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皆由天定,不必苦苦强求,何必费尽心机算计?能吃饱三餐就该知足,人生如行船,顺风时就该懂得收手。生事只会不断滋生事端,害人终将害己,何时才是尽头?冤家之间的仇怨最好化解,每个人都应回头看看,给自己留条后路。”
话说明朝自洪武皇帝开创基业,传到万历皇帝时,已是第十三代天子。这位皇帝英明神武、仁爱孝顺,朝堂之上没有尸位素餐之人,民间的贤才也都得到任用。单说江西南昌府进贤县,有个人叫张权,他家祖上本是富裕人家,曾被指定担任粮长。谁能想到,就因为这个粮长的差事,好好的家业逐渐败落,到了张权父亲这一代,已经家徒四壁,可这个役务却还摆脱不掉。
张权家隔壁是一家徽州人开的小木匠店。他小时候整天在店门口闲逛,拿着匠人的斧头、凿子学着摆弄,起初只是玩耍。没想到父母见家境贫寒,儿子又没有其他营生,就送他去学做木匠。后来父母离世,那位徽州木匠也年老还乡,张权便接手了这家店。他为人老实,生意主顾不少,辛苦打拼几年后,娶了妻子陈氏,夫妻俩勉强维持生活。只是里役的事务时不时来纠缠,让他们不得安宁。
张权和妻子商量后,决定离开家乡,搬到苏州阊门外皇华亭旁边开了家店。他还给自己取了个名号,在白粉墙上用大字写道:“江西张仰亭精造坚固小木家火,不误主顾。”
到了苏州后,张权的生意还算顺利,日子过得下去。不久后,妻子接连生下两个儿子。俗话说:“只愁不养,不愁不长。”转眼两个孩子就七八岁了,张权把他们送到邻家的义学读书。大儿子取名廷秀,小儿子叫文秀。义学里十几个孩子中,只有他们俩一教就会。没几年,兄弟俩就把经书读得滚瓜烂熟。
等廷秀长到十三岁,文秀十二岁时,都生得眉清目秀,气质不凡。这时先生开始教他们写文章,他们很快就掌握了文章布局、修辞技巧。张权虽然是手艺人,但看到两个儿子勤奋读书,心中也有了让他们向上发展的念头。
谁料这一年秋天大旱,寸草不生,闹起了饥荒。大户人家屯着米,却关起粮仓不卖。受苦的只有小百姓,老老少少饿死无数。官府看不下去,打开义仓赈济灾民,可真正能领到救济粮的人十之三四都不到,大部分粮食都进了官吏的口袋。官府又在各处寺院煮粥救济,结果有人把米克扣下来,一碗粥里没几颗米,甚至还掺上糠秕、木屑。百姓吃了呕吐不止,很多人反而因此加速死亡。上头以为百姓都得到了实惠,却不知道其中有这么多弊端,真是有名无实。正所谓:“任你官清似水,难逃吏滑如油。”
因为闹饥荒,张权只好让儿子们停学,跟着学做木匠。两个孩子天资聪颖,没几天就学会了,而且做工精细,比那些干了多年的老木匠还要出色,这让张权喜出望外。可惜木匠活是学会了,做出来的家具摆在门口,却根本没人买。没过多久,家里原本攒下的一点本钱就快花光了,连衣服都拿去典当换粮食吃。
张权心里着急,和妻子陈氏商量,想找个地方打工,熬过荒年再做打算。他在外奔波几天,都没找到安身之处,只能回到家继续在门口做木工活,眼巴巴盼着有主顾上门。
一天午后,一位五十多岁、穿着细绢衣服的人,后面跟着小厮,从街上路过。那人抬头看见张权门口摆放的家具做工精致,就停下脚步观看。张权见状,放下手里的活计,上前招呼:“员外想要什么家具?里面请。”那人走上台阶问道:“这些家具都是你自己做的?”张权回答:“都是小人亲手制作。木料又干又厚,做工精细,和别家不一样。要是您照顾生意,我情愿给您便宜一成。”那人说:“买我倒不买,我问你,愿不愿意到我家做些家具?”张权一听,忙问:“这当然可以。不知您府上在哪里?要做些什么家具?”那人说:“我家住在专诸巷内天库前,就是有名开玉器铺的王家。我要做一副嫁妆,木料有的是,只要做得坚固、精巧。嫁妆做完,还要做些桌椅、书橱之类的。你要是肯做,再找两个得力的帮手一起来。”
张权正愁没活干,这简直是天赐良机,赶忙答道:“多谢员外照顾,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那人说:“你要是有空,明天就可以开工。”张权说:“既然这样,明天一早我就到府上等候。”说完,那人告辞离开。
这位究竟是什么人呢?原来他姓王名宪,祖辈就十分富有,家里有几十万的家产。到他这一代,又开了一家玉器铺,越发富裕,人们都叫他王员外。王员外虽然是有钱人,但为人谦逊忠厚,喜欢帮助别人。只是有一件憾事,他年过五十,还没有儿子。妻子徐氏只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瑞姐,两年前招了女婿赵昂进门;小女儿玉姐,十四岁了,还没许配人家,她聪明伶俐,容貌端庄,王员外夫妇对她比大女儿还要疼爱。
赵昂本是旧家子弟,王员外和他父亲是世交好友。赵昂父母双亡后,王员外念及故人之情,就招他做了女婿,还出钱让他捐了个监生,希望他能读书成才。没想到赵昂一当上监生,就开始摆架子,把书本丢到一边,穿着华丽的衣服,整天在街上闲逛。而且他为人奸猾阴险,见王员外没有儿子,觉得王家的家产肯定是自己的,早晚都是他的。他的妻子也是个不贤惠的人,一心向着丈夫。看到父母疼爱妹妹,生怕再招个女婿分家产,心里十分妒忌。有一首《赘婿诗》写得好:“入家赘婿一何痴!异种如何接本枝?两口未曾沾孝顺,一心只想霸家私。愁深只为防甥舅,念狠兼之妒小姨。半子虚名空受气,不如安命没孩儿。”
话说回来,张权正愁没饭吃,突然揽下这桩大生意,心里别提多高兴了。第二天一早,他准备好家里的柴米,嘱咐妻子照看好家,就带着两个儿子,拿着斧凿锯子,进了阊门,来到天库前。看到一家大玉器铺子,张权猜这大概就是王家,正站在那儿想问人,只见王员外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权赶忙上前打招呼,王员外问:“有几个帮手?”张权回答:“只有两个。”随即叫儿子过来拜见王员外。兄弟俩把工具交给父亲,上前深深作揖。王员外回了个半礼,见是两个小孩子,便说:“我想做些好家具,才找你,怎么带小孩子来做工?”张权正要解释,廷秀上前说道:“自古道:‘后生可畏。’我们年纪虽小,手艺可不差。您先让我们试试,可别小看人。”王员外见两个孩子模样清秀,又能说会道,便问:“这两个孩子是你什么人?”张权回答:“是我的儿子。”王员外感叹:“你倒生了两个好儿子!”张权苦笑道:“可惜就是没饭吃。”王员外说:“有这样的儿子,还愁没饭吃?跟我到里面来。”
父子三人跟着王员外走进大厅。王员外叫来家人王进,打开一间屋子,搬出木料交给张权,又交代了家具的样式。父子三人量好尺寸,画好图样,就拿起工具忙活起来,一直干到晚上。吃过晚饭,他们又要点灯熬夜干活,直到半夜才休息。
就这样一连做了五天,几件家具做好了,张权请王员外过来看。王员外一件件仔细查看,连连称赞:“果然做得精巧!”他看了一会儿家具,又看了看张权的两个儿子。只见兄弟俩只顾低头干活,头都不抬,这景象突然触动了他没有儿子的遗憾,心中一阵伤感,默默走进里屋,坐在墙角,皱着眉头,撅着嘴,一句话也不说。妻子徐氏见他这副模样,连问几声,他都不搭理。徐氏急忙走到外面,问员外刚才和谁闹了别扭,大家都说他看完新做的家具就进来了,没和任何人发生争执。
徐氏问清楚情况后,又回到房里,见丈夫还是闷闷不乐地坐着,便上前劝道:“员外,咱们家里吃穿不愁,虽说没有万贯家财,但也算得上是财主了。何况你都五十多岁了,就算天天开开心心的,到八十岁也不过还有三十年。到底是什么事,让你这么烦恼?”
王员外叹了口气说:“老伴啊,正因为剩下的日子不多了,我才发愁。你想,我辛苦半辈子,挣下这点家业,却没个儿子继承,延续香火。就算有两个女儿,养她们活到一百岁,终究是别人家的媳妇,和我没什么关系。就说瑞姐,自从成了亲,心里只有丈夫,把咱们抛在脑后,什么时候关心过父母?反倒是张木匠,他一个手艺人,年纪比我小十来岁,却生了两个好儿子,个个眉清目秀,聪明懂事,父子之间和和睦睦,都不用怎么教就很乖巧。刚才他们做完的几件家具,做工十分精细,就算是干了一辈子的老木匠,也未必比得上。只可惜这么好的孩子,生在他家做木匠。要是我能有这样一个儿子,请个先生教他读书,说不定能科举高中,光耀祖宗。”
徐氏见丈夫烦恼,连忙安慰道:“员外,这有什么难的!俗话说‘着意栽花花不活,无心插柳柳成阴’。既然张木匠的儿子这么聪明优秀,你何不跟他商量,过继一个过来,这样不就等于有儿子了?”王员外一听,眼睛一亮,高兴地说:“老伴,你说得太对了!但不知道他肯不肯答应?”两人当晚没再聊这个话题。
第二天饭后,王员外走到大厅。张权上前说道:“员外,我今晚想回家看看,想跟您借些工钱,买点柴米,安顿好家里,明天一早就回来。”王员外说:“这好办!我正好有件事想问你。”张权问:“不知员外有什么吩咐?”王员外说:“你两个儿子今年多大了?叫什么名字?”张权回答:“大儿子叫廷秀,十四岁;小儿子叫文秀,十二岁。”王员外又问:“他们识字吗?”张权说:“读过几年书,后来读不起就停了,字还是认识一些的。”王员外突然说:“我想过继你的大儿子做儿子,咱们结为亲家,你看怎么样?”
张权吃了一惊,连忙说:“员外别开玩笑了!我只是个手艺人,哪敢高攀您家!小儿也没那个福分。”王员外认真地说:“这是什么话!贫富又不是天生注定的。你要是答应,就选个好日子让他过来。我请先生教他读书,我这些家业以后都归他。”张权见王员外是认真的,脸上顿时笑开了花,说:“既然员外抬举小儿,我怎么敢推辞。今晚我带他回去,和我妻子商量一下,等员外选好日子,就让他过来。”王员外说:“好!”他进去跟徐氏说了一声,拿出一两银子工钱给张权。
晚上,张权带着两个儿子告辞回家。陈氏迎上来,张权把王员外想过继儿子的事说了一遍,夫妻二人高兴得合不拢嘴。就连廷秀听说要请先生教他读书,也满心期待。
没过多久,王员外选好了吉日,做了一身新衣服送来。张权给廷秀打扮一番,人靠衣装,廷秀穿上华丽的衣服后,更显得风度翩翩,完全不像穷人家的孩子。廷秀拜别母亲,和弟弟道别,陈氏千叮咛万嘱咐,让他要孝顺、懂礼貌。虽然不是生离死别,但母子俩还是忍不住流下眼泪。张权亲自把廷秀送到王家。
只见王家大厅上大摆筵席,亲朋好友坐满了屋子。听说人到了,大家都出来迎接。廷秀到大厅和各位亲戚作揖行礼,先被带去拜祭家庙,然后请王员外夫妇坐在厅上,廷秀上前郑重地行了四双八拜的大礼,又和赵昂夫妇对拜,接着到内室和玉姐见面。之后,他又一一拜见了其他内外亲戚。行礼完毕,众人入席饮酒。从这天起,廷秀改名叫王廷秀。他和玉姐同岁,只小两个月,排行三官。
宴席上,廷秀举止谦恭,礼数周全,赢得了亲友们的一致称赞。只有赵昂夫妇心里很不痛快。当天,王家吹吹打打,鼓乐喧天,一直热闹到深夜才散。第二天,张权带着小儿子来感谢王员外,之后又像往常一样到大厅做木工活。
几天后,王员外请了一位先生到家里教书,他又对张权说:“二公子这么年轻有才华,可不能埋没了,让他和廷秀一起读书吧,就在我这儿吃饭,也省得来回奔波。”张权有些不好意思:“这样太麻烦您了,我心里过意不去。”王员外摆摆手说:“咱们现在是一家人,说这些干什么!”从这以后,文秀也在王家读书,张权另外找了帮手干活。
文秀兄弟俩之前没读多久书,很多知识还记得。先生见两个孩子聪明,便尽心教导。一年下来,他们对科举考试的经义、策论、诗赋都有了很好的掌握。这时,王员外家的家具也都做完了,张权挣了不少工钱,王员外还额外资助了一些银两。张权回到家继续开店,日子虽然比不上大富大贵,但也比以前宽裕许多。
王员外的小女儿玉姐十五岁了,说媒的人踏破了门槛。王员外疼爱女儿,一心想给她找个有才又有貌的女婿,看了许多人家,却都不满意。他见廷秀读书勤奋,心里便有了把女儿许配给他的想法。但又担心廷秀将来没出息,便私下询问先生。先生对兄弟俩的文章赞不绝口,说他们将来必定大有作为。
王员外觉得先生夸得太夸张,怕是当面讨好,心里还是不踏实。他要了几篇廷秀写的文章,拿给相识的老学究看,没想到老学究的评价和先生一样。王员外这下放心了,回去和妻子商量。徐氏也觉得廷秀一表人才,又肯读书,极力支持这门婚事。王员外拿定主意,让族弟王三叔去张家说媒。
王三叔来到张家,把王员外想招廷秀做女婿的事告诉了张权。张权觉得自家门第不配,推辞不肯答应。王三叔劝道:“这是我家兄长看中令郎的才貌,觉得他将来有出息,才这么做。又不是你去求他,何必推辞呢?”张权这才点头同意。
王三叔回去向王员外复命,接着就去挑选吉日行聘。
这边赵昂夫妻一开始见王员外过继廷秀为子,还请先生教他读书,心里就不痛快,只是不好阻拦。如今听说要把玉姐许配给廷秀,更是嫉妒得不行。夫妻俩商量一番,决定要阻止这门亲事。
赵昂先找到王员外,说:“有些话,本不该我多嘴。但既然我也是王家的一份子,不得不说,又怕说了惹您不高兴,一直不敢开口。”王员外说:“我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能指出来,那是好事,怎么会怪你!你直说吧。”赵昂说:“就是小姨的婚事。之前那么多名门望族来提亲,岳父都没答应,为什么要把她许配给三官?我觉得他出身小门小户,您把他过继过来,也就是个养子,大家还不怎么在意。可要是招他做女婿,肯定会被人笑话的!”
