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心渡
清光绪二十七年,江南梅雨季来得格外绵长。荷风镇外的万亩荷塘被连日暴雨泡得发胀,墨绿的莲叶间积着浑浊的水,偶有几支迟开的荷花垂着头,粉白花瓣上沾着的泥点,倒像是美人哭花了的妆。
“王药师,您快看看我家娃!”清晨的雨丝还飘着,百草堂的木门就被撞得吱呀响。一个穿着短打、裤脚沾满泥浆的汉子抱着孩童闯进来,孩子小脸蜡黄,嘴角还挂着暗红的血渍,裤管湿濡一片,隐约透着腥气。
柜台后正在整理药材的王宁立刻放下手中的铜秤。他身着月白长衫,领口袖口都浆洗得发白,唯有衣襟上别着个绣了莲叶纹样的锦囊,里面装着晒干的荷花瓣,走动时便散出清苦的药香。他伸手搭在孩童腕上,指腹因常年抓药、切药结着薄茧,却稳得像块老玉:“脉浮而濡,是暑湿郁积伤了脾肺,呕血便溏,得快治。”
“可……可街东孙掌柜说,您用荷花入药是胡闹。”汉子声音发颤,眼神里满是犹豫。
王宁没抬头,指尖已经翻到药柜第三层,抽出贴着“干荷花”标签的纸包:“荷花味苦甘,性温归肝经,能散瘀止血、祛湿消风,正好对症。孙掌柜若有良方,你家娃此刻该在回春堂,不是来我这百草堂了。”
说话间,里屋的门帘被掀开。王雪端着个陶盆出来,她梳着双丫髻,青布围裙上沾着些许药末,是刚在后院晾晒完莲子回来:“哥,又有人听信刘二的鬼话了?方才我在巷口,还听见他跟李婶说,咱家用的荷花是塘里烂掉的,吃了要断肠。”
“让他说去。”王宁将荷花与晒干的莲叶、莲子一同倒入碾槽,手腕发力转动碾轮,青褐色的药粉簌簌落在槽底,“张娜呢?让她把灶上的药锅先烧起来,这孩子得先灌一碗止血的汤剂。”
“我在呢。”张娜从后厨走出,素色布裙上沾着柴灰,手里还攥着块湿布,“药锅已经热了,就是……昨天晒的那批荷花,只剩下这半包了。”她把布包递过来,里面的干荷花瓣一共不过二两。
王宁碾药的动作顿了顿。这几日来求药的人越来越多,有像汉子家孩子这样呕血便溏的,更多是皮肤起红疹、抓得满是血痕的村民——都是暑湿瘀滞惹的祸。他原本想着荷塘就在镇外,采荷花方便,可连雨天里荷塘水深,采莲的船划不进去,库存的干荷花竟不知不觉见了底。
“先把这包用上,等雨小些,我去荷塘边看看能不能采些新鲜的。”王宁将药粉过筛,倒入瓷碗,又用银勺舀了些蜂蜜调进去,“孩子小,怕苦。”
刚把药碗递给汉子,门外又涌进几个村民。为首的老妇人手背满是抓烂的红疹,指着自己的嘴呜呜咽咽——她舌头肿得说不出话,嘴角还渗着血。王雪赶紧搬来凳子让她坐下,张娜则去取外敷的药膏——那是用新鲜荷花捣碎,加了凡士林熬成的,对湿疮瘙痒最是管用。
可陶罐打开,里面的药膏也只剩下小半罐。
王宁看着满屋痛苦的村民,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襟上的锦囊。锦囊里的荷花瓣是去年晒干的,香气还在,可数量太少,根本解不了燃眉之急。他正思忖着要不要冒险去荷塘采花,就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哗。
“都别去百草堂抓药!那荷花是寒性的,吃了要拉肚子!”一个粗哑的声音在雨里喊着,“孙掌柜说了,这疫病得用参片补,百草堂的破荷花只会害死人!”
