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二十七,在南方一座不算大也不算小的城市里讨生活,租着一间带阳台的一居室,阳台栏杆上摆着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是去年搬家时楼下花店老板送的。老板说绿萝好养,浇点水就能活,可我总忘了浇,它们就那么凭着一股韧劲,绿一阵黄一阵,倒也没彻底枯死,像极了我这几年的日子——不算好,也不算坏,就这么凑活着,慢慢往前挪。
我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老家在北边一个小县城,县城里有条穿城而过的河,河边种满了白杨树,春天发芽的时候,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谁在轻轻唱歌。我小时候最爱做的事,就是放学后背着书包跑到河边,找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直到妈妈在远处喊我回家吃饭。那时候的日子好像永远是慢的,慢到我能数清白杨树叶的脉络,能看清河面上游过的每一条小鱼,可那时候总盼着长大,盼着离开这座小县城,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觉得外面的天一定更蓝,路一定更宽,日子也一定更精彩。现在想想,那时候的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笑,就像一只急于破茧的蚕,以为破茧之后就是广阔天地,却不知道破茧的过程会疼,而天地虽大,却也藏着更多的身不由己。
我爸是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县城的化肥厂当了一辈子工人,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指甲缝里永远嵌着洗不掉的黑色污渍。我妈是家庭主妇,一辈子围着灶台和我转,嗓门大,性子急,却唯独对我格外温柔。他们的婚姻不算幸福,年轻的时候总吵架,吵得凶的时候,我妈会坐在炕沿上哭,我爸就蹲在门口抽烟,一根接一根,烟雾缭绕里,我缩在墙角,心里又害怕又迷茫。那时候我总觉得,他们是因为我才没离婚,所以我拼命学习,想成为他们的骄傲,想让这个家变得和睦一点。可后来我才明白,有些矛盾就像墙上的裂缝,不是靠某一个人的努力就能弥补的,它们就那样存在着,带着岁月的痕迹,提醒着你生活本就不完美。
高考那年,我考得不错,是我们县的文科状元,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我妈做了一桌子好菜,我爸难得地开了一瓶白酒,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又给我倒了一点。他说:“儿子,出息了,去了大城市,好好照顾自己。”说完,他仰起头,一饮而尽,眼角好像有点红。我妈在一旁不停地给我夹菜,絮絮叨叨地叮嘱我要注意身体,要好好学习,不要舍不得花钱。我一边点头,一边往嘴里塞菜,心里却五味杂陈。我知道,这张录取通知书,是我离开家的船票,也是我和这座小县城之间,第一道看不见的鸿沟。
大学是在省会城市读的,第一次坐火车离开家的时候,我妈在站台上哭红了眼睛,我爸依旧沉默,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说了句“常打电话”。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我看着站台越来越远,看着父母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变成两个模糊的小点,心里突然空落落的,像被人挖走了一块。那时候我还不懂,原来离别是这么让人难受的一件事,不懂所谓的成长,其实就是不断地和过去告别,和身边的人告别。
大学里的日子比高中自由多了,没有了父母的唠叨,没有了没完没了的试卷,我像一只挣脱了束缚的鸟,开始尽情享受这份自由。我加入了学生会,认识了很多新朋友,也开始尝试着谈恋爱。初恋是我们系的一个女生,叫林晓,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春天里最甜的花蜜。我们是在一次社团活动上认识的,她当时在台上唱歌,唱的是孙燕姿的《我怀念的》,声音清澈又带着点伤感,一下子就击中了我。我鼓起勇气去要了联系方式,一来二去,就走到了一起。
我们一起去图书馆自习,一起在食堂排队打饭,一起在学校的小湖边散步,一起在深夜的宿舍楼下依依不舍地告别。那时候的爱情,纯粹得像一张白纸,没有掺杂任何现实的东西,只想着每天能见到对方,能和对方说说话,就觉得很幸福。我记得有一次,我得了重感冒,躺在床上起不来,林晓逃课跑来看我,给我带了退烧药和她亲手熬的粥。她坐在床边,一勺一勺地喂我,眼神里满是心疼。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她,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可现实总是残酷的,大学毕业季,也是分手季。林晓的家在南方,她父母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工作,让她毕业后回家。而我,一心想留在省会城市打拼,觉得年轻就应该闯一闯。我们为此吵了很多次,每次都不欢而散。林晓哭着问我:“能不能跟我一起走?我们在老家找份稳定的工作,安安稳稳过日子不好吗?”我总是固执地说:“我不想一辈子待在小地方,我想给你更好的生活。”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更好的生活”,不过是我年少轻狂的执念,我以为只要努力,就能在大城市站稳脚跟,就能给她想要的一切,却不知道,有些东西,比物质更重要,比如陪伴,比如珍惜眼前人。