王员外笑着说:“贤婿,这事你不用担心,我心里有数。俗话说‘会嫁嫁对头,不会嫁嫁门楼’。为了这门亲事,我不知看了多少年轻人,没一个合心意的。廷秀虽然出身普通,但相貌堂堂,人又聪明,还肯读书,他写的文章人人称赞,都说他将来能在科举上取得功名。放着这么优秀的人不嫁,难道要在那些没本事的人里挑?要是挑错了,嫁个没出息的,岂不误了女儿终身!现在就算有人笑话,也是一时的。要是廷秀将来有出息,就知道我眼光好了。”
赵昂听了,冷笑着说:“要说他相貌,确实还不错。但要说他文章写得好,人人称赞,那就不对了。别的不说,单是苏州城里,就有多少饱学之士,日夜苦读,都不一定能考中。他才读了一年书,就想中举人、进士?岳父您想想,每次科举全国才录取三百个进士,比从筛子眼里筛东西还难,哪有这么容易!那些称赞他文章的人,不过是看您这么看重他,不好扫您的兴,说些好听的话哄您,您可别当真了!”
王员外刚要开口反驳,旁边的瑞姐走了过来,说道:“爹爹,凭我们这样的家境,妹子这样的容貌,还怕找不到门当户对的人家结亲?怎么能嫁给一个木匠的儿子?这不是玷污门风,让人笑话吗!依我看,那斧头锯子才是他该摆弄的东西,他能懂什么文章!妹子做了匠人的妻子,能有什么好日子?以后我们又怎么和他们来往?”
王员外听了这番话,顿时怒火中烧,大声说道:“他既然成了我的女婿,以后我这些家产都会传给他。就算读书不成,就这么坐着吃,到老也花不完。谁说他就一定得继续做木匠,以后不好和你们来往?我看呐,他现在虽然穷,只怕日后你们追都追不上他!谁让你们管这些闲事,简直胡说八道!”说完,他气冲冲地往屋里走去。
赵昂夫妻二人被说得满脸通红,连忙辩解:“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只是怕您面子上不好看,才好心相劝,何必发这么大火!只怕您日后后悔,到时候再想起我们今天说的话,可就晚了!”王员外根本不理会他们,回到房中后,仍然怒气难消。
徐氏见状,问道:“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王员外便把刚才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徐氏听了,心里也很不痛快。王员外因为赵昂贬低廷秀,心里很不服气,一心要争这口气,反而把行聘的事情暂时放下。他拿出五百两银子,装在拜匣里,让一个心腹家人拿着,自己悄悄去送给张权,让他买一所房子,放弃木匠行当,另外开个店铺,然后再择日行聘。
张权夫妻没想到王员外如此慷慨,千恩万谢,感激不已。俗话说:“无巧不成话。”张权正想找个大房子,没想到左边隔壁有一家大布店,店主情愿连店铺带房子一起转让。这对张权来说,简直是一举两得。他贪图现成,便咬牙盘下了这家店,重新开张。又雇了一个伙计、一个仆人、一个保姆,家里置办得十分齐全。
之后,王员外选定日子行聘,大摆宴席,广邀亲朋好友。虽然是廷秀的聘礼,但他并没有回自己家。只有赵昂自觉没趣,躲了出去,瑞姐也坐在房里不肯出来。因为是招赘女婿,所以是王员外送聘礼,张权回礼。各种礼品十分丰盛,邻居们看了都纷纷称赞。
从那以后,张权的布店生意越来越好,店里挤满了人,他又雇了一个伙计帮忙。人都是势利的,看到张权如此风光,大家便不再叫他“张木匠”,都改称他“张仰亭”。真是“运退黄金失色,时来铁也增光”。
另一边,赵昂自从那天被王员外训斥后,把怒气都撒在了张家父子身上。又见张权买房开店,猜到是丈人暗中资助的银子,心里更加愤怒,从此与张家结下了仇怨。他盘算着要谋害张家父子的性命,独吞王员外的家产,只是一直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和妻子商量。
妻子说:“这有什么难的!我有个好办法,能让他有口难辩,死在监狱里。”赵昂一听,满心欢喜,连忙询问计策。妻子接着说:“谁不知道张权以前是个穷木匠。现在突然买了房子,开了大店,只有我们知道是老头子给他的银子,那些邻居哪里晓得?他们心里肯定会起疑。现在老头子要亲自押送白粮到京城。等他走了以后,我们花几十两银子买通捕快,让强盗诬陷张权是同伙,说他窝藏赃物。到时候官府拘来邻居审问,他们肯定会说张权以前很穷,不知道怎么突然就富了,这不就和强盗说的对上了吗?这样一来,他的死罪就逃不掉了!他家的房产和家产,肯定会被官府没收变卖。老头子不在家,张权又是外地人,没有亲戚帮忙,这条命肯定保不住!等张权死了,我们再慢慢在老头子面前说坏话,把张廷秀赶出去。然后再想个办法,设个圈套,诬陷玉姐与人有奸情。老头子是个直性子,听了这种话,肯定会逼她离开。除掉了这几个祸根,还有谁能来分我们家的东西?”
赵昂听了,连连称妙,只等王员外出发押送白粮,就开始行动。
再说王员外因为田产众多,被指定为白粮解户。他原本想包给别人去办,又担心事情办不好,只好亲自前往。顺便带些玉器到京城售卖,也能赚些钱,可谓一举两得。他把家里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后,便准备出发。临走前,他叮嘱廷秀要用心读书,又让妻子好好照顾家人。
一般人要是和富家打交道,自然有很多讲究。像王员外这样远行,亲戚们少不得都要设宴饯行,一连好几天都有酒席。张权一方面是王员外的大恩人,另一方面又是新亲家,为他饯行更是理所当然。到了王员外出发那天,张权父子三人一直把他送到船上才告别。
赵昂眼巴巴地等着丈人走后,就想找捕快来陷害张权,可他没有认识的捕快,不知道该找谁。突然,他想到:“小时候有个同窗叫杨洪,听说现在当了捕快,不如去找他。但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他寻思着:“先到府衙门口问问,应该有人知道。”于是,他向妻子要了五十两银子,包成一包,又拿了些零碎银子,匆匆赶到府衙门口。
只见衙役们东一堆、西一簇,十分热闹。赵昂心里有事,也没心思看,向一个年纪大的公差拱手问道:“大哥,您知道巡捕杨洪住在哪里吗?”那公差回答:“你说的是杨黑心吧?他住在乌鹊桥巷内,刚刚进总捕厅去了。”赵昂谢过公差,急忙跑到总捕厅衙前,正好看见杨洪从里面走出来。
赵昂赶忙迎上去,拱手说道:“杨兄,有件事想麻烦你,能否借一步说话?”杨洪说:“有什么事,就在这儿说也行。”赵昂说:“这里不方便,咱们换个地方。”两人便挽着胳膊走出府门,来到一家酒店,选了个僻静的座位坐下。
他们先聊了些分别后的情况,寒暄了一番。酒保端上酒菜,两人喝了一会儿,赵昂压低声音说:“这次来找你,不是别的事。我有个仇家,想请你帮忙,让强盗诬陷他,把他除掉,出出我这口恶气。”说着,他把银子拿出来放在桌上,打开包裹说:“这五十两银子先给你,事情办成了,再给五十两,凑成一百两。千万不要推辞。”
俗话说:“公人见钱,犹如苍蝇见血。”杨洪看到一大包白花花的银子,哪里还能不动心!他连忙说:“先把银子收起来,别让人看见了,不太妥当。”赵昂又把银子包好,放在一边。杨洪接着问:“说说看,你那仇家是什么样的人?叫什么名字?家里什么情况?抓了他以后,会不会有亲人出来打官司?”
赵昂说:“他叫张权,是江西来的小木匠,住在阊门皇华亭旁边。以前是个穷光蛋,最近不知道从哪儿弄了一笔不明不白的钱,买了大房子,开了布店。家里只有两个儿子,都还是小孩子。没有别的亲人,不用担心。”杨洪说:“这事儿好办!前几天刚抓了五个强盗,他们打劫了庞县丞。因为总捕侯爷外出公干,还没审案。我去安排一下,让他们在堂上招认张权是同伙,保证能定他个死罪。到时候在监狱里结果他的性命,就像翻手掌一样容易。”
赵昂听了,连忙深深作揖:“全靠老兄出力!除了说好的钱,另有酬谢。”杨洪说:“咱们从小就认识,说这些见外的话干什么!”说完,他把银子揣进袖子里。两人又喝了不少酒,然后起身结账。临出店门,赵昂还再三叮嘱。杨洪不耐烦地说:“别啰嗦了,包在我身上!”他拱了拱手,又回府衙去了。赵昂回到家,把事情告诉妻子,两人在家里暗自得意,等着阴谋得逞。
杨洪拿到银子后,也没告诉其他伙计,在衙前办完一些公事,就回到家里,把银子交给妻子藏好,然后出门买了些鱼肉,准备好好庆祝一番。
杨洪又买了一大壶酒,烫得滚烫,还煮了一大锅饭。等一切准备妥当,他把中门关上,走到屋子后边,用钥匙打开关押强盗的阱房。五个强盗见他进来,以为又要遭受拷打,吓得惊慌失措,嘴里不停地哀求。杨洪却笑着说:“我哪是来打你们的!只是我们那帮伙计,见我不动手,怀疑我有私心,我没办法,只能做做样子。这两天看你们受这么多苦,我心里实在不忍。今天趁伙计们都不在,特意买了些酒肉,让你们吃顿好的,养养精神,明天好去见官。”
强盗们一听不仅不挨打,还有酒肉吃,顿时喜出望外,一个个对杨洪千恩万谢。不一会儿,酒菜饭食都搬了进来,摆成一桌。每人一碗肉、一碗鱼、一大碗酒,还有两大碗饭。杨洪先解开一个强盗的铁链,让他吃喝。这强盗已经好几天没沾酒肉,还受尽折磨,一见到食物,就像饿虎扑食一样,狼吞虎咽,转眼间就吃得一干二净。吃完后,杨洪又把他锁好,接着放第二个。没吃到的强盗们馋得直咽口水。很快,五个强盗都轮流吃过了。
杨洪收拾好餐具,又走进来问道:“你们偷过阊门外开布店的张木匠张权的东西吗?”强盗们齐声回答:“没有。”杨洪故作神秘地说:“既然没有,为什么我听说你们事情败露后,这几天总有人来叮嘱,要赶紧结果你们的性命?你们仔细想想,是不是和谁有冤仇?”
强盗们听了,纷纷开始胡思乱想。其中一个突然喊道:“是了,是了!三个月前,我在阊门外一个布店买布,因为秤上的事儿起了争执,我狠狠骂了那人一顿。想来是他怀恨在心,所以要置我们于死地。”杨洪趁机说道:“这样看来,肯定是他了。不过就这么点小事,竟然想害这么多人的性命,这人的心肠也太狠了!”强盗们听了,个个咬牙切齿,满脸愤恨。
杨洪接着煽风点火:“你们想报仇还不简单?明天审问的时候,当堂就招认他是同伙,说一直以来打劫的赃物都藏在他家。况且他最近突然暴富,咬定了,他肯定脱不了干系,到时候让他陪你们一起吃苦。他家有钱,正好让他出钱打点。”他又叮嘱道:“可别一开始就招,等被拷打得受不了了,大家再异口同声地招出来,这样才显得真实。”强盗们听了,都觉得这主意妙极了,纷纷夸赞:“还是杨阿叔有见识!”杨洪又详细说了张权的情况,还再三叮嘱他们不要告诉其他伙计,说:“他们收了钱,和我可不是一条心。”强盗们把这些话都牢牢记在了心里。
见事情已经办妥,杨洪满心欢喜,像之前一样锁好门,又跑到府衙前打听消息,得知侯同知晚上就会回府,便和其他捕快商量好,准备第二天把强盗们解送到官府。有诗叹道:只因强盗设捕人,谁知捕人赛强盗!买放真盗扳平民,官法纵免幽亦报。
第二天一早,捕快们都来到杨洪家,写好解送强盗的呈文,带上赃物,押着五个强盗来到总捕厅前等候。没过多久,侯爷升堂问案。杨洪和众捕快把强盗们押进大堂,跪在厅前,递上解呈,禀报道:“前些日子在平望地方,我们抓获了一伙强盗,一共五人,正是打劫庞县丞的真凶,现在押解到大人这里。”
侯爷看了解呈,五个强盗分别叫计文、吉适、袁良、段文、陶三虎。点过名,又仔细查验了赃物,发现东西并不多,便问捕快:“听说庞县丞十分贪污,家财无数,都被强盗劫走了,怎么这里只有这几件不值钱的东西?其他的赃物在哪里?”捕快们回禀道:“我们就搜到这些,别的也没有了。或许他们还有赃物藏在别处,老爷审问一下就知道了。”
侯爷把强盗叫到跟前,厉声问道:“你们这伙人一共有几个?干这行多久了?打劫过多少人家?赃物都藏在哪里?从实招来,饶你们一顿打!”强盗们按照事先商量好的,只承认有五个人,没有同伙,抢来的东西都已经花光了,就剩下这些,再没有其他窝赃的地方。
侯爷听了大怒,命人取来夹棍,将五个强盗一起夹上。夹棍刚套上,强盗们就齐声喊道:“还有几个人,都已经逃散了,只有一个江西木匠张权,住在阊门外,我们打劫来的银两一直都藏在他家。他现在开了一家布店。”
侯爷见他们异口同声,深信不疑,立刻签发签票,派原捕快杨洪等人,押着两名强盗带路,去捉拿张权,起获赃物,并将人犯一起解回。另外三名强盗则锁在庭柱上,等张权解到后一起审问。随后,侯爷继续审理其他案子。
这边杨洪带着众人,押着强盗,直奔阊门而去。赵昂一直在府衙前打听消息,看到杨洪行动,知道事情已经办妥,便躲到一旁,派手下远远跟着,查看情况。
杨洪一行人来到张权的布店门口,停下脚步说:“就是这儿了。”只见张权正在店里忙着做生意,店里挤满了顾客,他忙得不可开交。杨洪分开人群,猛地跳进店里,拿出铁链就往张权脖子上套。张权惊叫一声:“哎呀!这是为什么?”杨洪抬手就是两个耳光,恶狠狠地骂道:“你这个强盗!还问什么?你打劫了那么多东西,在家逍遥快活,却害得我们天天被上头催促着抓人!”
