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如浸透墨汁的灰网,裹挟着潮湿的雾气,缓缓将整个葫芦弯笼罩。许前进佝偻着背蹲在鱼塘边,布满老茧的手指夹着半截烟卷,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水面被晚风揉碎的涟漪一圈圈荡开,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二十年前那场大火映红的天。
身后碎石路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枯叶被踩得沙沙作响。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小猴子——那脚步声像鼓点,敲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待脚步声停在三步开外,许前进深吸一口带着鱼塘腥气的空气,缓缓转过身。
小猴子的脸隐在暮色里,却遮不住眼底猩红的血丝。他瘦得脱了形,颧骨高高凸起,往日明亮的眼睛此刻蒙着层执拗的阴翳,像被困在深潭里的鱼,挣扎着想要撞破水面。\"前进哥,\"他喉结剧烈滚动,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树皮,\"我就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我爹、你娘,还有族长,怎么会和他们搅在一起的?\"
许前进浑身一震,指间的香烟顿时抖落半寸长的灰烬。暮色中,他的脸色比灰烬更苍白,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二十年前那个火光冲天的清晨突然在眼前闪现:母亲最后一次替他掖被角的温度,九爷塞给他的烤红薯的香气,还有族长拍着他肩膀说\"等我们回来\"的模样。
\"小猴子啊,\"他别过脸,声音混着咳嗽声,\"过去的事就让它埋进土里吧。人死如灯灭,挖出来不过是一身伤。他们三个人,还不是为了清除瘪三这个垃圾,舍身保全村安宁才做的牺牲嘛?\"
\"埋进土里?\"小猴子突然向前跨出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可这些年,那根刺天天在我心口搅啊!我问遍全村,每个人都像被掐住脖子的鸡,支支吾吾!我整夜整夜睡不着,梦见我爹浑身是血地站在床边......\"
许前进看着眼前这张与九叔七分相似的脸,心里泛起钝痛。他伸手想拍拍小猴子的肩,却在半空僵住:\"你看秀秀,多好的媳妇;鱼塘的经营也相当红火......别让旧事毁了现在的日子。\"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秀秀清脆的喊声:\"前进哥!快来洗手吃饭,我特意温了壶老黄酒!\"橘色的手电光穿透薄雾,秀秀提着竹篮小跑而来,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笑起来眉眼弯弯像月牙。
小猴子瞬间换上笑脸迎上去,接过沉甸甸的竹篮时,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三人走进鱼塘边的小屋,潮湿的霉味混着红烧肉的香气扑面而来。老旧的木桌被六个菜摆得满满当当,清蒸鱼的热气模糊了墙壁上泛黄的年画。
\"前进哥,先喝一杯!\"小猴子举起酒碗,酒液在碗沿晃出细小的波纹,\"为了请你,秀秀今天特意杀了只老母鸡。\"
许前进端起酒杯,酒液映出小猴子强撑的笑脸和秀秀担忧的眼神。他仰头饮尽,辛辣的酒顺着喉咙烧进胃里:\"九爷要是知道你如今混的家大业大的,肯定会高兴万分的......\"话未说完,小猴子突然重重放下酒碗,碗底在木桌上砸出闷响。
\"别拿这些哄我!\"他的声音在狭小的屋里回荡,\"这些年村里传的风言风语,说什么我爹他们和婶子私下勾结,说族长藏着见不得人的账本......\"
许前进的手剧烈颤抖,半杯酒泼在粗布衣襟上。二十年前的记忆如决堤洪水:谈判破裂时邻村人狰狞的面孔,突然窜起的火苗,还有李三最后一刻从火场里冲出来时,身上干净得不可思议的蓝布衫。
\"有些事,不知道才是福气。\"他压低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当年两村为争水源,闹得头破血流......\"
\"所以他们就该被烧死?\"小猴子猛地站起来,木凳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响,\"李三为什么能全身而退?我打听到他在县城置办了宅子,哪来的钱?\"
秀秀急得直掉眼泪,伸手拽小猴子的衣角:\"先吃饭吧......\"却被一把甩开。许前进望着小猴子通红的眼睛,仿佛看见二十年前那个在火场边哭喊着\"爹\"的小男孩。山风突然撞开虚掩的窗,烛火剧烈摇晃,将三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成诡异的形状。
\"就算真相是你想的那样,\"许前进声音沙哑,\"过了二十年,你还能改变什么?\"
小猴子盯着他,眼神里燃烧着疯狂与绝望:\"我要的不是改变!我要我爹死得明白!\"
夜色彻底吞噬了最后一丝天光,山雾从窗缝里钻进来,在屋内凝成细密的水珠。远处传来野狗的呜咽,混着鱼塘里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像是从地底下传来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