最后,林晓还是走了,我去火车站送她。火车开动的那一刻,她趴在窗户上哭,不停地对我挥手,我站在站台上,看着火车越来越远,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我想追上去,想告诉她我愿意跟她走,可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那一天,我在火车站广场上坐了很久,直到天黑,直到广场上的人都走光了,我才慢慢地站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回学校。那时候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无数根针在扎,我才明白,有些错过,就是一辈子。
毕业后,我如愿留在了省会城市,找了一份新媒体编辑的工作,每天对着电脑敲字,写着那些自己都不相信的鸡汤文,拿着不算高也不算低的工资,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充满了干劲,觉得只要努力,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可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自己就像一颗被按在轨道上的螺丝钉,重复着同样的工作,看不到未来的希望。大城市的繁华和我没有关系,那些高楼大厦,那些灯红酒绿,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我能看到,却触摸不到。
我租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房间很小,没有阳台,衣服只能晾在窗户外面。每天下班回到家,面对的都是空荡荡的房间,没有灯光,没有烟火气,只有无边无际的孤独。我开始想念老家的日子,想念妈妈做的饭菜,想念河边的白杨树,想念林晓的笑容。我给家里打电话,每次都报喜不报忧,说自己工作顺利,生活很好。我妈总是在电话那头絮絮叨叨,问我吃得好不好,睡得香不香,有没有找对象。我每次都敷衍着说“快了”,挂了电话,却忍不住想哭。
工作的第二年,我遇到了一个坎。公司要裁员,我因为一次工作失误,成了被裁的对象。那天,领导找我谈话,说了很多冠冕堂皇的话,我一句都没听进去,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走出公司大楼的时候,天空下起了大雨,雨水打在脸上,冰凉刺骨。我没有打伞,就那样在雨里走着,任由雨水把我淋透。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不知道未来该怎么办,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断了翅膀的鸟,再也飞不起来了。
我在雨里走了很久,直到走到一家便利店门口,才停下来。便利店的灯光很亮,很温暖,我推开门走进去,买了一瓶白酒和一包烟。我找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坐下,一边喝酒,一边抽烟,眼泪混着雨水和酒水,不停地往下流。那时候我才发现,原来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原来所谓的“长大”,就是在无数个这样的时刻,独自承受着所有的委屈和痛苦,然后第二天醒来,还要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往前走。
就在我最落魄的时候,我遇到了老陈。老陈是便利店的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有点花白,脸上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他看我一个人在角落里喝闷酒,就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下,给我递了一张纸巾,说:“小伙子,遇到什么事了?别一个人扛着。”我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老陈也不催我,就坐在旁边陪着我,偶尔给我添点酒。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把心里的委屈和迷茫都告诉了他。老陈静静地听着,等我说完,他叹了口气,说:“小伙子,谁还没年轻过呢?谁还没遇到过坎呢?我年轻的时候,比你还惨。”
老陈说,他年轻的时候,在工厂上班,因为操作失误,断了一根手指。那时候,他觉得天塌下来了,整天萎靡不振,甚至想过自杀。是他老婆,一直陪着他,鼓励他,说就算少了一根手指,也能好好生活。后来,他辞掉了工厂的工作,用攒下来的钱开了这家便利店,一开始生意不好,每天都在赔钱,他差点就放弃了,可一想到老婆和孩子,他就又咬牙坚持了下来。这一坚持,就是二十年。老陈说:“生活就像这便利店,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来,各种各样的事发生,有开心的,有难过的,有顺利的,有坎坷的。可不管怎么样,日子总要过下去。我们生下来的时候,就不是完美的,每个人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缺口,活着,就是一边受伤,一边修补,一边破碎,一边完整。”
老陈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迷茫的内心。那天晚上,我喝了很多酒,也说了很多话,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好像都随着酒水一起咽了下去。临走的时候,老陈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如果实在找不到方向,就回家看看吧,家永远是你的避风港。”