张权连声喊冤:“这从何说起!”正要辩解,其他捕快已经押着强盗,冲进店里搜查赃物。杨洪担心众人趁机私藏好东西,急忙把张权锁好,又给他戴上铁扭,也押着他进店搜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把张权一家吓得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门口买布的顾客,赶紧从伙计那里拿了找零的钱,去别处买布了。看热闹的人把店里挤得水泄不通。捕快们把店里所有值钱的细软都搜了出来,大家纷纷把银两、首饰等揣进自己兜里,剩下的东西打成几个大包,连同店里的布匹,一股脑儿全部搜刮干净。
张权夫妻抱头痛哭:“这飞来横祸是从哪儿来的啊!”两人舍不得分开,却被捕快强行拉开,推着张权就走。不明真相的邻居们,都以为张权真的是强盗,议论纷纷:“我说他以前家境一般,怎么突然就买了房子,开了这么大的布店?还给他儿子定亲。还以为他挖到了宝藏,原来是干这种勾当才发的财。”有几个和张权相识、知道内情的人,替他辩解:“他是个好人!这些东西都是他亲家王员外资助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被人诬陷!”可众人根本不信,一路上,说什么的都有,不少人还跟着去看热闹。
杨洪等人押着张权回到府衙,侯爷正在堂上等着回话。众人把张权押进大堂跪下,将搜来的东西摆在一旁。杨洪禀道:“张权抓到了。”侯爷命人把锁在庭柱上的三个强盗也带过来,一起审问,又仔细查验了搜来的东西。
张权上前哭诉道:“大人,小人是本分良民,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更不可能和他们一起做盗贼,这完全是凭空陷害,求大人明察!”侯爷喝道:“既然没一起偷盗,这些赃物是从哪儿来的?”张权解释道:“这些东西都是小人自己辛苦挣来的,不是赃物。”他又质问强盗们:“我根本不认识你们,到底有什么仇什么怨,要这样害我?”
强盗们却说道:“我们本来不想供出你,实在是被打得受不了了,才招出来的。你就认了吧,省得再受苦!”张权高声喊冤:“你们这些千刀万剐的强盗,收了谁的钱,要来害我!”强盗们一口咬定:“张权,做事要讲良心!打劫庞县丞,就是你惹的祸。虽然你没和我们一起去,但抢来的东西都放在你家,你怎么能赖掉?”
张权又向侯爷禀道:“大人,小人在这儿住了快二十年了,从来没和人吵过架红过脸,怎么敢做这种犯法的事?要是真干了这勾当,早就搬到偏僻地方躲起来了,怎么还敢在闹市开店?大人不信,可以传四邻和地方上的人来问问,就知道小人平时的为人了。”
侯爷见他一直辩解不认罪,便对强盗们说:“你们这伙人,是不是把真强盗藏起来了,故意陷害好人?”说完,下令把强盗们再夹起来审问。众衙役一拥而上,五个强盗被夹得杀猪般惨叫,却还是一口咬定张权是同伙,死不松口,还说:“大人,他就是个小木匠,谁不知道他以前穷得叮当响,怎么突然就有钱买房子、开这么大的布店?光这一点就很可疑!”
侯爷听了,觉得有理:“没错!你一个穷木匠,怎么突然就暴富了?这可没法解释!”随即下令也把张权夹起来。张权上前再三解释,说这些钱是亲家王员外资助的,可侯爷根本不听。可怜张权哪里受过这样的折磨,上了夹棍,又挨了一百杠子,几次昏死过去,实在熬不住,只能含冤招认。
侯爷见他招了,命人取下夹棍,又各打四十大板,把口供当作事实,依照法律判他们斩刑,搜来的赃物收归官府库房。张权的房屋和家产,全部变卖充公。画押签字后,张权被戴上脚镣手铐,押送到司狱司监禁。官府连夜写好文书,上报给上级。真是“闭门家里坐,祸从天上来”,张权无端遭此横祸,命运从此急转直下 。
这边张权被抓走后,事情分成了两头。陈氏看到丈夫被带走,当场哭晕过去,好在养娘眼疾手快将她救醒。她急忙让家里的伙计跟着去看情况,顺便把消息告诉两个儿子。此时,廷秀和文秀兄弟俩正在书院里专心读书,听到父亲被强盗诬陷的消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书本一扔,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连先生也跟着赶来看究竟。王家这边,徐氏得知消息,赶忙派几个家人去打听。
廷秀兄弟跟着家人赶到府衙时,张权已经被带进衙门审问。他们站在外面,竖着耳朵听,只听见父亲在里面辩解了好一会儿,接着就传来上夹棍的声音。兄弟俩急得不行,抬脚就要往衙门里冲,却被先生一把拉住:“你们要是进去,也会被牵连,到时候谁来替你们父亲申冤?”二人觉得先生说得在理,只好停住脚步。听着父亲在里面被夹得惨叫连连,他们忍不住大声喊冤,却被守门的衙役赶了出来。
过了一会儿,只见两个人架着张权从衙门里出来。张权双眼紧闭,半死不活的样子。兄弟俩又得知父亲被定罪斩首,再也忍不住,冲上前抱住父亲放声大哭,哽咽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张权听到儿子的声音,勉强睁开眼睛,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刚想叮嘱几句,就被杨洪一把推开廷秀,半拖半拽地带着张权往司狱司走去,一路疾行,片刻不停。
到了司狱司,杨洪把张权交给禁子,禁子打开监门,将张权推进去。廷秀兄弟想要跟进去,禁子却死活不让,“砰”地一声关上了监门。可怜兄弟俩一下子瘫倒在地,哭得死去活来。先生和伙计、家人们随后赶到,把廷秀扶起来劝道:“事已至此,哭也没用,先回家,再想办法。”
无奈之下,廷秀擦干眼泪,对禁子求情道:“各位大叔,我父亲实在是含冤受屈,还请你们多多关照,日后必有重谢。”禁子却冷笑道:“小官人,我们当差的,讲究‘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千钱赊账不如八百现金。我们不管冤不冤,也不图什么重谢。现在有银子,就好商量;没有,那就算了,没人会催你。那些空话就别说了,我们可等不及。”廷秀只好说:“今天没带钱,明早一定送来。”禁子这才不耐烦地说:“行,走吧,我们心里有数。”
廷秀兄弟和众人没去王员外家,径直往阊门赶去看母亲。到了家门口,只见侯同知已经派人把房子锁了,两条封皮交叉贴着。陈氏和养娘正在门口痛哭,一见到儿子,三人抱头痛哭,悲伤之情又添几分,看得旁边的人都忍不住落泪,纷纷为他们鸣不平。伙计和家人们见这情形,也各自散去,另寻出路。
母子三人商量后,实在无处可去,只好先到王员外家借住。廷秀先进去通报,徐氏和女儿玉姐出来迎接,把他们请进房里。这时赵昂去杨洪家打探消息了,瑞姐得知后,也过来见礼。廷秀母子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哭诉了一遍,徐氏听了也觉得凄惨,玉姐在一旁偷偷抹泪,只有瑞姐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假意安慰。
当晚,徐氏准备了酒菜招待他们,陈氏却一口都吃不下,只是不停地哭泣,徐氏怎么劝都没用。第二天,廷秀和母亲商量着去牢里探望父亲,可昨天答应了给禁子钱,现在却身无分文,正犯愁时,徐氏走了过来,知道情况后,拿出十两银子递给廷秀:“你先拿去用,要是不够,再跟我说。等你父亲回来,就好办了。”陈氏感激涕零:“亲家一直关照我们,大恩大德无以为报!如今又让你破费,我今生无法报答,来世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徐氏连忙说:“说什么呢!亲家正遭难,员外又不在家,我们也帮不上大忙,这点钱算什么!”
廷秀兄弟留下八两银子,把二两封好,央请先生一起到司狱司,将银子送给禁子。禁子嫌少,他们又加了一两,这才被允许进去,先生则在外面等候。禁子带着兄弟俩来到后监,只见张权倒在墙角的乱草堆上,双腿皮开肉绽,手脚被镣铐紧紧锁住,奄奄一息。
兄弟俩见状,只觉万箭穿心,哭喊着扑过去:“爹爹,孩儿在这儿!”他们想把父亲扶起来,张权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儿啊,我是不是在做梦?”廷秀哭着说:“爹爹,这飞来横祸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可怎么办?”张权颤抖着双手抚摸着儿子们:“爹这辈子行善积德,没想到遭此恶报,要死在牢里。我死不足惜,只是王员外的大恩还没报答,死不瞑目啊!你们以后要是有出息,千万别忘了他。”廷秀坚定地说:“爹爹别担心,我们一定去上司衙门告状,救您出去!”张权却无力地摇头:“不行啊!强盗当堂指认,又不知道是谁陷害,告谁去?而且侯同知就在任上,就算告赢了,他们官官相护,也不会翻案,反而让你们白白受苦。你们年纪还小,能有什么办法?我受刑太重,怕是撑不了多久了。别的也没什么好说的,好好照顾你们母亲,就当是孝顺我了。用心读书,将来有出息,给爹争口气……”说着说着,父子三人又抱头痛哭。
旁边有个叫种义的犯人,以前因为路见不平打死人,被判绞刑关在监里。他见这父子三人哭得伤心,心中不忍,便说道:“别哭了!我种义向来仗义,才惹上这官司。昨天见你们进来,以为真是强盗,没当回事。没想到竟然是冤枉的!我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不管!你们放心回去读书,以后你父亲的饮食,我来照应,不用送东西。他这棒疮虽然严重,但死不了人。监里的杂事开销,有我在,他们不敢找你们要钱。等新的按院大人来巡查,再去伸冤,说不定还有活路。”
廷秀兄弟听了,连忙跪地叩拜:“多亏您仗义相助,父亲要是能出来,一定报答您!”种义把他们扶起来:“别客气!先扶你父亲到我屋里休息。”说着,他卷起袖子,上前扶起张权,一步一步挪到自己的房间,让张权躺在自己床上,还拿出棒疮膏给他敷上。
廷秀见父亲有了依靠,稍微安心了些,拿出二两银子感谢种义,种义一开始不肯收,兄弟俩再三恳求,他才收下。父子三人依依不舍,无奈天色渐晚,禁子开始催促,他们只能含泪分别。出了监门,找到先生,一起回家。
路上,廷秀兄弟商量:“母亲住在王家不是长久之计,不如在司狱司附近租间房子,方便照顾父亲。”他们回家跟母亲说了想法,第二天就用剩下的银子租了两间房,添置了些生活用品。廷秀跟徐氏说母亲要搬走,徐氏和玉姐苦苦挽留,可陈氏心意已决,她们只好派人相送,还送了些银米礼物。陈氏带着两个儿子和养娘搬进新房后,就去牢里看望丈夫,见面时,又是一番悲痛。兄弟俩住了几天,还是回到王家继续读书,但心里始终惦记着父亲,经常跑去探望,学业也渐渐荒废了。
暂且按下廷秀这边不表,单说赵昂在成功陷害张权之后,又和妻子盘算着如何把廷秀赶出王家。他妻子胸有成竹地说:“要让他走人,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得多花些银子。”赵昂迫不及待追问:“你有什么好办法?只要能办成,花多少钱我都乐意。”
他妻子凑近低声谋划:“想让他离开,得把家里上上下下的男女仆人都用银子收买好。等父亲从京城回来,大家众口一词,都说廷秀在外面偷东西、嫖赌。父亲听得多了,自然会半信半疑。到时候咱俩再添油加醋,肯定能把他赶走。等廷秀走了,再慢慢对付玉姐。”赵昂觉得这计策妙极,当即拿出银子,逐个收买家中的婢仆。这些仆人们哪懂礼义廉耻,见钱眼开,纷纷点头答应。
没过多久,王宪从京城押送白粮回来,全家老小都赶来迎接。唯独廷秀因为母亲生病,回家探望,不在跟前。此时文秀已经长期在家照顾母亲,暂且不细表。王员外一进门就问:“三官怎么没见着?”众人都装作不知情地摇头。这时徐氏才接过话头,把张权被人诬陷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又补充道:“估计他是去看望父亲了。”王员外听后,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不一会儿,廷秀匆匆赶回来与王员外相见。王员外又仔细询问张权的事情,廷秀哭着把遭遇说了一遍,跪地哀求王员外帮忙搭救。王员外安抚道:“你先安心读书,等我把家里的事理顺,再和你商量救你父亲的事。”廷秀拜谢后,回到书房。
第二天一早,廷秀心里记挂着母亲,也没跟先生打招呼,就又回家看望。可巧王员外起床后,就来书房拜访先生,却发现廷秀不在。先生告知廷秀一大早就出门了,王员外心里顿时生出几分不悦。他和先生寒暄了几句分别后的情况,查看廷秀的功课,发现完成得很少。先生怕被责怪,连忙解释:“自从令亲家出事,令郎经常回去探望,学业确实有些荒废了。”王员外一听功课落下这么多,心里越发不满。
离开书房后,王员外碰到书童,便问:“知道三官去哪儿了吗?”这书童早已收了赵昂的银子,见主人询问,立刻说道:“三官最近经常在外面嫖赌,有时候整夜都不回来。”王员外将信将疑,把书童喝退,心里却犯起了嘀咕。他又去问其他童仆,得到的竟然都是同样的说法。
老话说得好:“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王员外平日里最疼惜廷秀,可听了这么多人的谗言,也渐渐信以为真,暗自懊悔:“当初指望他读书成才,才收养他,还把女儿许配给他。没想到张权被问罪入狱,不知是真是假。廷秀又不争气,竟然嫖赌样样沾,以后岂不误了女儿终身?以前赵昂和瑞姐劝我,我还怪他们多管闲事,现在看来,倒是他们说对了,这可如何是好?”他在大厅里来回踱步,一时拿不定主意。
这边仆人们把王员外询问的情况,一五一十地报告给赵昂。赵昂得知计谋快得逞了,心中窃喜,跑到外面打探消息,正巧碰见丈人。不等王员外开口,他就装作欲言又止的样子:“岳父,我还有句话想说,但又怕您怪罪,不知该不该讲。”王员外叹了口气:“过去的事不提了,你直说,现在又出什么事了?”
