下来,要求当地严加缉拿凶手。
李勉听说这个消息后,担心事情会牵连到自己,便向颜太守告辞,返回长安老家。恰逢王鉷因事入狱,之前被弹劾罢官的官员都得以重新起用,李勉也官复原职,担任畿尉。不到半年,他又升任监察御史。
一天,李勉在长安街头出行,忽见一个身穿黄衫的人骑着白马,后面跟着两个胡人奴仆,在他的仪仗队中横冲直撞,随从们怎么吆喝都没用。李勉定睛一看,竟是昔日的“床下义士”,他连忙下马行礼:“义士别来无恙?”义士笑着说:“难得大人还记得我。”李勉说:“我日夜感念您的恩情,怎会忘记!请您到我府上一叙。”义士推辞道:“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今天实在不便。如果大人不嫌弃,能否到我的住处聊聊?”李勉欣然应允,两人并马而行。
他们来到庆元坊,走进一个小角门,穿过几重院落,眼前突然出现一座宏伟的大宅院,厅堂楼阁高耸入云,家中奴仆就有数百人。李勉心中暗暗惊叹:“果然是奇人!”两人进入堂中,重新见礼后分宾主坐下。不一会儿,一桌丰盛程度堪比王侯的酒席便摆了上来,义士还唤出家乐在庭院中演奏,乐工们个个容貌出众,气质不凡。义士谦虚地说:“家常便饭,招待不周,还请大人不要见怪。”李勉连连称谢。
席间,两人谈论古今英雄事迹,相谈甚欢,直到傍晚才散去。第二天,李勉准备了礼物再次登门拜访,却发现那里只剩下一座空宅,义士早已不知搬到何处。李勉只能感叹一番,遗憾而归。后来,李勉官运亨通,一路做到中书门下平章事,还被封为汧国公,王太和路信也在他的帮助下谋得小官职。正如诗中所说:从来恩怨要分明,将怨酬恩最不平。安得剑仙床下士,人间遍取不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