是刘二。
王雪气得攥紧了围裙:“他胡说!荷花性温,哪里是寒性的!”她就要冲出去理论,却被王宁拉住了。
王宁走到门口,雨丝打湿了他的长衫。刘二正站在对面的屋檐下,手里举着个幌子,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回春堂参片救命”。见王宁出来,刘二梗着脖子:“王药师,你别害人了!孙掌柜说了,你那荷花偏方要是有用,怎么镇西的赵老栓吃了药,反而拉得更厉害了?”
“赵老栓?”王宁皱起眉,“他前日来抓药,我叮嘱他不要吃生冷的东西,他可遵医嘱了?”
刘二眼神闪烁了一下:“我……我怎么知道?反正他就是吃了你的药更重了!”他说着,就想拉身边的村民,“大家别信他,回春堂的参片才是真的管用!”
可村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动。方才汉子喂孩子喝了药,此刻孩子的脸色已经好看了些,不再哭闹;老妇人涂了药膏,手背的瘙痒似乎也缓解了,正用手势比划着感谢。
刘二见没人理他,又想嚷嚷,却突然“哎哟”一声,抱着肚子蹲了下去。他脸色瞬间变得蜡黄,额头上冒出冷汗,手指着自己的肚子:“疼……肚子疼……”
王宁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你这是暑湿犯了脾胃,跟那些村民的症状一样。要不要我给你开一副荷花汤剂?”
刘二疼得说不出话,却还硬撑着摇头:“我……我才不吃你的破荷花……”话没说完,他突然呕了一口酸水,里面竟带着血丝。
围观的村民发出一阵惊呼。王宁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取了一小包药粉:“这是荷花和莲子磨的粉,用温水冲了喝。你要是信我,就喝了;要是不信,就等孙掌柜的参片来救你。”
刘二看着那包药粉,又摸了摸自己绞痛的肚子,额头上的冷汗滴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雨还在下,荷塘方向传来隐约的雷声,王宁站在门口,长衫上的药香混着雨气,竟让人心安了几分。
刘二最终还是接过了药粉。他蹲在屋檐下,用瓢舀了雨水冲开,捏着鼻子灌了下去。没过多久,他肚子绞痛的症状竟真的缓解了,虽然脸色还是难看,却能站起来了。
第二日天还未亮,雨势果然小了些,只剩细密的雨丝黏在窗纸上。王宁一早就醒了,他换上粗布短打,将采药的竹篓、镰刀和油纸伞塞进背囊,又在衣襟里揣了个瓷瓶——里面是张娜连夜熬好的姜枣茶,防着在荷塘边受了寒。
“非要今天去吗?塘里的水还深着呢。”张娜帮他系紧背囊的带子,眼神里满是担忧,“要不我去跟钱多多先生发个电报,让他加急送些干荷花来?”
“电报来回要三天,等不及了。”王宁摸了摸她的发顶,“我去荷塘边看看,要是水太深,就采些靠近岸边的莲叶,先熬水给村民们解暑。你在家盯着药铺,要是有重症病人来,就让雪妹先记录症状,等我回来再诊治。”
王雪这时也醒了,她揉着眼睛从里屋出来,手里拿着个布包:“哥,我跟你一起去!我会划船,荷塘边的小路我也熟,能帮你采花。”她昨晚就听说王宁要去荷塘,特意把自己的小镰刀也磨快了。
王宁看着妹妹眼里的期待,终究没拒绝。他知道王雪自小跟着自己在药铺长大,不仅认识各种药材,划船的手艺也比他好——荷风镇的孩子,大多是在荷塘边长大的。
两人撑着油纸伞,踩着泥泞的小路往荷塘走。雨丝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响,路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打湿了他们的裤脚。离荷塘还有半里地,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荷香,混着泥土的腥气,格外清新。
可走到荷塘边,王宁却皱起了眉。连续的暴雨让荷塘的水位涨了足足一尺,原本靠近岸边的荷花丛都被淹没在水里,只露出几片宽大的莲叶在水面上漂浮。远处的荷花倒是开得不少,粉的、白的,在雨雾中像一团团朦胧的云,可没有船,根本过不去。