赵昂添油加醋地说:“自从您走后,张木匠成了强盗,被判了死罪关在牢里。我一开始还以为是被冤枉的,可听他邻居说,这事千真万确。而且三官趁着您不在家,打着看望父亲的幌子,整天在外面嫖赌。街坊邻居知道了,都在议论您,说您攀了个强盗亲家,招了个不成器的女婿,连我都没脸见人了。早知道当初听我的话,也不会有今天的事!”
王员外本来就有几分不满,被赵昂这番话一激,顿时火冒三丈,气得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叹气道:“当初是我一时糊涂,错怪你了。事到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赵昂见状,赶紧趁热打铁:“依我看,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王员外急忙追问:“你快说,怎么挽回?”
赵昂装出一副为大局着想的样子:“要是已经成亲,那确实没办法了。好在现在还没办婚事,岳父不如等廷秀回来,狠狠骂他一顿,赶出家门。然后赶紧请媒人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玉姐嫁过去。廷秀年纪小,又没什么亲戚,就算去告状,官府见婚事没成,也不会管。再说他是强盗的儿子,官府更不会偏袒。这样一来,咱们家也不至于被人笑话。要是不听我的,以后玉姐没了依靠,出了丑,坏了咱家名声,到时候可就晚了!”
王员外要是个有主见的人,本该再去别处打听实情,也不至于做个有始无终的薄情之人。可他生性直爽,没往这方面想,竟然听信了赵昂的鬼话,连连点头称是。他知道妻子向来喜欢廷秀,怕她阻拦,也没去后面跟她商量,就和赵昂坐在大厅里,专等廷秀回来。
再说廷秀在家照顾完母亲,担心丈人询问,急忙往王家赶。到了厅前,见王员外和赵昂正坐着说话,便上前恭敬作揖。可王员外不仅没回礼,还黑着脸质问:“你不在书房读书,跑哪儿鬼混去了?”廷秀见他神色不对,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回答:“母亲生病了,我回去探望。”
王员外不依不饶:“这倒罢了。我问你,我走之后,你做了多少功课?拿来给我看看。”廷秀如实说:“因为父亲被陷害,我整天四处奔走,书读得少,功课也不多。”王员外一听,怒不可遏:“当初收养你,还把女儿许配给你,指望你读书有出息。没想到你家是这种不务正业的人,做下这种丑事,丢尽了我家的脸!你这没出息的东西,趁我不在家,整天在外面鬼混,让人笑话!我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嫁给你这种没出息的人,还有什么盼头?这里容不下你,赶紧滚,不然小心我揍你!”那些仆人们见家主盘问这事,生怕被叫去对质,都偷偷溜走了。
廷秀没想到丈人突然翻脸,心里又委屈又痛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哭着说:“爹爹,我们父子承蒙您大恩,一直想着报答。父亲不幸被人诬陷,我们盼星星盼月亮,就等您回来救他。不知道是谁在背后说坏话,离间我们父子。孩儿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任凭您责罚,死也无怨。但要赶我走,我坚决不走!”说着,哭得肝肠寸断。
赵昂生怕王员外心软,在一旁煽风点火:“三官,事已至此,哭也没用,谁让你做那些不正经的事。”廷秀急得大喊:“我根本没做过这些事,这是凭空捏造!”赵昂冷笑一声:“这话就不对了,谁会无缘无故冤枉你?岳父又不是偏听偏信的人,肯定是你干了一两次,被人撞见了。现在岳父都查清楚了,你还想抵赖?”廷秀红着眼睛喊道:“谁看见的,叫他来当面对质!”
王员外抄起一根棒子,劈头就打:“畜生,还不滚!”廷秀不但没躲,反而扑过去抱住王员外痛哭:“爹爹,打死我也不走!”赵昂赶紧上前拉扯,假惺惺地劝道:“三官,岳父脾气倔,你先听他的暂时离开,等他气消了,肯定还会想你,到时候不还是一家人?现在他正在气头上,你就是哭死,他也听不进去。”
廷秀看着王员外凶狠的样子,再听赵昂在旁边冷言冷语,心里明白这都是他在捣鬼,知道自己在王家待不下去了,便说:“既然这样,让我拜别母亲再走。”王员外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连先生也不让他见。赵昂在后面连推带搡,把廷秀往门外赶:“三官,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还见什么岳母!”就这样,廷秀被赶出了王家大门。真是“人情若比初相识,到底终无怨恨心”,曾经亲密的翁婿关系,在谗言和阴谋下,瞬间支离破碎 。
徐氏在里屋听到堂中传来喧闹和哭泣声,起初还以为王员外又在教训小厮,没往心里去。家中的童仆们也都守口如瓶,没有一个人透露半点风声。直到午后,她听说连先生都被打发走了,心里这才犯起了嘀咕,询问家中的仆人,大家都推说不知情。
到了晚上,王员外回到房中,徐氏赶忙询问缘由,这才知道廷秀被人搬弄是非,已经被赶出了家门。徐氏急忙为廷秀辩解,劝说丈夫把人再请回来。可王员外早已被谗言蒙蔽了心智,铁了心不肯,还指责徐氏护短。
玉姐得知这个消息,心里如同刀割一般,却又不敢在父母面前表露出来,只能躲在背地里偷偷哭泣。徐氏放心不下,好几次偷偷派人去请廷秀回来见面。可那些仆人们早就和赵昂串通一气,每次都推脱说找不到人。
暂且不说徐氏母女这边,再看廷秀离开王家后,心里又痛苦又懊恼,失魂落魄地一路乱走。走到家门口时,正好碰见文秀站在门首,文秀见哥哥神色不对,忙问:“哥哥怎么又回来了?”廷秀喉咙像被堵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文秀又追问:“哥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气成这样?”
过了好一会儿,廷秀才把在王家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弟弟。文秀听后叹道:“人情冷暖,向来如此,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王员外平日里对我们父子恩重如山,怎么刚回来就突然变了脸。再加上赵昂在一旁煽风点火,这事肯定和他脱不了干系。现在先别告诉母亲,免得她知道了更伤心。”廷秀觉得弟弟说得在理,点了点头。
第二天,廷秀来到牢中看望父亲。此时张权多亏了种义的照顾,棒疮已经痊愈,身体也恢复得差不多了。廷秀又把自己被赶出王家的事哭诉了一番。张权听了,不禁感叹王员外有始无终。种义在一旁分析道:“这么说来,你父亲被陷害的事,搞不好也是赵昂在背后捣的鬼!”张权有些疑惑:“我和他往日无冤无仇,应该不至于吧!”廷秀回忆道:“只有定亲的时候,听说他夫妻二人嫌弃我家是木匠,劝岳父不要招我做女婿。岳父没听他们的,还把他们数落了一顿。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件事怀恨在心。”
种义一拍大腿:“这么说,肯定是他了!现在先别管到底是不是他干的,新按院马上就要到镇江了,小官人可以请人写张状子去告状。就说赵昂花钱买通捕快和强盗,故意陷害你们。让他们自己去辩解。要是真的是他干的,到时候动了刑,肯定有人会招出实情。就算不是,也没什么大损失。”张权父子觉得这主意不错,连连称是。廷秀告别父亲出了监牢,和弟弟商量好后,请人写好了状词,准备前往镇江告状。
俗话说:“机不密,祸先行。”这种事本该悄悄谋划,可张权为人老实,没经历过什么大风大浪;种义又是个直性子,说话口无遮拦,这番对话不小心被一个禁子听到了。这个禁子和杨洪是姑舅兄弟,他一听这消息,立刻跑去给杨洪通风报信。
杨洪得知后吓了一跳,急忙来找赵昂商量对策。他走到王员外家门口,没敢直接进去,看见一个小厮从里面出来,便请他帮忙通报:“我是府前姓杨的,找赵相公有点事。”赵昂猜到是杨洪,赶紧出来相见,问道:“杨兄找我有什么事?”杨洪把他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焦急地说:“张廷秀已经知道是你我害了他,马上要去按院告状。要是状子被受理了,一审问,用了刑,万一有人扛不住,把实情招出来,咱们可就完了!幸亏我表弟听到消息来报信,我这才赶紧来和你商量。”
赵昂听了,脸色煞白,半天说不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现在该怎么办?”杨洪狠声道:“一不做,二不休,你出点银子,我出点力,把这两个小子也除掉,才能斩草除根!”赵昂说:“银子不是问题,可怎么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他们?”
杨洪胸有成竹地说:“这好办!他们家里穷,肯定舍不得雇船,多半会去搭顺路的船。我把船伪装成捕盗船,让我弟弟和两个帮手把船停在阊门。再让我表弟去打听他们出发的日子,悄悄跟着出城,把他们骗上船。我先去镇江等着。两个毛头小子懂什么,等船开到江中间,直接把他们推进水里,不就一了百了了?”赵昂一听,大喜过望,连忙进屋取出三十两银子递给杨洪:“麻烦杨兄多费心,一定要办成!事情成了,我还有重谢!”杨洪收了银子,匆匆告辞离去。
再说廷秀打听到按院已经到了,拿了写好的状词,准备前往镇江告状。这时陈氏的病已经好了,知道王员外把廷秀赶走的事,也只能无奈叹息。听说儿子要去告状,她担心地对廷秀说:“你从来没出过远门,一个人去,我怎么能放心?还是兄弟俩一起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廷秀有些犹豫:“要是弟弟去了,母亲您在家没人照顾啊。”陈氏安慰道:“来回也就几天时间,还有养娘在家陪着我,你不用担心。”
廷秀听了母亲的话,便收拾好盘缠,又到牢中告别了父亲,背上行李,前往阊门找船。刚走到渡僧桥,就听见身后有人喊道:“二位小官人要去哪儿?”廷秀回答:“去镇江。”那人热情地说:“去镇江的便船就在这儿,又快又稳当!”廷秀一听,停下脚步和文秀商量:“要是有便船,可比挤在普通航船上舒服多了。”文秀点头说:“听哥哥的。”
廷秀问船家:“船在哪儿?现在能开吗?”船家解释道:“我们这船是本府理刑厅征用去办公事的,顺道捎上一两个人,赚点钱买酒喝。要是没人搭,也就算了,反正也不耽误事儿。”廷秀说:“那行,带我们一起去吧。”船家领着他们上了船,安排在船尾住下。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人背着行李走了过来,船夫赶忙迎上去扶他上船。这人一上船就问:“这两个孩子是什么人?”船夫赔笑道:“这两位小官人也要去镇江,您行行好,让我们捎带一程,赚点酒钱。”这人装模作样地说:“就这两个还行,再多可不行。”船夫连忙保证:“就他们俩,偶然碰上的,绝不多带人。”说完,立刻开船出发。
原来这人正是杨洪的弟弟杨江,船夫和另外一人则是他的帮手。杨江假惺惺地问:“二位小官人贵姓?家住哪里?去镇江有什么事?”廷秀便把自己的姓名、住址,以及父亲被陷害,要去按院告状的事都说了一遍。杨江故作同情地说:“原来是好人家的孩子,太可怜了!船尾地方小,住着不方便,到舱里来坐吧。”廷秀感激地说:“那就多谢您了!”兄弟俩搬到舱中住下。
一路上,杨江表现得十分热情,又是买酒买肉招待,还说要在衙门里帮他们打点。廷秀兄弟俩涉世未深,只当遇到了好人,对杨江感激不已。这船本就是捕盗的快船,又赶上顺风,连夜赶路,第二天傍晚就到了镇江。船家向廷秀要了船钱,假装催他们上岸。
廷秀拿起行李准备下船,杨江却拦住他,假装生气地对船家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近人情!这两位小官人从没出过远门,天都黑了,让他们上哪儿找住的地方?”又转头对廷秀说:“别听他的!今晚就在船上住一晚,明天一早再去找客栈,顺便去察院打听按院什么时候开始审案,还能省下今晚的房钱,多好!”
