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皇子府内,宁绝一入门便从侍从口中得知,安崇邺从皇宫回来后一直脸色不佳的消息。
走到踏水无痕的凉亭外,他看着那萧瑟的背影静坐在寒风中,心有愁绪,霜打两岸,脚下晃动的水声惊不起点点波澜,平日最欢快的锦鲤也识相的藏到了深处。
宁绝的脚步不轻,可走到身后,安崇邺也始终没有转过头来。
“怎么了?”他轻轻问。
袖中指节发白,安崇邺垂首,本就低沉的嗓子更像是糊住了一样:“对不起,答应你的事我没做到。”
浓浓的歉意裹挟全身,明明不是他的错,可他偏偏自责,好像亏欠了全世界一样。
看着他冻红的耳尖,宁绝没说什么,只是弯腰把人牢牢抱进怀里。
“没关系,这不是你的错。”
他俯在安崇邺耳边,吐出来的热气像烙铁一样炙烤着他冰凉的皮肤:“该做的你都做了,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不会怪你。”
这世间本就这样,没有什么是事事如愿的。
紧贴着后背的温度逐渐驱散了入骨的森寒,安崇邺侧身与宁绝额头相抵:“我知道你不会怪我,可……不管这事发生在谁身上,都本该得到一个公平的裁决。”
因克扣军械粮草而遭难的将士也好,被谋杀陷害的官员也罢,他们中无辜者太多,受牵连者更甚。
不管是看在他们兢兢业业恪守本分的份上,还是保家护国马革裹尸的份上,大昇不该如此回报他们,启安帝更不该如此回报他们。
“陛下有自己的顾虑……”
宁绝走到他身边坐下,手紧紧握着他的指尖:“他是君主,需要考虑的本就不止眼前一二,知非,我理解……只是,如果有朝一日,你坐到了相同的位置,在圣君与明君之间,我希望你能坚守后者……”
固国之策为圣,利民之坚为明,启安帝为了朝堂稳固而选择容忍官员谋私,这或许在百姓眼里是错误的,可对于上位者来说,不过以小弊换大利而已。
目之所长,所见不同,普通人在意的只有身边的一亩三分地,而君主在意的,是臣下的稳固,是整个王朝的安定。
所以,他有错吗?
站在他的位置上,是没错的。
但他又真的没错吗?
站在百姓和普通将士们的位置上,他也是有错的。
安崇邺不是第一次看清启安帝的手段, 以往他也能接受,但这次不一样,许广儒所作所为已经超出了他能忍受的范围,而启安帝……
他明明有其他的办法来稳固朝堂局势,可就是不愿舍弃这一枚趁手的棋子,哪怕因此寒了一部分将士的心,他也毫不在意。
帝王之心,都是这般薄凉的吗?
“阿绝,我不是他。”
回握宁绝的掌心,他敛起眸中落寞,郑重道:“不管过去多久,我都会记着以民为先的道理。”
这是对他的承诺,也是对天下万民的。
含笑晏晏,宁绝点头:“我信你,殿下。”
指天问道三百年,不入苍穹不罢心。
落入积雪中的炭火总能融化周围一片冰,他不奢求能改变这个世界多少,只愿无愧于心,没辜负身后那一群人就好。
翌日,宁绝早早到了监察司,看完两本卷宗后,周越急匆匆推门进来。
“宁绝……”
他几步走到宁绝桌前,两手撑在桌沿边,蹙着眉道:“洪涛被三皇子殿下叫去了,你知道吗?”
三皇子,安崇羽?
宁绝抬头,一脸莫名的茫然:“何时?”
“今晨,梁家小妹跑到衙内寻项大人,说三皇子府的人一早便到她家中,将洪涛强行请走了。”
说是“请”,可冠上了强行二字,便足见被请者的身不由己。
周越两撇眉毛拧得越来越紧:“我问过梁家小妹,洪涛与三皇子殿下从无来往,这一次突然把人带走,实不知因何缘由。”
梁洪涛一个五品微末小官,八竿子打不到皇子殿下的面前去,安崇羽既专门谴了人去请,那肯定是抱着别有用心的目的。
放下手中的狼毫,宁绝问:“大人还没有回来吗?”
周越无声点头:“听消息说,陛下点了他在议政殿议事,恐要午后才会回来。”
午后……那可还早呢。
宁绝垂下眼睑,指尖在桌上有节奏的轻叩了两下:“既是光明正大将人请走,想来安危上不会有什么问题,至于其他的……他是皇子,就算项大人去了,该发生的也一样还是会发生。”
所以,着急无用,还不如等梁洪涛出来,再问问他被叫进去后都说了些什么。
往往是担心则乱,听他这么一说,周越转念一想,急切的心情也逐渐静了下来。
确实,就算他们知道三皇子想做什么,以他们的身份,连皇子府的大门都进不去,更别谈把人带出来了。
“我们从未与几位殿下来往,这次三殿下把洪涛叫去,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周越颇有些担心,他素来知道,身为刑官,经手的案子多方牵扯,就免不了被人盯上,或威胁,或收买,或问案询情,凡是入了局的,他们这些参与者都避不开相同的手法。
“若只是询问案情倒也还好,可……就怕是哪里惹了殿下不快……”
“他能有什么不快,陛下刚对此案下了决断,无论真相如何,但凡他聪明些,就不会在此时闹出事来。”
宁绝拂袖起身,平静道:“放心吧,再怎么说洪涛也是入了官牒的官员,三殿下不会那般糊涂,在这个当口对他发难的。”
纵然有怒,左右不过骂两句,威胁不到身家性命上来。
周越想想也是,以安崇羽的身份,不到万不得已,实在犯不着为了一个区区司务去惹火上身。
心中忧思平复,见宁绝走到一旁整理案宗,他又提醒道:“祁大人和宁大公子的尸身都被接了回去,听闻这两日就会下葬,你要不要去看看?”
说起来惭愧,这案子被弄得不明不白,按理说该继续查下去,可依启安帝的意思,如果要避开许广儒,那最后让结果也无非是随便找个人顶罪,亦或是他们监察司担着,集体承下这能力不足,办事不力的名头。
宁绝无奈叹了口气:“等大人回来再说吧,看陛下如何吩咐,如果到此为止,我们有何颜面再去逝者门前悼念……”
“话虽这么说,可终究错不在我们……”
周越觉得憋屈,刚想辩驳几句,可触及到宁绝那不赞同的眼神时,他又悻悻收了回去。
沉默几瞬,他道:“祁府就算了,宁大公子那儿,你总要回去看看吧,好歹他也算是你兄长。”
在他看来,死者为大,不管生前有什么矛盾,活着的总不能去跟死人计较。
可宁绝不这么想,他继续整理着书架,纤瘦的背影明明那么柔和,吐出来的话却十分的冷硬。
“他若活着,必然不想见到我,同理,就算他死了,我也不想见到他们。”
他们,不单指宁文正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