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透墨汁的棉絮,将天际最后一丝光亮吞噬殆尽。老式居民房外墙上斑驳的瓷砖,在昏黄的白炽灯下泛着诡异的青光,窗玻璃上晕染开浑浊的光晕,像极了蒙着岁月尘埃的老镜片。许前进的指节泛白,死死抠住门框,刺鼻的酒气裹挟着呕吐物的酸腐味扑面而来,令他胃部翻涌。
许前进毫无形象地瘫在褪色的布艺沙发上,歪斜的领带如同绞索般挂在脖颈,皮鞋不知去向,露出沾着泥渍的灰袜子。茶几上横七竖八倒着啤酒罐,烟灰缸里烟头堆成歪斜的小山,零星几点火星在灰烬中垂死挣扎,恰似他们摇摇欲坠的平静生活。
\"咋回事呀,前进哥,你咋和小猴子喝到一块去了?喝的叮酊烂醉。\"香玲的声音里带着破音的颤抖,看到许前进半痴半狂地扯着领带,喉结上下滚动。皮鞋狠狠踢向脚边的易拉罐,金属碰撞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惊得墙角的蜘蛛匆匆躲进阴影。
许前进艰难地翻了个身,沙发弹簧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哪有啊香玲?还不是为了那些陈年往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打磨生锈的铁板,\"这人呐,好端端的活着不好吗?非得要追求所谓的真相,在自己的伤口上撒盐,连带别人也伤害了一把。\"
蜷缩在沙发上的许前进猛地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不安的微光。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膝盖上那道蜈蚣般的陈年伤疤——那是十五年前那场暴雨,推土机失控时留下的印记,至今触感依然凹凸不平。
许前进转瞬间又跌坐在藤椅上,藤条发出垂死的吱呀声。他颤抖着掏出烟盒,却发现早已空空如也,烦躁地将烟盒捏成团狠狠砸向地面。\"哎,谁说不是呢?我们多少天没走出来?\"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走出来了,却还有人揪着不放。你说这到底是为什么呀?香玲。\"
窗边的香玲浑身剧烈颤抖,月光透过她稀疏的发顶,在脸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宛如破碎的蛛网。她凝视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声音缥缈得如同从深潭底浮起的气泡:\"作孽啊作孽啊。小猴子怎么能这样?真相有那么重要吗?人死如灯灭啊。过去的就过去了不好吗?\"
许前进突然暴起,藤椅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香玲,以后别提这些事了。\"他的语气近乎哀求,额头上青筋暴起,像一条条扭曲的蚯蚓,\"想想我们当初的美好,想想我们开路时,你给大家发糖,想想为大家送水。热闹的场景,比什么都好。\"
\"是啊,前进哥,快快,你躺好,我给你倒点水去。\"香玲慌乱转身,塑料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她冲进厨房,水龙头的轰鸣声掩盖了她压抑的抽泣,水流冲刷着不锈钢水槽,如同冲刷着他们不愿面对的往事。
许前进突然撑起身子,眼神涣散而恍惚:\"和平怎么样了?\"
\"和平挺好的啊,他在驾校附近找了个房子住了下来,说科目三科目四过了,拿着驾照来家报到。\"香玲端着水杯出来,水在杯口晃荡,洒在她褪色的围裙上,晕开深色的痕迹,像极了泪水。
\"那就好那就好。\"许前进重新瘫回沙发上,手指机械地敲打着扶手,发出空洞的声响,\"小吴那边没什么事吧?\"
\"没啥事。就是大宝的事,还余音未了。\"香玲将水杯塞进陈一刚手里,水溅到他手腕上,\"你可想开想开点啊,前进哥。别和他们死脑筋,关咱们家啥事?\"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掐住咽喉。香玲惊恐地捂住嘴,眼眶瞬间被泪水填满。\"小庆哥\"三个字像一把锈迹斑斑的利刃,精准地刺进他们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鲜血汩汩涌出。
十五年前的那场暴雨在许前进的脑海中轰然重现。泥泞的山路上,推土机失控冲向悬崖,走在最前面的小庆哥毫不犹豫地将他推开。那声撕心裂肺的惨叫,至今仍在午夜梦回时刺破他的耳膜,带着潮湿的泥土味和铁锈味。
\"出去。\"许前进的声音低沉得令人心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几乎要沁出血来,\"都出去。\"
香玲慌忙起身,撞翻了脚边的酒瓶。清脆的碎裂声中,许前进晃悠着站起来,却被茶几绊倒,发出沉闷的撞击声。香玲站在原地,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围裙上,最终还是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门。
昏暗的过道里,声控灯忽明忽暗,仿佛在为他们的命运叹息。许前进扶着墙剧烈呕吐,紧接着靠在锈迹斑斑的消防栓上发呆,眼神空洞得如同深井。香玲蹲在一旁,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皱巴巴的水果糖——那是当年修路时剩下的,糖纸已经泛黄发脆,却依然牢牢裹着里面的甜蜜,如同被尘封的记忆。
夜风从安全出口的门缝钻进来,裹挟着远处工地的轰鸣声,带着熟悉的泥土和铁锈气息。他们知道,当明天的太阳升起,又要继续扮演若无其事的模样,将那些在酒精里翻涌的往事,重新埋进岁月的灰烬里。但谁也不知道,下一次,当记忆的潘多拉魔盒再次被打开时,他们是否还能守住这摇摇欲坠的平静,是否还能承受往事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