廷秀兄弟俩信以为真,连声道谢,又把行李放了下来。杨江拿出钱让船夫去买酒肉,还特意交代把船开到僻静的地方停泊。船夫答应着,把船一直撑到西门闸外,找了个宽阔的江面停下,然后把做好的酒菜送进舱里。
杨江不停地劝酒,把廷秀兄弟俩灌得酩酊大醉,人事不省,瘫倒在舱中。此时,杨洪早已按照约定在此等候。船夫轻轻吹了一声口哨,杨洪立刻跳上船,几人迅速解开缆绳,悄悄把船摇出江口,顺着水流向下游驶去。
过了焦山,到了一片开阔的江面,杨洪和杨江拿出绳子,把廷秀兄弟俩紧紧捆住。兄弟俩被绳子勒得生疼,从醉梦中惊醒过来,拼命挣扎却动弹不得,刚要呼喊,就被杨洪、杨江两人高高扛起,“扑通”一声,扔进了滚滚江水中。可怜这两个聪明伶俐的少年,就这样不明不白地丢了性命,化作了江中的一缕冤魂 。
长江水流何等湍急!江水从四川、湖广、江西一路奔涌而下,如同沸腾的开水般汹涌,到了镇江后,更是直直地流向大海。哪怕是一块砂石落入江中,也会顺着水流被冲走。可偏偏廷秀兄弟俩被扔进水里后,竟然逆流而上。杨洪、杨江看到这诡异的一幕,惊讶不已,连忙调转船头追上去,各自抄起篙子,朝着兄弟俩的头上刺去。
说时迟那时快,篙子离他们身子不到一尺时,突然三四个大浪袭来,一下子把廷秀兄弟冲得远远的,连杨洪他们的船都险些被掀翻,篙子自然也没能伤到兄弟俩。杨江心想,在这样的江水中,他们肯定活不成了,便把船又驶回江边停泊。第二天一早,他们开船回到苏州,向赵昂复命。赵昂得知事情办妥,心中大喜,又拿出三十两银子给杨洪。杨洪却嫌钱少,两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最后不欢而散。
且说河南府有个叫褚卫的人,六十多岁,平日里乐善好施,夫妻二人一直吃长斋。可惜他们没有儿女,常年在江南做布匹生意。有一天,他装满一船布匹,从镇江出发,准备运往河南。船刚走了三十多里,天色渐晚,逆风加上大浪,只好跟着其他船只在江中停泊。
半夜时分,褚卫听到船边好像有东西撞击的声音,迷迷糊糊中也没在意。刚要睡着,又感觉有人把他推醒,船边的撞击声越来越响,还隐隐约约有人声。他觉得十分奇怪,爬起来打开篷窗一看,只见水面上漂浮着一个人,嘴里发出微弱的声音。
褚卫急忙叫醒水手,把人捞上船。点起火把仔细一看,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眉清目秀,浑身被绳子捆着,只剩下微弱的气息。众人解开绳索,烧了热汤喂他喝下。过了一会儿,少年渐渐苏醒过来,吐出许多清水。
褚卫拿干衣服给他换上,询问缘由。少年哭着说:“我叫张文秀,父亲被人陷害关在牢里,我和哥哥廷秀来镇江按院告状,搭乘了一艘便船。船家说是苏州理刑厅出差的人,一路上假装热情照顾我们。昨晚到了镇江,他们留我们在船上,用酒把我兄弟俩灌醉,然后双双绑起来丢进水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害我们!幸亏遇到恩人相救,不知恩人名姓?这里是哪里?离镇江还有多远?能不能送我回家,我一定报答大恩!”
褚卫本就是个善良的人,听文秀说得可怜,心里十分同情。一开始他确实想送文秀回家,可转念一想:“镇江到这里是逆水,他怎么反而漂到这里来了?难道这孩子以后有大出息,暗中有鬼神庇佑?我到现在还没有子嗣,不如把他留下来,收作养子,岂不是好?”
于是,褚卫哄骗文秀说:“我是河南的褚卫,贩布回家。这里离镇江很远,有一千多里,没办法送你回去。况且昨晚害你的肯定是你对头的心腹,你现在回去,他们必定还会想别的办法害你。我没有儿子,如果你不嫌弃,就认我做父亲,跟我回家。明年我再带你下来,查出昨晚害你的人,然后去官府告他们,救你父亲,好不好?”
文秀虽然惦记着父母,但眼下也别无他法,只好答应下来,当即拜褚卫为父,改名叫褚嗣茂,跟着他前往河南。
再说廷秀被杨洪捆着丢进水里后,本以为必死无疑。没想到他在水中半沉半浮,竟被大浪冲到一个沙洲边的芦苇丛旁。天亮后,江面上船只来来往往,可他大声呼救,却没人听见。直到午后,有一艘船靠近沙洲,廷秀连忙拼命喊救命。船靠岸后,他被拉上船,绳索也被割断。幸运的是,他身上没有受伤。
廷秀抬头一看,船上有两个中年男子和十几个小厮,年纪大概都在十六七岁。原来,这是浙江绍兴府孙尚书府中的戏班子。两个中年人,一个是戏班师父潘忠,一个是管戏箱的家人,他们带着戏服道具准备去南京演出,正好路过救了廷秀。
他们拿干衣服给廷秀换上,询问事情经过。廷秀把父亲被害,自己来按院伸冤,却在船上被人谋害的事哭诉了一遍,又说:“多谢各位救命之恩,如果能送我回家,定当厚报。”
潘忠的戏班里演生角的人嗓子哑了,正想找个顶替的。他见廷秀容貌出众,声音洪亮,年龄也合适,心中暗自高兴:“要是让他来演生角,肯定不错。”他心里打着这个算盘,就算顺路去苏州,恐怕也不会放廷秀走,更何况现在是逆水而行。
于是,潘忠说道:“我们是绍兴孙尚书府的戏子,要去南京演出,哪有时间绕路送你回家?现在离南京很近了,你不如跟我们一起去,先住下,再慢慢找人带你回家。你要是不愿意,我们也不管了,把你送回沙洲,等别的船来带你走。”
廷秀听他这么说,连忙说:“既然不顺路,我愿意跟你们去南京。”潘忠这才满意地点点头。廷秀虽然自己保住了性命,但想到弟弟,认定他肯定已经死了,忍不住泪流不止。
那天顺风,晚上船就到了南京。第二天一早,他们进了城,找地方住下。孙府的戏班本来就很有名,一到南京,就有人请他们去表演,廷秀也跟着一起去。
过了几天,潘忠对廷秀说:“大家出来演戏都是为了赚钱养家,谁会白白养着你?就算有机会带你回家,路费从哪里来?你不如先学些本事,也好有口饭吃,到时候回家也容易些。”
廷秀心想,人家救了自己的命,自己白吃白住确实过意不去,又听了潘忠这番话,更是羞愧。他心里纠结:“我本想通过读书谋个好前程,光宗耀祖,没想到天降大祸,家破人亡,父子分离,流落至此。要是学了这戏子行当,哪还有出头之日?可如果不答应,在这里根本待不下去。”
他又想到:“当年箕子沦为奴隶,伍子胥乞讨为生,他们都是豪杰,在患难时也只能委曲求全。我如今到了这地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先暂且这样,以后再做打算。”于是,廷秀答应了潘忠,开始学习演生角。
他天资聪慧,学起曲子来,没几遍就学会了。没过几天,就能登台表演。他演的戏十分精彩,不论男女老少都喜欢看,每天都有演出。
在南京待了半年多,廷秀攒了些银子,心想:“现在路费够了,可以回家了。”没想到潘忠早就猜到他的想法,偷偷把他的银子拿走了。廷秀又变得身无分文,无法回家。潘忠还担心他私自离开,对他寸步不离。廷秀没办法,只能继续留在戏班,正所谓“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另一边,陈氏自从打发儿子们去镇江告状后,只担心他们年纪小,不懂衙门里的规矩,怕说错话,压根没想到会有人暗中谋害。十天过去了,一有点风吹草动,她就以为是儿子们回来了,急忙出门查看。
日子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二十天转眼就过,她更是整天坐在门口张望。一开始,她还以为是按院没到任,儿子们在那里等着。后来听说按院在镇江的事务已经处理完,又去了别的地方巡查。
陈氏得知这个消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不知如何是好。她赶忙跑到狱中告诉丈夫,还请人四处张贴寻人启事,可找遍了所有地方,也没有儿子们的踪影,完全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夫妻二人痛哭流涕,懊悔不已:“早知道这样,就不该让他们去!现在冤屈没申成,反而先丢了两个孩子,以后可依靠谁啊?”他们越想越伤心,起初还盼着儿子们能回家,可过了一年多,依旧没有音讯,他们料想儿子们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无奈之下,他们只好招魂设祭,每天都沉浸在悲痛之中。偏偏这时,家里的养娘又生病去世,只留下陈氏孤孤单单一个人,日子过得越发凄惨。真是“屋漏更遭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厄运一个接着一个,让这个本就支离破碎的家更加雪上加霜。
自从王员外听信赵昂的谗言,将廷秀赶出家门后,就盘算着给玉姐重新找个婆家。但一来担心廷秀会找上门理论,二来也怕遭人非议,所以一直没敢贸然行动。后来听说廷秀兄弟去镇江按院告状,王员外还以为他们是要告自己悔婚,心里十分慌张。嘴上虽然不说,却偷偷派人去打听消息。慢慢地,他得知两个孩子走后,生死未卜。听到这个消息,王员外不禁暗自窃喜,立刻找来媒人,托他们帮忙物色新的女婿。
媒人得到这个消息后,四处传播。许多人家贪图王员外是个没有儿子的富翁,根本不在乎他家曾经招过养婿,短短几天,就有几十户人家前来提亲。玉姐刚开始看到父亲把廷秀赶走,心里已经充满了烦恼,还盼着父亲能回心转意,把廷秀再叫回来。就算不让廷秀回家,至少也能如期把自己嫁过去成亲。后来隐隐约约听到一些不好的传闻,她还将信将疑。可如今看到父亲着急忙慌地给她挑选新的夫婿,玉姐心里明白,廷秀恐怕是凶多吉少了。她再也顾不上什么羞耻,放声大哭着跑上楼去。
王员外家的房子是栋两层小楼,楼下是老两口的卧室,楼上则是玉姐的闺房。玉姐在楼上不停地哭泣,送来的茶饭也一口不吃。她心里想:“我虽然还没和廷秀正式成亲,但从小就认定他是我的丈夫。如今他就算是没福气早早离世,我又怎能偷生改嫁!别说活着时会被人唾弃,就算死了,我又有什么脸面去见他!与其这样忍辱偷生,不如痛痛快快地死去。一来可以为丈夫争口气,二来也能证明我对他的真心。只是母亲让我放心不下,但事到如今,也顾不了这么多了。”她越想越伤心,一边想一边哭,渐渐地哭得气息都接不上了。
徐氏把玉姐当作掌上明珠,看到女儿哭得如此伤心,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嘴里不停地劝着:“孩子,别再哭了,快告诉娘,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说着,自己也跟着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玉姐没办法,只好把事情的原委如实说了出来。徐氏安慰道:“女儿啊,别理你爹那个没主见的!有娘在,什么事都给你做主。明天娘就派人去打听三官的下落。就算他真有个什么不测,娘也把家业分一半给你,让你守节。要是你爹执意要把你改嫁,娘就跟他拼命!”她又对丫鬟说:“快去把老爷叫来,把话说清楚。”还特意叮嘱:“要是有人在旁边,可别乱说别的话。”丫鬟急忙跑去请王员外。
谁知王员外正和一个媒人聊得火热。媒人说有个刚考中秀才的年轻人来提亲,不仅才貌出众,还是名门之后,王员外听了十分中意,热情地留媒人吃饭喝酒。正聊得高兴时,丫鬟来传徐氏的话,王员外根本没当回事,坐在那里动都不动。丫鬟站得腿都麻了,只好回去回复徐氏。
徐氏想尽办法劝说玉姐,好不容易让她稍微平静了些,这时赵昂的老婆瑞姐又跑上楼来,玉姐见状,再次痛哭起来。这又是为什么呢?原来赵昂害了张权,赶走了廷秀后,还盘算着要除掉玉姐,独吞王家的家业,只是一直没找到机会。如今看到王员外要给玉姐另选夫婿,心里很不高兴,又想不出办法阻拦,就在房里和老婆商量。听到玉姐在楼上哭着不愿意改嫁,正好合了她的心意,于是故意说道:“妹妹,你怎么这么不懂事?当初爹一时糊涂,把你许配给木匠的儿子,多丢人啊!现在那个人走了,爹给你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这是多大的福气,你怎么还哭哭啼啼的?难道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还比嫁入有头有脸的人家好不成?”
玉姐被这番话羞得满脸通红,哭得更厉害了。徐氏听了,心里也十分恼火。瑞姐还不知趣,又把母亲拉到一边,小声说:“娘,妹妹这么伤心,莫不是和那个小子背地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才这么牵挂?”这句话彻底激怒了徐氏,她气得太阳穴直冒火星,对着瑞姐就是一口唾沫。又担心气坏了玉姐,不好当面发作,只能骂道:“你们是亲姐妹,怎么就不能盼着妹妹好?我刚把她劝住,你一来又把她惹哭了,还在这儿说风凉话!她就算是做强盗的媳妇、木匠的老婆,又关你什么事?在这儿胡说八道!”
瑞姐被母亲这么一顿骂,羞愧得无地自容,连忙下楼,一边走一边嘟囔:“就知道护着她!我看这世上也找不出这么不知羞耻的闺女了。还没成亲呢,就这么护着男人。要是以后生儿育女,不得跟人家同生共死啊!也不看看自己的脸皮有多厚,一点羞耻心都没有。”她一路骂骂咧咧,摆明了就是想刺激玉姐。徐氏怕和她吵架气坏了玉姐,就当作没听见,由着她去了。玉姐正哭得昏天黑地,也没听到这些话。
一直到了晚上,王员外喝得酩酊大醉,被小厮搀扶着回来,倒头就睡,完全不知道女儿这边发生了什么事。徐氏陪着玉姐坐到深夜,渐渐困得不行,眼皮直打架,实在撑不住了,就对玉姐说:“孩子,别再烦恼了,明天娘一定给你个说法。夜深了,快睡吧。”她把玉姐推到床上,帮她取下头上的簪钗,让她和衣躺在被子里,放下帐幔,又叮嘱丫鬟们要照看好火烛。
一般来说,家里的丫鬟大多贪睡偷懒,十个里面难得有一个勤快的。徐氏房里一共有七八个丫鬟,其中有三个专门贴身伺候玉姐的,就睡在楼上。这天晚上守到这个时候,丫鬟们个个困得东倒西歪,就盼着赶紧睡觉。看到徐氏劝玉姐睡下了,她们就各自去收拾餐具,只等徐氏下楼关了楼门,好去睡觉。徐氏下楼后,看到王员外睡得正香,也没去打扰他,拿着灯把家里四处检查了一遍,这才回房休息。
再说玉姐躺在床上,越想越痛苦,心里又想:“虽然母亲这么说,但父亲的想法肯定不会变。就算母亲能护着我,到最后也不会有好结果。”她又想起母亲突然责骂姐姐,肯定是姐姐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伤害自己,所以才发这么大火。“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何苦要被人这样耻笑!不如死了干净!”她又哭了一个多时辰,听到丫鬟们都睡得鼾声如雷,楼下也没了动静,就悄悄起身,一边哭一边拿起一条汗巾,走到屋子中间,搬来一个小凳子垫脚,把汗巾挂在房梁上打了个结,然后把头伸了进去,两脚一蹬,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
也许是玉姐命不该绝。她刚上吊,就有一个丫鬟因为白天玉姐没吃饭,她瞒着其他两个丫鬟,把玉姐的饭偷偷拿去吃了,晚上的夜饭也是如此。睡到半夜,她突然觉得肚子胀得难受,疼得实在忍不住,就起身想上厕所,结果在床边怎么也找不到马桶。她急得直叫苦,原来她晚上困得着急睡觉,忘记把马桶拿进来了。她顾不上穿衣服,光着身子就跑去找马桶。因为睡得迷迷糊糊,屋里的灯又忽明忽暗,她一抬头,突然看见玉姐吊在房梁上,吓得惊慌失措,慌乱中一下子撞翻了凳子,只听“砰”的一声,凳子重重地摔在楼板上。
这一声巨响,把楼下的徐氏和丫鬟们都从睡梦中惊醒了。王员外虽然醉得厉害,也被吓醒了,连忙问:“楼上怎么回事?”那个丫鬟这一跤摔得可不轻,凳子磕到了小腹,大小便失禁,弄得浑身都是。她抬头一看,惊恐地大喊:“不好了!玉姐上吊了!”