“哥,怎么办?水太深了,没法采。”王雪蹲在岸边,伸手探了探水温,冰凉的水让她打了个寒颤。
王宁望着远处的荷花,心里有些着急。他沿着岸边走了一段,忽然眼睛一亮——不远处的芦苇丛里,泊着一艘小渔船,船身被雨水打湿,却还结实。
“我们划船过去。”王宁拉着王雪跑过去,检查了一下船桨和船底,还好没有漏水。他先跳上船,稳住船身,再拉王雪上来。
王雪拿起船桨,熟练地划着。小船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涟漪,雨丝落在水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靠近荷花丛时,荷香更浓了,王宁伸手就能够到荷花的花瓣。他小心翼翼地将荷花从花茎上摘下,放进竹篓里——采荷花要留着花茎,这样能保鲜更久。
“哥,你看这朵!好大!”王雪指着一朵白色的荷花,花瓣层层叠叠,像个白玉碗。王宁伸手去摘,却不小心被花茎上的刺划破了手指,鲜血立刻渗了出来。
“哥,你受伤了!”王雪赶紧停下船,从怀里掏出帕子,要帮他包扎。
“没事,小伤口。”王宁摆摆手,把摘下的荷花放进竹篓,“荷花茎上的刺有微毒,不过不碍事,一会儿回去用盐水洗一下就好。”他说着,又继续采花。
竹篓渐渐满了,王雪划着船往岸边靠。可就在这时,天空突然响起一声惊雷,雨势瞬间变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水面上,激起一片水雾。小船在水面上剧烈摇晃起来,王雪紧紧握着船桨,却怎么也控制不住船的方向。
“小心!”王宁大喊一声,伸手去抓船桨,可船身猛地一歪,竹篓里的荷花掉了一半到水里,顺着水流漂走了。
“我的荷花!”王雪急得要去捞,却被王宁拉住了。
“别管了,先把船划到岸边!”王宁接过船桨,用力划着。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只能凭着记忆往岸边的方向划。好不容易靠近芦苇丛,王宁让王雪先跳上岸,自己则把船系在芦苇上。
两人爬上岸,浑身都湿透了。竹篓里剩下的荷花只有寥寥几朵,还被雨水泡得蔫蔫的。王雪看着竹篓,眼圈红了:“哥,都怪我,要是我划船再稳一点,荷花就不会掉了。”
“不怪你,是雨太大了。”王宁拍了拍她的肩膀,心里也有些失落。这点荷花,根本不够用。他抬头望着漫天的雨,忽然想起什么,眼睛又亮了起来,“对了,莲叶!我们采些莲叶回去,既能熬水解暑,也能当药材用。”
说着,他拿起镰刀,走到岸边的莲叶丛里,割了几十片宽大的莲叶,叠放在竹篓里。莲叶的清香混着雨水的气息,让人心绪稍微平静了些。
两人背着竹篓往回走,雨还在下。刚走到村口,就看见张娜撑着伞在路口张望,脸上满是焦急。
“你们可回来了!”张娜跑过来,接过王宁手里的竹篓,看到里面只有几朵荷花和一堆莲叶,脸色微微一变,“没采到多少荷花?”
王宁点点头,把刚才在荷塘的遭遇说了一遍。张娜听了,心疼地摸了摸他被划破的手指:“都受伤了,还说没事。快回屋,我给你包扎一下,再熬碗姜枣茶驱驱寒。”
三人刚走进药铺,就看见郑钦文站在柜台前,手里拿着个布包。见他们回来,郑钦文赶紧迎上来:“王兄,你可回来了。我母亲的病好多了,这是我特意煮的莲子羹,给你们送来尝尝。”他说着,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瓷碗,莲子羹还冒着热气,散发着淡淡的甜香。
王宁看着瓷碗,心里一暖。他刚想道谢,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个村民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王药师,不好了!镇西的李阿婆晕过去了,还在流血,她家人让你快去看看!”
“流血?是呕血还是便血?”王宁的手刚触到药柜的铜环,立刻转头追问。那村民跑得气喘吁吁,扶着门框直摆手:“都不是!是……是下面流血,止不住,人已经晕过去了!”