我听从了老陈的建议,辞职回了老家。回到县城的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亲切,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街道还是原来的街道,只是比以前繁华了一些,河边的白杨树依旧枝繁叶茂,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像在欢迎我回家。我妈看到我的时候,又惊又喜,拉着我的手,不停地问东问西,眼眶红红的。我爸还是老样子,只是话比以前多了一些,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家待了一段时间,我每天跟着我爸去河边散步,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听他讲化肥厂的趣事。我发现,原来我一直不了解我的父亲,他看似沉默寡言,心里却藏着很多故事,很多对生活的感悟。我妈还是每天给我做我爱吃的饭菜,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样子,她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还去了河边的白杨树旁,找了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像小时候一样,看夕阳把河水染成金红色。那一刻,我觉得心里无比平静,那些曾经的迷茫和痛苦,好像都被这温柔的时光抚平了。
后来,我在县城的一家新媒体公司找了份工作,虽然工资没有大城市高,但日子过得很安稳。我开始学着享受生活,每天下班回家,帮我妈做饭,陪我爸聊天,周末的时候,约上几个老同学,去河边钓鱼,去山上爬山。我还重新联系上了林晓,她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她给我发了女儿的照片,照片里的小姑娘,眼睛很大,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像极了当年的林晓。我真心地为她感到高兴,那些曾经的遗憾,也慢慢变成了美好的回忆。
去年夏天,我遇到了现在的女朋友,她叫苏晴,是一名小学老师,性格温柔,善良又乐观。我们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弯弯的,像月牙一样,让人觉得很温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没有轰轰烈烈的爱情,只有平平淡淡的陪伴。我们会一起去菜市场买菜,一起在厨房里忙活,一起窝在沙发上看电影,一起在周末的早晨睡懒觉。苏晴知道我的过去,她总是对我说:“每个人都有不完美的地方,都有过去的伤痛,重要的是,我们要学会接纳自己的不完美,学会在生活中慢慢修补那些缺口。”
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执着于所谓的“成功”,不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我明白了,生活不是童话,没有那么多的一帆风顺,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了坎坷和挫折,都带着这样那样的破碎。但正是这些破碎,让我们学会了成长,学会了坚强,学会了珍惜。就像我阳台上的那些绿萝,虽然总是忘记浇水,虽然叶子总是黄了又绿,但它们从来没有放弃过生长,从来没有放弃过对阳光和水分的渴望。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在不完美的环境里,努力地活着,努力地修补着自己的生命。
前几天,我带着苏晴回了老家,我带她去了河边的白杨树旁,带她去吃了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小吃,带她见了我的父母。我妈拉着苏晴的手,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地给她夹菜。我爸也难得地多喝了几杯,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那天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苏晴靠在我的肩膀上,说:“这里的星星真亮啊。”我说:“是啊,就像我们的生活,虽然有过黑暗,但总会有星星照亮前路。”
我知道,未来的日子里,还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困难和挫折,还会有新的破碎和伤痛。但我不再害怕了,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我有家人的陪伴,有爱人的支持,有朋友的鼓励。我也知道,活着就是一个不断修补的过程,我们生而破碎,但我们可以用爱,用善良,用坚持,用对生活的热爱,一点一点地修补自己的生命,一点一点地让自己变得完整。
就像老陈说的,生活就像便利店,每天都有新的故事在上演,有开心的,有难过的,有顺利的,有坎坷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笑着面对,都要勇敢地走下去。因为我们生而破碎,所以我们要用活着,来修修补补,来让自己的生命,变得更加美好,更加完整。而那些曾经的破碎和伤痛,最终都会变成我们生命中最珍贵的财富,变成我们成长的勋章,提醒着我们,我们曾经那么勇敢地活过,那么努力地爱过,那么执着地修补过自己的人生。
现在,我每天早上醒来,都会先去阳台看看那些绿萝,给它们浇点水,然后对着它们笑一笑。我知道,它们和我一样,都在努力地活着,都在努力地修补着自己的生命。而我也相信,只要我们不放弃,只要我们心中有爱,有希望,就一定能在这破碎的世界里,活出属于自己的精彩,活出属于自己的完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