王员外一听,酒一下子全醒了,猛地跳起身,一边找衣服一边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徐氏则哭天喊地:“都是你这个老东西害了她!还有什么好问的?”王员外也没心思再问,慌慌张张地找衣服,可越着急越找不到,随手抓到徐氏的一件袄子,不管不顾地披在身上。鞋子也没找到,光着脚就往楼上跑。徐氏只摸到一条裙子,没找到上衣,只好裹着一条单被,趿拉着王员外的鞋子,跟在后面,一步一跌地哭着往楼上赶。
王员外心急如焚,跑到楼梯中间时,一脚踩空,骨碌碌地滚了下去,正好撞到徐氏,两人一起摔倒在楼梯底下,纠缠在一起。但他们顾不上身上的疼痛,爬起来又继续往楼上跑。可楼门还关着,两人急得像擂鼓一样拼命敲门。楼上楼下的丫鬟们也都纷纷起身,有的找到了裙子却没找到上衣,有的摸到了上衣却找不到裤子,有的两只脚塞进了同一个裤管,有的衣服穿反了却摸不到袖子,大家手忙脚乱,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那个弄了一身粪便的丫鬟正忙着擦拭身体、找衣服,压根没顾得上开门。王员外敲门敲得急了,三个丫鬟这才拎着衣服跑来把门打开。老两口推门进去,徐氏一眼看见女儿吊在房梁上的模样,只觉心肝俱裂,顿时放声大哭起来。关键时刻,到底是王员外有些主见,强忍住悲痛,快步上前伸手一摸玉姐的身子,发现浑身还热乎乎的,喉间也发出“厮摪摪”的痰响,赶忙喊道:“孩子她娘,别哭!还有救!”
他双手抱住玉姐,吩咐丫鬟搬来凳子,站上去解开吊绳,又让人赶紧扇些滚烫的热水来。徐氏一听女儿还有救,果真止住眼泪,点了盏灯过来照明。丫鬟扶起凳子时,手上沾满黏腻脏污,凑近一闻,臭气熏天,急忙喊道:“凳子上怎么这么多脏东西?”正巧徐氏举着灯照过来,这才发现地上满是尿粪。王员外刚才慌乱中踩在其中,自己都没察觉。徐氏误以为是女儿大小便失禁,气得把灯一扔:“都这样了,还救什么!”说着又痛哭起来。原来缢死的人一旦大小便失禁,通常就难以救活了。
王员外却说道:“先别管这些!放下来看看再说!”丫鬟手上沾着脏污,心里又慌,手抖得厉害,半天解不开绳结。王员外等得不耐烦,让丫鬟找来一把刀,割断汗巾,将玉姐抱到床上,轻轻解开她喉间的死结,又让徐氏嘴对嘴给女儿吹气。徐氏接连吹了十几口气,终于见女儿咽喉有了气息,手脚也开始动弹。又喂了几口热水后,玉姐渐渐苏醒过来,呜呜咽咽地哭出声来。
徐氏又心疼又生气:“我先前怎么跟你说的,怎么还干这种傻事?”玉姐哭着说:“女儿命这么苦,活着也是白活,不如死了干净!”王员外这才问徐氏:“你刚才说我害了她,到底怎么回事?”徐氏便把女儿不愿改嫁、坚守贞节的事说了一遍。王员外气道:“你怎么这么固执!当初是我一时糊涂,耽误了你。现在那小子下落不明,给你另找个好人家,是为你好,怎么反倒做出这种事,差点把我吓死!”玉姐默不作声,只是不停地哭。
徐氏也火了:“老糊涂!当初是你一个劲夸廷秀的好,才把他过继来当儿子,又招为女婿,全是你自己的主意,没人逼你!后来他好好在家待着,也没见有什么不学好的地方,不知道听了哪个挨千刀的撺掇,你一回家就把人赶走,弄得生死未卜。就算他真死了,也该等个一年半载,看看女儿的心意,再做打算。何况现在还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就瞒着我急吼吼地找媒人说亲,她能不气吗?幸好救回来了,要是真出了事,你怎么收场?现在你赶紧打消这个念头,派人四处寻访。要是他平安无事,那再好不过;要是真有不幸,就分一半家业给女儿,让她守节。你要是不听,把女儿逼出个好歹,我跟你没完!”王员外见女儿如此执拗,只好含糊应下,下楼去了。
徐氏又劝玉姐:“我已经把话跟你爹说清楚了,他不敢不听。别哭了,把脏衣服脱了睡一觉,好好歇着。”也不管玉姐愿不愿意,就动手扯她的衣带。玉姐被母亲逼得没办法,只好脱了衣服躺下。这一通折腾到天亮,大家发现玉姐的衣服上根本没有污秽。那丫鬟瞒不住了,这才说出实情,惹得其他丫鬟笑得东倒西歪。
从那以后,玉姐就像修行的人一样,整日待在楼上,一步都不下来。王员外虽然没派人去找廷秀,但婚事也只能暂且搁置。徐氏生怕女儿再做傻事,干脆搬来和她一起睡,时时刻刻守在身边。见丈夫不着急找人,徐氏就偷偷赏了些银子给家里的仆人,让他们去打听消息,还派人去询问陈氏那边的情况。正所谓“但愿应时还得见,须知胜似岳阳金”,只盼着能有廷秀兄弟的消息。
另一边,赵昂的老婆被母亲一顿骂后,气冲冲地下楼,一路上骂骂咧咧地回到自己房里,向赵昂告状,还恶狠狠地说:“现在撕破脸了,我天天在她耳边念叨,非要把这丫头逼死不可!”第二天听说玉姐上吊的事,她心里暗自高兴,表面上却假意过来安慰,背地里还在王员外面前说些阴阳怪气的话,故意挑拨离间。她又偷偷拿钱收买玉姐身边的丫鬟,嘱咐她们下次玉姐要是再上吊,别声张,由她去。还打听到徐氏派人找廷秀,就花大价钱买通那些人,让他们回来说没找到。赵昂在丈人面前则极尽谄媚之能事,见风使舵、阿谀奉承,哄得王员外满心欢喜。王员外被玉姐坚持守节的事惹恼了,反倒觉得赵昂夫妇贴心懂事,对他们言听计从。
赵昂事事顺心,唯有一件事让他头疼不已——杨洪的纠缠。杨洪帮他做了两件“大事”后,三天两头来要钱。刚开始赵昂还应付了几次,后来实在厌烦,可又不好直接拒绝。给少了,杨洪就嫌不够;不给吧,又怕他闹事。拒绝了几回后,杨洪怀恨在心,开始口出怨言。赵昂担心事情败露,被丈人知道,只能忍着气继续给钱。杨洪见他害怕,来得更勤了。赵昂实在受不了,就想出去躲躲。正巧这时王员外被指派为白粮解户,赵昂趁机跟丈人商量,说自己想去京城选官,愿意替他去押送粮食,这样既能躲躲杨洪,又能谋个前程,一举两得。王员外一听女婿要去选官,是件大好事,还能替自己免去这份苦差,自然一口答应,又给了他一千两银子作为活动经费。亲朋好友摆酒送行后,赵昂临走前特意安抚了杨洪一番,这才踏上行程。
再说张廷秀在南京唱戏,一晃快一年了,都没能回家。一天,礼部有位官员请戏班子去演出。这位官员名叫邵承恩,是进士出身,官任礼部主事,老家在浙江台州府宁海县。他夫人朱氏生了好几个孩子,只留下一个女儿,今年十五岁,容貌秀丽、知书达理。那天正好是邵老爷六十岁寿辰,同僚们都来庆贺,邵家摆下宴席款待。
廷秀登台表演,扮什么像什么,把角色演得栩栩如生,满堂宾客都赞不绝口。邵老爷精通相面之术,见廷秀相貌堂堂,觉得他日后必有大出息;又怕自己看走眼,演到一半时,特意把廷秀叫到跟前仔细端详,越看越确定这是个尚未发迹的贵人,只可惜沦落到唱戏的行当。邵老爷问了廷秀的姓名,默默记在心里。
酒席散后,邵老爷打发其他戏子都回去,只留下演正生的廷秀,让他留下来给夫人表演,还说第二天会派人送他回去。潘忠生怕廷秀趁机跑了,心里老大不乐意,可官府的命令又不敢违抗,只能连连答应,带着其他徒弟离开了。
廷秀跟着邵老爷来到后堂,只见堂中灯火通明,一桌丰盛的宴席已经摆好,夫人和小姐上前迎接,仆人们都远远地站在一旁,廷秀也拘谨地站在角落。堂中伺候的全是丫鬟。先是小姐给父亲拜寿,接着夫人举杯为丈夫庆贺。邵老爷回敬过后,众人方才入席,又让廷秀拜见夫人,在旁边唱曲助兴。
廷秀唱完一套曲子,邵老爷开口问道:“张廷秀,我看你仪表堂堂,不像是久居人下的人。你老实告诉我,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为什么要干这被人看不起的行当?仔细说来,我自有安排。”廷秀听了,便把父亲被陷害、自己和弟弟告状途中遭人暗算,以及后来流落南京学戏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最后还说:“小人今年十八岁,做戏实在是迫不得已,并非心甘情愿。”
邵老爷听后,长叹许久:“原来你背负着这么大的冤屈。要是一直当个戏子,何时才能出头?既然你读过书,肯定会作诗填词,随意作一首,让我看看你的才学。”随即吩咐下人拿来笔墨纸砚,摆在旁边的桌子上。廷秀拿起笔,略一思索,片刻间便写成一首词,呈了上去。
邵老爷一看,是首祝寿词,词牌名为《千秋岁》 ,词中写道:“琼台琪草,玄鹤翔云表,华筵上笙歌绕。玉京瑶岛,客笑傲、乾坤校齐拍手唱道:长春人不老。北阙龙章耀,南极祥光照,海屋内、筹添了。青鸟衔笺至,传报群仙到,同嵩祝万年称寿考。”邵老爷读完,大喜过望,连连叫好,转头对夫人说:“夫人,这孩子才貌双全,将来必能官至公卿。我想收他为义子,你觉得如何?”