王宁心里咯噔一下。这是崩漏之症,本就凶险,加上李阿婆年近七旬,又染了暑湿疫病,此刻怕是已经虚耗到了极致。他没再多问,转身从药柜最底层抽出一个漆盒——里面装着去年留存的干莲须,青绿色的细丝裹着细密的绒毛,是固涩止血的良药。又抓了一把仅剩的干荷花,塞进布包,对张娜道:“你守着药铺,若有钱老板的电报,立刻让人送到李阿婆家。”
“我也去!”王雪抓起墙角的油纸伞,背上装药碗和纱布的小包袱,“我能帮着递东西、记症状。”
郑钦文见状,也把莲子羹的瓷碗递给张娜:“王兄,我与你们同去。李阿婆住的巷子窄,我帮着开路。”
三人踏着泥泞往镇西赶。雨虽小了些,却淅淅沥沥黏在身上,王宁的粗布短打早已被汗湿——他攥着布包的手心里全是汗,干荷花和莲须的清苦气息透过布缝渗出来,竟让他莫名定了些神。
李阿婆家的院门虚掩着,刚推开门就听见里屋的哭声。王宁快步走进房,昏暗的光线下,李阿婆躺在土炕上,脸色白得像纸,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透,连炕沿都滴着暗红的血珠。她的儿媳跪在炕边,手里攥着干净的布条,却不敢往伤口上敷——一碰到,血就涌得更凶。
“别慌,先把窗户打开。”王宁放下布包,伸手探向李阿婆的脉搏。指尖下的脉搏细弱得像游丝,若有若无,他心里又是一沉,“雪妹,把荷花瓣捣碎,加温水调成糊状;郑兄,你帮着把李阿婆的腿垫高些,别让血再往下流。”
王雪立刻从包袱里掏出瓷碗,将干荷花倒进碗里,用银杵细细捣碎。干荷花本就易碎,加上温水浸润,很快就成了糊状,清苦的药香瞬间弥漫开来。王宁接过瓷碗,又从漆盒里捏出一小撮莲须,撒在荷花糊里:“莲须固涩,能助荷花止血,只是性偏温,得多加些荷花的凉润来平衡。”
他刚要把药糊敷在李阿婆的伤口处,李阿婆的儿子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王药师,这……这荷花真能止血?孙掌柜说,出血得用参片补,你这草根树皮的,别把人治没了!”
王宁的手腕被攥得生疼,却没挣开:“参片补气,可李阿婆现在是血瘀出血,先止血才能补气。若等参片送到,人早就没了!”
“可……可刘二说,你这荷花是寒性的,吃了会拉肚子!”汉子的声音发颤,眼里满是挣扎——一边是母亲的性命,一边是连日来听到的谣言,他实在拿不定主意。
里屋的哭声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王宁身上。王雪急得要辩解,却被郑钦文拉住了。郑钦文走到汉子身边,轻声道:“兄弟,我母亲前日呕血,也是王兄用荷花治好的。你看,我母亲现在能下地做饭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药方,“这是王兄开的荷花汤剂,你若不信,可去我家问问。”
汉子看着药方上“荷花三钱、莲叶二钱”的字迹,又看了看炕上气息奄奄的母亲,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王药师,我信你!你快救我娘!”
王宁松了口气,掰开汉子的手,小心翼翼地将荷花莲须糊敷在李阿婆的伤口上。药糊刚贴上,渗血的速度就慢了些。他又从布包里掏出一小包药粉——是用荷花和莲子磨的,冲了水,用银勺撬开李阿婆的嘴,一点点喂进去。
“这药能散瘀,让体内的瘀血排出来,伤口才能愈合。”王宁喂完药,又摸了摸李阿婆的额头,“雪妹,你守在这里,每隔半个时辰换一次药糊;郑兄,麻烦你去药铺一趟,让张娜把灶上熬的莲叶水带来,再拿些干净的纱布。”
两人刚要动身,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一个穿着绸缎马褂的汉子提着个木箱,快步走进来,看见屋里的情景,立刻喊道:“王药师!钱多多让我送药材来!”
