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经验老道的稳婆只看了一眼,就知道这孩子大抵养不活。
但她们不敢说,只手脚麻利地将孩子身上的血污清洗干净,裹进襁褓,送到了她母亲的身边,让这对可怜的母女见上一面。
哪知孩子才刚放下,就见另一个负责清理污血的产婆一脸惊慌地站起来,颤着两手鲜血大喊:“不好了,少夫人血流不住,血崩了。”
闻言,蒹葭夫人眼前一黑,险些晕死过去,被跑进来的胖果及时扶住了。
缓了一瞬,她急忙狠狠一巴掌抽在自己脸上,待将自己彻底打清醒了,才慌忙大喊:“御医,快让御医都进来!”
喊完,她像是也耗尽了力气。
身子一软,直接跌坐在娆娘床前,紧紧抓住着她的手,颤着声,很轻柔很轻柔地说:“争儿,别怕,长安的御医都在呢。娘让他们给你施针,娘还准备了好几根老参,你含着,再撑一撑,霁儿就快回来了,至少让他见你们母女一面,别带着遗憾走……”
话未说完,她再也忍不住,滚烫的泪水大滴大滴地淌下,打湿了她苍白又憔悴的脸庞。
胖果不忍再看,扶着肚子跑了出去,怒吼着问她带来的侍卫:“燕风霁为什么还没回来,去塞北找他的人为什么也还没回来?”
侍卫们低着头,谁也不敢在此刻触郡主的霉头。
胖果见状,又急又气,没忍住哭着大骂:“连个人都带不回来,废物!一个两个,全是废物!”
大雨愈下愈大,似乎没有要停息的意思。
雷声停了,雨中却起了大风。
屋里,娆娘垂落的视线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
她好像真的等不到燕风霁回来了。
她能感觉到毒素蔓延到了全身,也能感觉到身下止不住的血水,如同她的生命一般,正在一点点地剥离她的身体,耗尽她的生机。
明明前一刻疼得颤栗,连骨头缝都在叫嚣着疼,此刻却一点都感觉不到疼了。
这大概就是回光返照吧!
“娘,别哭……”
娆娘强撑着睁开眼,望着泪流满面的蒹葭夫人,勉强扯出一个莞然的笑,声音微弱道:“娘当姥姥了,要高兴。”
高兴,怎么高兴得起来啊!
蒹葭夫人都快心疼死了。
强挤出的笑容里,裹着流不尽的泪,重重点头道:“好,娘听争儿的不哭。当姥姥了是喜事,娘该高兴,咱们争儿辛苦了,很厉害,生了个漂亮得不得了的小姑娘,嘴巴像你,眉眼像她爹。”
“日后啊,一定是个小美人。”
可能是知道怎么也挽留不住女儿的性命了,蒹葭夫人想让她带着自己真正的名字走,一直叫的都是她曾经的名。
娆娘听着听着,眼中闪过了泪光。
她想,娘真会骗人。
刚出生的孩子,哪儿能瞧得出像谁来,何况还是个浑身青青紫紫,孱弱不已的。
想着,她目光温柔地望向身边的孩子,指尖轻柔地摸上她发青的小脸,想到她们母女的初见即将成为死别,本感觉不到疼了的心,此刻忽然再次抽疼起来。
好遗憾啊!
她陪不了女儿长大成人了。
“……娘。”
“娘在,娘在呢!”蒹葭夫人听到喊她,赶忙抹掉脸上的眼泪靠近道:“你说,娘都听着呢。”
“娘……我想祖父他们了,等燕风霁回来,你告诉他,将我葬去长安吧!我想回家了。”盯着门口的方向,娆娘的目光已经开始涣散,声音不再断断续续,却越来越小。
最后几个字近乎让人听不到。
她要死了。
没有传说中的奇迹,她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马上就要终结了。
“好像,等不到他了……”
“等得到,一定等得到的!”蒹葭夫人踉跄起身,刚想冲出去问人回来了没有,一道骇人的身影陡然出现在门口。
她惊了一惊。
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已经从她身旁闪过。
燕风霁是一路杀回来的,浑身湿透,身上的血腥味一点不比房间里的少。
此刻的他脸颊凹陷,面容憔悴,发冠歪斜,眼中布满了血丝,背上还插着半截断箭,面色同样苍白得吓人,额头上还在涔着细密的汗珠。
看到撑着最后一口气等自己回来的妻子,他慌乱无措的眼中,泪水反射着破碎的光,神色是那么的悲戚和绝望。
“你回来了。”
娆娘看着他,在高兴的笑,笑容却是那样的苍白。
“嗯,我回来了。”
燕风霁低声回她,竭力遏制着颤抖的手,轻抚着她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却在点头的瞬间,眼泪还是没能抑制住,一滴一滴砸落下来。
“大景赢了吗?”
“赢了,塞北夺回来了。皇上还许诺,等下一个六年,一定让你看到大景境内天下太平、海晏河清的景象。”
“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他的声音近乎哀求,低哑疲倦,似在强撑着极致的痛苦。
娆娘静静地望着他,其实她已经听不清他在说什么了,但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在彻底闭眼前,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却是:“如果太难过,就忘了我吧!”
‘……就忘了我吧!’
很轻的几个字,像羽毛划过耳畔,任人怎么抓也抓不住,却是她留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
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那小小的婴儿像是感知到了母亲的离去,原本哭声细弱的她,竟在这一刻,爆发出了异常响亮的啼哭。
燕风霁呆呆地望着像是睡着了一样的妻子,外界的一切,仿佛被隔离了般,他听不到外面众人的恸哭,也听不见孩子的啼哭。
他就这样静静地望着他的妻子,心脏像是被人生挖了一大块出来。
疼得他躬起身,面上却依旧像是感觉不到一般,直到喉间涌起一股腥甜,后知的悲痛覆灭而来,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最后一口鲜血吐出,人也直挺挺地向后仰去。
被无尽的黑暗吞噬之前,他想,就这样睡过去也好。
黄泉路上黑,不好走,他得去给妻子掌灯,牵着她的手一起走。
下辈子,他们还要继续做夫妻的。
可他的娘子走得那样快,他拼了命的想追上她,她却站在高入云端的阶梯上,温柔地回头,如往昔般弯着眉眼指了指他的身后。
问他:“夫君,女儿怎么在哭啊?”
是啊,女儿。
他们还有女儿啊!
脸上被什么东西轻轻打了一下,紧接着,燕风霁在黑暗中,听到了一道细小的啼哭声。
他睁开眼睛,看到了妻子留给自己的女儿。
小小的,像他,也像她。
有光透过窗隙倾斜进来,屋外早已骄阳似火,阳光普照大地。
大地之上,有些故事最终以悲剧收了尾,有些故事却在无人的角落里,慢慢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