夫人笑着点头:“这是好事,有什么不可以!”邵老爷转头对廷秀说:“我今年六十了,还没有子嗣。你要是愿意,我就请个先生教你读书,总比在戏台上抛头露面强。”廷秀连忙推辞:“能得到老爷提拔,已是再生之恩。但我出身低微,只怕做了您的儿子,会玷污您的名声。”邵老爷摆摆手:“说的什么话!”当下,廷秀便向邵老爷夫妇郑重行四双八拜之礼,正式认了父母,又与小姐互拜,以兄妹相称。邵老爷让他坐在旁边,给他改名为邵翼明,还叮嘱家中仆人都要称他“大相公”,并警告说若有怠慢,必定重罚。
潘忠那晚担心廷秀跑掉,一夜没合眼,天刚亮就来等候。一直等到中午,还不见廷秀出来,只好托守门人进去通报。邵老爷把他叫进去,说道:“张廷秀本是好人家的孩子,遭人陷害,多亏你们救了他,暂时做了戏子。如今我把他收留下来了,你们另找其他人搭班子吧。”说完,让家人拿了五两银子赏给他。潘忠听说邵老爷留下了廷秀,惊得嘴巴张了半天都合不拢,可也无可奈何,只能叩头道谢后离开。
邵老爷当天就请来一位先生,收拾出书房让廷秀读书。廷秀虽然荒废了不少时日,但他日夜勤学,埋头苦读两个多月后,写出来的文章文采斐然,如同锦绣一般。邵老爷见状,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年正逢乡试,廷秀便依照惯例入了国子监。到了秋天参加考试,一举中了第五名正魁。这可把邵老爷乐坏了,眼睛都笑得眯成了缝。
廷秀拜谢完主考官,就来向邵老爷禀报,说想去苏州救父亲。邵老爷劝阻道:“你先别急!不如先去参加会试。要是能连中科举,谋个苏州一带的官职,到时候查访仇人,将他们绳之以法,岂不是更痛快?就算没考中,也可以先派人查出仇家,然后我陪你去,跟当地官员说明情况,把人抓来治罪。现在就去,等于打草惊蛇,仇人肯定会躲起来,到时候不但白费力气,还会错过会试!”廷秀觉得有理,只好听从安排。
那时邵老爷一心想把女儿许配给廷秀,但因为先收他为义子,怕别人说闲话,自己不好开口,便请媒人委婉透露心意。廷秀一来想着父亲的冤屈还没昭雪,二来不知道玉姐的想法,不愿做负心之人,便向邵老爷说明情况,暂时搁置了这门亲事,收拾行装准备上京参加会试。
再说张文秀到了河南后,改名叫褚嗣茂。褚卫老两口把他当作宝贝,请来老师教他读书。可文秀日夜思念父母兄长,人虽然在河南,心却一直牵挂着苏州,根本没心思读书,只盼着褚卫去江南贩布时能带他回家。没想到褚卫年纪大了,家里也富裕起来,褚妈妈劝他别再做这行生意,就在家里经营产业。文秀听到这个消息,心里更加忧郁,竟一病不起。褚卫请医问药,不断开导他。
大约过了一年,正好赶上宗师选拔童生。文秀带病参加考试,竟然考中,成了秀才。俗话说“福至心灵”,进学之后,文秀暂时放下了回家的念头,心想:“我现在有了进身之路,不如再争取考个遗才,进入乡试。要是能侥幸连中科举,到那时为父亲报仇,还不是易如反掌!”有了这样的志向,果然事事顺遂。他顺利通过科举考试,三场结束后,榜上有名。参加完鹿鸣宴,文秀回到家中拜见褚卫夫妇,老两口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
一时间,亲朋好友纷纷前来庆贺,家里宾客盈门,人人都对文秀奉承有加。许多豪门富户争相送上千金厚礼,想把女儿许配给他。但文秀一心想着为父亲申冤,全都婉言拒绝。他急忙约了两位同科进士,收拾行李,带着仆人进京参加会试。褚卫老两口一直把他送到十里之外,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一路上晓行夜宿,不知走了多少天,文秀到了京城,找了个住所安顿下来。说来也巧,廷秀和文秀兄弟俩竟然住在相邻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两人生活条件好了,早已没了往日的憔悴模样,但仔细看,仍能看出几分从前的影子。只是一个是浙江邵翼明,贵公子打扮;一个是河南褚嗣茂,富家子弟派头,谁也没想到对方竟是自己的亲兄弟。
不久,会试三场结束,同住在一个客栈的举人等着放榜,有人拉着大家去妓院游玩作乐,只有廷秀和文秀坚持不去。褚嗣茂便在客栈里邀请邵翼明闲聊解闷。两人越聊越投机,嗣茂忍不住问:“邵兄为何不去那种地方?难道是家中管教太严?”翼明听了,泪水夺眶而出:“小弟心中有伤心事,这次参加会试也是无奈之举,哪有心情去闲逛?只是尊兄为何也不去?如此少年老成,实在难得。”
嗣茂听了,也长叹一声:“要说我的心事,比仁兄还要凄惨十倍。只能盼着仁兄高中,替我报仇雪恨了。”翼明见话头投机,便说:“你我虽来自不同省份,但今日在天涯相聚,就如同骨肉兄弟。你的仇人,就是我的仇人。何不明明白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嗣茂犹豫了半天,在翼明的再三追问下,终于说出了实情。才说了几句,翼明就激动地打断他:“原来你就是文秀兄弟!我就是你哥哥张廷秀啊!”两人顿时抱头痛哭,各自诉说改名换姓的经历。
兄弟俩都中了乡试,又在京城重逢,真是悲喜交加。这种心情,简直比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还要激动,也顾不上想洞房花烛的喜悦,只盼着早日金榜题名。
春榜公布,邵翼明和褚嗣茂都在百名之内。到了殿试,兄弟俩都考中二甲。在京实习期满后,翼明被选为南直隶常州府推官,嗣茂则考选为庶吉士,进入翰林院。两人救父心切,便申请休假,一同回苏州。翼明还写了封信,派家人回河南,接褚卫夫妇到苏州相聚,之后再一同进京。
兄弟二人离开京城,走陆路返乡。到了南京,廷秀先去拜见邵老爷,老两口喜出望外。廷秀禀告说:“弟弟文秀被河南的褚长者救起,改名叫褚嗣茂,也中了同榜进士,考选为庶吉士,和我一起回来,想拜见爹爹。”邵老爷大吃一惊:“天下竟有这等奇事!快请他进来!”
家人急忙把文秀请进大厅。文秀在厅中放了把椅子,恭请邵老爷上座,要行拜见大礼。邵老爷连忙推辞:“这可使不得!你是贵客,我怎么敢受此大礼?”文秀却说:“家兄蒙老伯收为义子,我就如同您的子侄,理应拜见。”两人推让了一番,邵老爷最后只受了半礼。文秀又请出老夫人,向她行拜见之礼。邵老爷摆下庆功喜宴,众人一直喝到深夜才散。
第二天,邵老爷衙门里的同僚听说此事,都来拜访。兄弟二人按礼节逐一回拜。当天中午小酌时,邵老爷问文秀:“贤侄的夫人是之前在苏州订的亲,还是在河南娶的?”文秀回答:“小侄遭遇家难,至今尚未订婚。”邵老爷一听,说道:“原来贤侄还没成家。老夫冒昧,我只有一个女儿,今年十六岁,虽说没什么倾国容貌,但女红做得不错。贤侄要是不嫌弃,我想把她许配给你。”文秀连忙说:“多谢老伯厚爱,我岂敢推辞!但婚姻大事,需得父母做主,我不敢擅自答应。”廷秀也在一旁说:“爹爹既然有这份美意,等我们到了苏州,禀明父母,再行聘礼也不迟。”邵老爷点头:“这话说得在理。”
正说着,只听见外面喧闹起来,派人去问,原来是来报喜,说邵老爷升任福建提学佥事。邵老爷顿时喜上眉梢,立刻吩咐家人赏了报喜的人。廷秀兄弟起身举杯祝贺。邵老爷说:“反正咱们顺路,过几天一起走吧?”廷秀却说:“还是我们先走一步,在苏州等您。”邵老爷便答应了下来。
第二天,廷秀和文秀雇好船只,向邵老爷告辞后,带着仆从离开了南京。船顺流而下,仅一天时间就抵达了镇江。兄弟俩嘱咐船家,一路上不许透露他们常州理刑官的身份,船家哪敢不听,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过了镇江、丹阳,一路风顺水流,两天后便到了苏州,他们把船停泊在胥门码头。
兄弟二人换上普通人的衣着,身上揣了些银子,没让仆从跟随,悄无声息地来到司狱司前。远远望见自家门口,心中一阵酸楚,泪水夺眶而出。走进家门,只见母亲陈氏正坐在矮凳上,一边绩麻,一边默默流泪。两人赶忙上前,喊道:“母亲,孩儿回来了!”随即跪地痛哭。
陈氏泪眼模糊地仔细打量,又惊又喜:“我的亲儿啊,你们这些日子都去了哪里?可把我想死了!”母子三人相拥而泣。随后,廷秀和文秀将自己被害又获救的经历详细说了一遍,接着压低声音道:“孩儿如今都中了进士,我被选为常州府推官,弟弟考选了庶吉士。因为惦记爹妈,还没去赴任,就先回来看看您。不知道爹爹身体怎么样?”
陈氏听闻儿子们都做了官,只觉得喜从天降,先前的愁云惨雾一扫而空,说道:“多亏了种义照顾,你爹在牢里倒也平安。现在恤刑官在常熟审案,你爹被带去当差了,估计明后天就回来。你们既然做了官,能不能把你爹救出来?”廷秀答道:“让爹爹出狱不难,只是不知道害我们父子的仇人是谁,这口气实在难咽。”文秀也说:“先把爹爹救出来,再从长计议。”
廷秀又问:“王员外家后来有没有人来问过消息?您知道玉姐是还在守节,还是已经改嫁了?”陈氏说:“自从你们走后,王家连个下人都没来过。我整日以泪洗面,也没心思去打听。还是王三叔路过时说起,我才知道王员外想让玉姐改嫁,她不肯,还上吊自尽,幸好被救了回来。现在又过了一年多,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守节。我好几次想去看看,一来家里的养娘去世了,没人陪我;二来想着他们既然已经和咱们断了往来,去了也是自讨没趣,所以一直没去。你们可别记恨,只念着他们以前的好。就算玉姐改嫁了,明天也该去登门道谢。”廷秀听了,心中更添几分凄凉,兄弟俩齐声应道:“母亲说得对!”
廷秀对文秀说:“爹爹不在家,咱们先去雇顶轿子,把母亲接到船上去吧。”文秀立刻去雇了轿子。陈氏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那些笨重的家具就都不要了。她坐上轿子,一路来到河口,上了船。
曾经生死相隔的母子,如今历经磨难,终得团聚,还都有了功名。这真是“兄弟同榜,锦上添花;母子相逢,雪中送炭” 。
第二天一早,兄弟俩换上官服,各自乘坐四人抬的轿子,来到苏州府衙。知府还没升堂,他们便先去拜访理刑官朱推官。这朱推官是山东人,他父亲朱布政和邵老爷是同科进士,因此几人相见后,态度十分亲切。朱推官问道:“二位贤侄来了,怎么馆驿那边没通报消息?”廷秀解释道:“学生是乘船来的,没经过驿站,所以没人知道。”朱推官又问:“船停在哪个城门?”廷秀答:“船已经打发走了,我们现在住在专诸巷王玉器家。”
朱推官接着问:“打算什么时候去上任?”廷秀说:“学生在苏州还有冤情未了,想请老先生帮忙昭雪,所以还没定日子。”朱推官好奇:“贤侄有什么冤情?”廷秀示意朱推官屏退左右,将当年父亲被陷害的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朱推官听后十分震惊:“原来二位贤侄是亲兄弟,还遭了这样的奇冤!等太守从常熟审案回来,我立刻派人把令尊送到你们的住处,再彻查仇家,治他们的罪。”兄弟俩赶忙起身称谢。
离开朱推官处,他们又去拜见太守,同样把冤情详细诉说了一遍。俗话说“官官相护”,见是两位进士兄弟有求,就算真有什么过错,也得设法周全,更何况确实是冤案。太守的表态和朱推官如出一辙,承诺定会帮忙。廷秀兄弟再次拜谢,返回船上。
廷秀对文秀说:“我先扮成穷人模样,去专诸巷探探情况,看看王员外家现在是什么光景。你随后再穿戴整齐前来。”商量妥当,廷秀换上一件破旧的青衣,戴了顶帽子,径直朝王员外家走去。
再说赵昂,两年前押送粮食到京城,谋得了山西平阳府洪同县县丞的职位。这县丞可是个肥差,竞争十分激烈,赵昂花了不少银子才到手。他在家等了一年多,前任任期已满,这才选了个吉日准备赴任。这天,他在家中摆下酒席,邀请亲友告别,还请了戏班子助兴。
廷秀来到王员外家附近,听见里面锣鼓喧天,心里犯起嘀咕:“这么热闹,莫不是玉姐招了新女婿?”好奇心作祟,他想:“进去看看究竟!”于是径直往里闯,迎面碰上了王进。廷秀喊道:“王进,你这是要去哪?”王进认出是廷秀,吓了一跳:“呀,三官,你这些年去哪了?怎么一直不见人影?”廷秀说:“在外面四处游历,昨天才回来。我问你,今天这么热闹,是不是玉姐招了新夫婿?”王进一时慌乱,脱口而出:“阿弥陀佛!玉姐为了你,差点连命都没了,可别乱说!”
廷秀心里有了底,便说:“你有事忙你的去吧。”王进走后,廷秀继续往里面走。到了大厅,只见宾客满堂,仆人来回穿梭。他分开人群,一眼就看到赵昂在席上得意洋洋的样子,戏班子正在演王十朋的《荆钗记》。廷秀心想:“当初丈人赶我走,赵昂在旁边添油加醋,今天他正得意,我得好好羞羞他。”
他挤进大厅,对着众人团团一拱手,大声说道:“各位高亲,有礼了!”廷秀当年离开时还没成年,如今身材长高,又戴着帽子,众亲戚一时没认出来他是谁。廷秀转身向王员外行礼:“爹爹,孩儿给您请安!”王员外仔细一看,认出是廷秀,也大吃一惊,心想:“听说他早就死了,怎么还活着?”又见他衣衫褴褛,十分狼狈,没好气地问:“你这些年在哪?今天来干什么?”廷秀答道:“孩儿这些年在各地唱戏,听说赵姨丈要去赴任,特意来演一出戏贺喜。”
王员外原本因为女儿坚持守节,对廷秀还有些愧疚,所以一开始还客客气气询问。可一听他在外面唱戏,顿时气得脸色发紫,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怒吼道:“畜生!谁是你父亲?赶紧给我滚!”廷秀不慌不忙:“既然不让叫父亲,叫声岳丈总可以吧?”王员外更怒了:“谁是你岳丈!”廷秀笑道:“父亲是假的,岳丈可是真的,怎么叫不得?”
赵昂一见廷秀,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里惊恐万分:“这小子明明被扔进江里了,怎么还活得好好的?难道是杨洪收了他的钱,故意放了他,来讹我?”又听廷秀喊他姨丈,也恼羞成怒:“张廷秀,谁是你姨丈?在这胡说八道!再不走,让人打断你这叫花子的腿!”廷秀毫不畏惧:“赵昂,富贵也不能忘了乡亲。你不过做了个小官,就这么看不起人?我好心来贺喜,你却如此无礼!”
赵昂听他直呼自己名字,更是暴跳如雷,连声叫仆人把廷秀捆起来。这时,王三叔也在座,连忙劝道:“都别吵了!是不是亲戚,以后再说。人家好心来贺喜,就当是戏子,演一出乐呵乐呵,有什么不行,何必发这么大火?”说着,他推着廷秀后背:“你快去扮上,别理他们。”众亲戚也纷纷附和:“三叔说得对!”
廷秀被推进戏房,换上纱帽官服,出演《荆钗记》中王十朋《祭江》这一折。想到玉姐曾因被逼改嫁而寻死,和戏中钱玉莲的遭遇相似,廷秀将心中的感慨融入表演,演得惟妙惟肖,仿佛王十朋亲临。在场的亲戚们看得入神,不少人感动得落下眼泪,叫好声不断。只有王员外和赵昂又羞又气,如坐针毡。
戏正演到精彩处,突然有人来报,说本府太守来拜访常州府理刑邵爷和翰林褚爷。这一下,宾客们和戏子们都坐不住了,戏也演不下去了,场面顿时一片慌乱 。
王员外和赵昂急忙跑到外面,对前来送拜帖的人说:“我们家根本没有什么邵爷、褚爷借住。”送帖的人疑惑道:“邵爷今早亲口说住在你们这儿,怎么会没有?”说完把帖子往桌上一放,“你们自己去回复吧!”转身就走了。王员外和赵昂急得手足无措,慌乱中嘟囔着:“这可怎么跟官府交代啊?得找个会说话的去回复才行!”