是钱多多的伙计!王宁又惊又喜,迎上去打开木箱——里面装满了晒干的荷花、莲叶,还有一小包莲子,最底下竟还有个瓷瓶,贴着“莲房炭”的标签。
“钱老板说,知道您急需荷花,特意让我连夜从邻镇的药铺调的货。”伙计擦了擦汗,“这莲房炭是用莲蓬烧成的,止血比荷花还管用,您看看能用不?”
王宁拿起一块莲房炭,黑色的炭块上还带着莲蓬的纹路,凑近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焦香。他心里一阵暖意——钱多多虽精明,却总在关键时刻帮他一把。
“能用!太能用了!”王宁将莲房炭碾碎,和荷花糊混在一起,“莲房炭收敛止血,正好能加强药效。”
重新敷上药糊后,李阿婆伤口的血渐渐止住了。又过了半个时辰,她的眼皮动了动,竟缓缓睁开了眼睛,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水……”
“娘!您醒了!”汉子扑到炕边,眼泪又掉了下来。王宁赶紧让张娜(她刚跟着郑钦文回来)递过莲叶水,用小勺喂给李阿婆。
看着李阿婆喝下水,脸色渐渐有了些血色,王宁终于松了口气。他走到院门口,雨已经停了,天边露出一抹淡淡的霞光。郑钦文走到他身边,看着他沾满药渍和血污的手,轻声道:“王兄,你这荷花,真是救了不少人。”
王宁笑了笑,指了指远处的荷塘。霞光下,荷塘里的莲叶泛着绿光,几朵荷花挺立在水面上,像一盏盏点亮的灯。他忽然想起衣襟上的锦囊,里面的荷花瓣还在,清苦的香气,此刻却格外安心。
可他不知道,此刻的回春堂里,孙玉国正看着手里的残片,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刘二站在一旁,低着头不敢说话——他早上喝了荷花药粉,肚子不疼了,可这话,他不敢跟孙玉国说。
“王宁……”孙玉国捏着参片的手越来越紧,指节泛白,“他到底用的什么邪术,竟能治好崩漏?”
回春堂的药柜蒙着层薄灰,孙玉国把手里的参片狠狠摔在柜台上,参片滚落在地,沾了尘土。刘二缩着脖子,偷偷把脚边的参片往暗处踢了踢——他今早喝了王宁的荷花药粉,不仅肚子不疼了,连之前胳膊上的红疹都消了大半,可这话堵在喉咙里,半个字也不敢说。
“废物!”孙玉国指着刘二的鼻子骂,“让你去散布谣言,你倒好,自己先喝上他的药了!你没看见镇西的人都往百草堂跑?再这样下去,咱们回春堂就得关门!”
刘二搓着手,忽然眼睛一亮:“掌柜的,我有个主意。王宁不是靠荷花治病吗?今晚我去荷塘边,把他晒在那里的新鲜荷花都扔了,再往他药铺的水缸里加点东西——让他的药不管用!”
孙玉国的眼睛眯了眯。他虽不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可一想到百草堂门庭若市的模样,心里的嫉妒就像野草般疯长。他沉默了片刻,从抽屉里摸出个纸包,里面装着白色的粉末:“这是巴豆粉,少量用能通便,多了就会腹泻。你悄悄撒在他的药材里,别让人发现。”
夜幕降临时,荷风镇静了下来。王宁在百草堂里整理药材,张娜在一旁缝补药袋,王雪则趴在桌边,把白天采来的荷花一片片摊开,放在竹筛里晾干——钱多多送来的药材虽够应急,可新鲜荷花药效更好,她想多晒些存着。
“哥,你看这朵荷花,花瓣多完整。”王雪举起一朵粉色的荷花,花瓣上还沾着水珠,在油灯下泛着光。王宁笑着点头,刚要说话,就听见后院传来轻微的响动。
“谁?”王宁抄起墙角的镰刀,快步往后院走。张娜和王雪也跟了上来,油灯的光在黑暗中晃悠,照见一个黑影正往竹筛里撒东西。
“是你!”王雪看清了黑影的脸,气得大喊,“刘二!你又来搞鬼!”
刘二吓了一跳,手里的纸包掉在地上,白色的粉末撒了一地。他转身就想跑,却被突然出现的林婉儿拦住了。林婉儿穿着夜行衣,手里的匕首泛着冷光:“偷东西还想跑?”
林婉儿是三天前落脚在镇外的破庙的,那天她路过百草堂,看见王宁给村民义诊,觉得这人是个好医生,便多留了个心眼。今晚她本想出来找点水喝,却看见刘二鬼鬼祟祟地溜进百草堂后院,便跟了过来。
刘二被匕首抵住喉咙,吓得腿都软了:“别……别杀我!是孙掌柜让我来的,他让我撒巴豆粉,让王药师的药不管用!”
王宁捡起地上的纸包,闻了闻——确实是巴豆粉的气味。他皱着眉,看着刘二:“你就不怕这巴豆粉害了人?”
“我……我没想害人,就是想让你少些病人……”刘二的声音越来越小,头垂得更低了。
林婉儿刚要把刘二扭送到镇公所,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王宁打开门,只见回春堂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王药师,不好了!孙掌柜他……他上吐下泻,还呕血,您快去救救他!”
所有人都愣住了。刘二更是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啊,我把巴豆粉都撒在这里了,孙掌柜怎么会……”
王宁心里一动,大概是孙玉国自己用了什么药,反而伤了身体。他没多想,拿起药箱,对林婉儿道:“先把他关在柴房,等我回来再说。”又对张娜和王雪道,“你们看好药铺,我去去就回。”
赶到回春堂时,孙玉国正躺在里屋的炕上,脸色惨白,嘴角还沾着血。他看见王宁进来,眼里满是惊讶,随即又变得羞愧:“你……你怎么来了?”
“我再不来,你就要流血而亡了。”王宁放下药箱,伸手探向孙玉国的脉搏,“你是不是用了参片?还加了其他补药?”
孙玉国点点头。他见百草堂用荷花治病有效,心里着急,便想用人参补气,可又觉得药效不够,加了些活血化瘀的药,没想到反而伤了脾胃,导致呕血腹泻。
“你本就暑湿在身,参片性温,再加上活血化瘀的药,只会加重瘀滞,让血更止不住。”王宁从药箱里拿出荷花和莲须,“还是得用荷花散瘀止血,莲须固涩,再搭配些莲子健脾。”
他让伙计烧了热水,把荷花和莲须捣碎,调成糊状,喂孙玉国服下。又用新鲜莲叶煮了水,让他漱口——莲叶清热,能缓解口腔里的血腥味。
半个时辰后,孙玉国的呕吐止住了,也不腹泻了。他看着王宁,眼里满是愧疚:“王药师,我之前不该让刘二散布谣言,还让他来害你……”
“过去的事就别说了。”王宁收拾好药箱,“医者仁心,我不会见死不救。只是以后,别再用那些歪门邪道了,好好治病,才是药铺该做的事。”
孙玉国看着王宁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忽然下床,对着王宁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王药师,我知道错了。以后回春堂,再也不跟你抢生意了,我还想……还想跟你学用荷花入药的本事。”
王宁停下脚步,回头笑了笑:“好啊,等你病好了,随时来百草堂找我。”
走出回春堂时,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王宁看着远处的荷塘,第一缕阳光洒在荷叶上,像镀了层金。他忽然觉得,这场因荷花而起的风波,或许就要结束了。
荷风镇的雨彻底停了,连日的阴霾被晨光驱散,万亩荷塘里的莲叶舒展着,托着晶莹的露珠,粉白的荷花在阳光下开得格外鲜亮。百草堂的门早早开着,王宁正坐在柜台后,把荷花、莲须、莲房炭的入药方法一一记录在纸上——他要把这些经验整理成册,留给后世的医者。
“哥,孙掌柜来了。”王雪从门外探进头,手里还拿着一束新鲜的荷花。孙玉国跟在她身后,穿着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手里提着个木盒,脸上没了往日的倨傲,多了几分诚恳。
“王药师。”孙玉国把木盒放在柜台上,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整套崭新的铜制药碾,“这是我托人从苏州买的,你之前的药碾都旧了,换上这个,碾药能省些力。”