这时廷秀走上前来,说道:“爹爹,我去回吧。”王员外正愁没人能应付,一听廷秀肯去,之前的怒气瞬间抛到了脑后,忙说:“你要是能说清楚,那再好不过了。”可看到廷秀还戴着纱帽,穿着官服,又叮嘱道:“既然要去,赶紧换身衣服,别这么不伦不类的。”廷秀满不在乎地说:“这样就行了,换衣服多麻烦!”赵昂在一旁严肃地提醒:“跟官府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廷秀却笑着说:“放心,有我在,保证不会连累你们。”王员外急得直跺脚:“你莫不是疯了?”廷秀依旧嬉皮笑脸:“就算疯了,也让我去,跟你们没关系!”
正说着,就听见远处传来铺兵敲锣的声音,太守已经到了。王员外和赵昂慌了神,把廷秀晾在一边,转身就躲进了屋里。廷秀不紧不慢地走到门前,正巧太守下轿。两人一路相互作揖,客气寒暄着,一直走到茶厅坐下聊天。喝了两杯茶,聊了好一会儿,太守才起身告辞。
另一边,玉姐平日里只和母亲作伴,一步也不出楼门。赵昂的妻子因为丈夫选了官,总想在她面前炫耀,可玉姐根本不理会。这天,家里开席唱戏,瑞姐跑上楼来,叫玉姐去看戏,玉姐拒绝了。徐氏见女儿不想去,自己也没下楼。
没过多久,瑞姐看到廷秀在厅前闹出这么大动静,心里也觉得奇怪。又见他上台演戏,故意跑进来说:“好了,好了!你天天念叨的妹夫回来了,正在外面演戏呢!”玉姐以为她是故意打趣,脸一下子红了,没搭理她。徐氏也觉得她在说瞎话,没当回事。瑞姐碰了一鼻子灰,又笑着说:“快去看妹夫演戏呀!”说完下楼去了。
不一会儿,丫鬟们都跑进来报告,徐氏还是不信,亲自走到遮堂后一看,果然是廷秀,心里又惊又喜,暗自叹息:“怎么沦落到这般田地?”瑞姐在一旁得意地说:“母亲,我没说谎吧?”徐氏没理她,急忙回到楼上告诉女儿。玉姐一句话也不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徐氏安慰道:“女儿别难过了,以后定让你们夫妻团圆。”
徐氏担心王员外又要把廷秀赶走,不放心,又下楼查看。只见赵昂和瑞姐慌慌张张地往屋里跑,紧接着王员外也跑了进来。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太守到的时候,王员外、赵昂和宾客们都躲到了里面。突然有家人来报:“三官正陪着太守坐着说话呢!”大家都不信,一起到遮堂后偷看,果然看到廷秀和太守有说有笑。
王员外心里暗道:“原来这孩子已经做官了,却扮成穷酸样来试探我?都怪我当初听信谗言,把他赶走。幸亏女儿有志气,不肯改嫁,这事还有挽回的余地。不然可怎么办?只是刚才还说了些难听的话,实在没脸见他,还是叫孩子他妈去打个圆场吧。”所以急急忙忙地跑去找徐氏。
赵昂心里有鬼,比王员外更慌张,吓得魂不附体。他跑回去告诉妻子,开始收拾行李,打算明天一早就走,躲开廷秀这个冤家,连酒席也没心思继续办下去了,真是“早知今日,悔不当初”!
王员外撞见徐氏,大声喊道:“孩子他妈,小女婿回来了!”徐氏没好气地说:“回来就回来,咋咋呼呼的干什么?”王员外连忙把刚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我没脸见他,你去帮我化解一下矛盾。”徐氏一听,喜出望外,立刻让丫鬟上楼告诉玉姐,然后和王员外一起走到厅前。
廷秀刚送走太守回来,一众亲眷都围上来迎接。徐氏激动地说:“三官,可把我想死了!你这些年去哪儿了?找都没处找!”廷秀上前请老两口坐下,跪地就拜。王员外赶忙扶住:“贤婿,是老夫对不住你,怎么还能受你这拜!”廷秀恭敬地说:“是我没本事,辜负了您的期望,谈何怪罪?”拜完起身,又和各位亲眷一一见礼。
廷秀接着问:“赵姨丈怎么不见了?快请出来相见。”仆人赶忙去请。赵昂本不想出来,又怕不露面反而引起怀疑,只好硬着头皮出来,尴尬地说:“刚才言语冒犯,还望不要记恨。”廷秀淡淡说道:“是我不知深浅,自讨没趣,怎敢怪姨丈?”赵昂听了,羞愧得满脸通红。
王员外见廷秀话里带刺,连忙打圆场:“贤婿,当初是我一时糊涂,听信了谗言,你就别计较了。”徐氏也好奇地问:“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怎么就当上了官?”廷秀便把自己被人谋害,直到做官的经过详细说了一遍,但没提兄弟也做官的事。
亲眷们听了,无不感慨叹息:“到底是什么仇人下此毒手,你知道吗?”廷秀摇摇头:“要是知道就好了。”这话一出口,旁边的赵昂脸色一会儿红一会儿白,紧张得要命。直到听到廷秀说不知道,才稍微松了口气。王三叔见状,赶忙说:“别光聊天了,大家都坐下。我借花献佛,敬一杯酒,恭喜恭喜!”众人都想让廷秀坐首位,廷秀推辞不过,只好穿着戏服,戴着冠带,面朝外坐下。戏子们重新开演,此时的廷秀成了众人奉承的焦点,徐氏则回楼上休息去了。
再说张权被押去解审,负责押送的还是杨洪这伙人。原来捕快抓到强盗后,每次审讯都需要原捕快押解,以防有冤情需要对质,所以杨洪他们脱不了干系。临出发前,杨洪还来找赵昂要了不少盘缠,和弟弟杨江一起去了。回来后,把张权送回狱中,兄弟俩又想找赵昂讹些钱财。
走到专诸巷,一路上听人说太守刚刚去王家拜访,杨洪兄弟俩十分疑惑:“赵昂不过是个监生出身的小官,太守怎么会去拜他?而且他也不是太守的下属啊?”到了王员外家门口,只听见里面热热闹闹地唱戏,门口却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他们不敢进去,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等着有人出来问问情况。
刚坐下,就看见一乘四人抬的轿子停在门前,一位年轻官员从轿子里走出来。杨洪兄弟俩连忙起身。这位官员正是庶吉士张文秀。他一进门,抬头看见杨洪和那个曾想谋害自己的公差,吓了一跳,心想:“原来是他们一伙的,怎么坐在这儿?”但他不动声色,径直往里面走去。
杨洪已经认不出文秀了,对弟弟说:“赵昂这官也不大,怎么会有大官来拜访?”杨洪为什么认不出来呢?文秀当初差点被他们害死时,还是个小厮,如今头戴官帽,身穿官服,气质大变,杨洪自然认不出来。可文秀对他们的仇恨刻骨铭心,一眼就认出了这两个仇人。
文秀走进屋里,立刻有人跑去通报:“又有一位官员来拜访了!”话还没说完,文秀已经到了厅前。众亲眷和戏子们见来了个大官,吓得四处散开,只剩下廷秀一人。王员外原本在遮堂后偷看,这个官员看起来比太守还要威严。廷秀也没跟他行礼,站起身说:“你来了。”文秀问:“怎么我一来,大家都跑了?”廷秀忍不住笑了起来。文秀严肃地说:“别笑!有要紧事。”接着附在廷秀耳边低声说:“想害我们的公差和杨洪,就在外面坐着呢。”廷秀大惊:“竟有这种事!他们怎么会在这儿?太可疑了!赶紧抓住,别让他们跑了!”一边说着,一边让人拿来官服,换下身上的戏服。文秀立刻派家人们出去抓人。
众人冲出门,一下子把杨洪兄弟俩按倒在地,拖进了屋里。杨洪还以为是赵昂要对付他,破口大骂:“忘恩负义的东西!我帮你干了那么多大事,今天竟然敢打我?”
正乱作一团时,有人高声通报:“理刑朱大人到了!”王家的仆人们慌忙把杨洪等人推到一旁。廷秀兄弟整衣出门迎接,将朱四府请到茶厅坐下。廷秀心急难耐,率先开口:“朱大人,天下竟有这般巧事!当年谋害我们兄弟的强盗,今日自己送上门来,已经被我们拿下了!”
朱四府闻言神色一凛:“人现在何处?”廷秀示意众人将杨洪兄弟押到跟前,逼他们跪下。廷秀盯着二人冷声道:“你们可认得我是谁?”杨洪眼神躲闪:“小人实在不认得二位老爷。”文秀上前一步,字字如刀:“难道当年在船上,把我们兄弟灌醉后绑进江里的事,你们都忘了?”
杨洪二人一听这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立刻明白眼前正是张廷秀兄弟。朱四府拍案而起:“我且问你们,与他们一家到底有何冤仇,竟下此毒手?”杨洪二人还想抵赖:“没……没什么冤仇。”朱四府怒喝道:“既无冤仇,为何起意害人?”
两人自知性命难保,又想起赵昂平日给银子时的吝啬模样,顿时恶向胆边生,咬牙道:“这事与小人无关!都是赵昂与他们有仇,花钱雇我们来谋害二位老爷父子!”廷秀兄弟大惊失色:“竟然是这贼子!我与他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全家?”朱四府追问:“赵昂是什么人?住在哪里?”廷秀答:“他是个监生,就住在这府里。”
朱四府猛地一拍桌子:“立刻去拿人!”衙役们得令后,如狼似虎地冲进内宅,不一会儿就将赵昂揪了出来。赵家顿时乱作一团,女眷们哭喊声震天,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王家的亲戚们见状,纷纷从后门溜走,戏班子也吓得作鸟兽散。赵昂看到杨洪兄弟,知道事情败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朱四府不再停留,当即返回府衙。他先派人到狱中释放张权,还贴心地准备了轿子,将张权送到王家。随后,朱四府对赵昂展开审讯。起初赵昂还百般抵赖,可上了刑具后,终于将阴谋和盘托出。杨洪也供出了另外两名划船帮凶,很快,这两人也被抓捕归案。
最终,赵昂、杨洪、杨江各被打六十大板,按律判处斩首;两名帮凶各打四十大板,定为绞刑,众人都被关进了司狱司。朱四府将廷秀父子蒙冤的来龙去脉写成文书,上报给巡抚和巡按,请求联合奏请朝廷定夺。
廷秀兄弟送走朱四府后,回房换上正式官服。这时王员外才知道,先前到访的那位官员就是张文秀。老两口连忙出来相见,询问朱四府为何抓捕赵昂。廷秀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王员外气得咬牙切齿:“原来全是这贼子的奸计!”
正说着,丫鬟慌慌张张跑来禀报:“瑞姐上吊自尽了!”原来瑞姐得知丈夫被抓,料想他必死无疑,自觉无脸见人,便选择了自尽。王员外和徐氏对这夫妻二人的恶行本就痛恨,此时也没有半分难过,只是吩咐下人买棺入殓,不再多提。
王员外当即吩咐重新置办酒席,款待众人,又派人去船上接陈氏。正忙乱时,家人又来报:“朱大人派人送张老爷来了!”廷秀兄弟和王员外急忙出门迎接,恰巧陈氏的轿子也到了。夫妻、母子相见,抱头痛哭。
张权哽咽道:“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没想到还能父子重逢!”一家人哭着走进堂屋,张权先向王员外、徐氏道谢,王员外则连连请罪。随后,廷秀兄弟向父母行叩拜大礼,将赵昂如何设下阴谋陷害的细节,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伤心处,父子几人又是一番痛哭,竟忘了打发朱四府派来的差人。差人只好托王家仆人提醒,廷秀这才送上谢帖,又给了三钱银子作为赏钱。
这边,徐氏拉着陈氏的手,将她迎到后房叙旧。玉姐也下楼拜见婆婆,婆媳二人又是一阵伤感。不多时,酒席备齐,内外两桌,众人一直畅饮到半夜才散。
第二天,廷秀兄弟到府衙拜谢朱四府。随后,他们将家眷安置在王员外家中,等待邵老爷到来后,再举行婚礼、赴任就职。廷秀还将邵老爷想招文秀为婿的事告知父母,并准备好聘礼,只等吉日。
半个月后,邵老爷抵达苏州,河南的褚长者夫妻也一同前来,常州府迎接新官的吏员们也纷纷到齐。王家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按照廷秀的安排,由王三叔做媒,先向邵家下了聘礼,随后选定良辰吉日,兄弟二人同时举行婚礼。
大婚当日,王员外为了向亲戚们炫耀,大摆筵席,广邀宾客。府中笙箫齐鸣,鼓乐喧天,两对新人在花烛之下,身着官服凤冠,尽显华贵气象。更巧的是,两对新人的父母都在现场,见证这团圆时刻。
当地的府县官员听闻此事,纷纷前来祝贺。婚后第三天,各家人才陆续启程:张权夫妻跟随廷秀前往常州赴任;褚长者与文秀一同进京;邵老爷则前往福建任职。王员外因家业庞大,无法远行,便与妻子留在家中安享生活。
不久,圣旨下达,批准将赵昂、杨洪、杨江斩首。按察使委派廷秀监斩。行刑那日,法场周围人山人海,百姓们都在议论赵昂罪有应得,就连他的岳父王员外都没有到场。
廷秀感念种义当年的恩情,托朱四府为他开脱罪名。此后为官,他始终牢记父亲蒙冤的教训,每次审案都仔细询问,务必查明真相后才定罪,因此声名远扬。后来,廷秀被调往京城,升任给事中;文秀则在翰林院散馆后,被任命为山西巡按。
张权思念江西老家的祖坟,便带着家人回乡,重建祖宅,恢复张家旧业。邵老爷和褚长者去世后,廷秀兄弟分别告假,为他们操办丧事、修建坟墓。守孝三年期满,兄弟俩上奏朝廷,恢复了本姓。
廷秀育有三个儿子,将次子过继给王员外延续香火,三子过继给邵老爷报恩;文秀也有两个儿子,将次子过继给褚长者。张权夫妻活到九十多岁,无疾而终;王员外夫妻也福寿绵长。廷秀兄弟后来都官至高位,张家子孙更是科举不断,显赫一时。正如诗云:“繇来白屋出公卿,到底穷通未可凭。凡事但将天理念,安心自有福来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