王宁看着铜制药碾,上面还刻着细密的莲花纹,心里一暖:“孙兄客气了。”
“该说客气的是我。”孙玉国叹了口气,“之前我鬼迷心窍,总想着跟你抢生意,还做了不少糊涂事。若不是你不计前嫌救了我,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样呢。”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把回春堂的参片都低价卖了,以后回春堂就跟着你学用荷花入药,咱们一起为镇上的人治病。”
王宁笑着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手抄的册子:“这是我整理的荷花全株入药方,你先拿去看。荷花性温,可搭配莲叶清热、莲子健脾,不同病症用法不同,你要是有不懂的,随时来问我。”
孙玉国接过册子,双手捧着,像是捧着稀世珍宝:“多谢王药师!我一定好好学,绝不辜负你的心意。”
正说着,门外传来一阵马蹄声。钱多多穿着绸缎马褂,笑着走进来:“王药师,孙掌柜,我可是给你们带好消息来了!”他从随身的包袱里掏出一份契约,“我已经跟邻县的药铺谈好了,以后荷风镇的荷花、莲叶、莲子,都由我收购,价格比往年高两成!这样一来,村民们种荷花的积极性就更高了,你们的药材也不愁供应了。”
王宁和孙玉国对视一眼,都笑了。荷风镇本就以产荷闻名,现在有了稳定的销路,村民们的日子能好过些,药材也能源源不断,真是两全其美。
“钱老板,真是太感谢你了。”王宁握着钱多多的手,“以后还要多劳你费心。”
“客气什么!”钱多多拍了拍王宁的肩膀,“你用荷花救了荷风镇的人,我不过是做了点小事。对了,林婉儿姑娘呢?我还想跟她道谢,上次若不是她抓住刘二,药材还不知道要被糟蹋多少。”
提到林婉儿,王宁的眼神柔和了些:“她今早走了,说要去云游,还留下了一样东西。”他从衣襟里掏出一把匕首,匕首柄上刻着“莲心济世”四个字,做工精致,“她说,这是给我的,希望我能一直保持医者仁心。”
钱多多接过匕首,仔细看了看:“好字!好寓意!王药师,你配得上这四个字。”
这时,郑钦文带着一群村民走进来,手里捧着一块牌匾。牌匾是用楠木做的,上面刻着“莲心堂”三个大字,还镶着金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王药师,这是我们全体村民的心意。”郑钦文把牌匾递给王宁,“你用荷花救了我们,我们商量着,把百草堂改名叫‘莲心堂’,让大家都记得你的恩情,也记得荷花的功德。”
王宁看着牌匾上的字,又看了看身边的孙玉国、钱多多,还有满屋子笑着的村民,眼眶有些发热。他想起暴雨天里荷塘边的焦急,想起李阿婆床边的凶险,想起孙玉国悔悟的模样——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有了意义。
他接过牌匾,对村民们深深鞠了一躬:“多谢大家!我一定会好好经营莲心堂,用荷花的药性,为更多人治病。”
后来,荷风镇的荷花越种越多,不仅成了江南有名的“莲药之乡”,还吸引了不少外地的医者来学习荷花入药的方法。王宁整理的《荷花全株药用录》被广泛流传,里面详细记录了荷花、莲叶、莲子、莲须、莲房炭的用法,救了无数人的性命。
每年荷花盛开的时候,荷风镇都会举办“荷花药会”。王宁和孙玉国会坐在荷塘边,给村民们讲解荷花的药性,教孩子们辨认药材。钱多多则会带着各地的药商来收购荷花,看着村民们笑着数钱,他也跟着开心。
有人问王宁,为什么对荷花情有独钟。王宁总会指着荷塘里的荷花,笑着说:“荷花出淤泥而不染,就像医者的仁心。它的每一部分都能入药,就像医者的职责——无论什么病症,都要尽全力去救治。”
风拂过荷塘,莲叶轻轻摇晃,荷花的清香飘得很远。那把刻着“莲心济世”的匕首,被王宁挂在莲心堂的正中央,提醒着每一个来这里的医者:行医之路,当以仁心为舟,以药材为桨,渡人渡己,不负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