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宁玉这般积极,海棠不解:“小姐,这东西日常不都见过,有何稀奇,怎的今天突然想起打听?”
宁玉道:“见过归见过,我可曾问过制法?”
海棠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宁玉话锋一转,佯装可惜道:“哦,看来你是不知其中制法。”
海棠果然中了激将法,圆眼一瞪,一脸不服气道:
“小姐休要瞧不起人,这些东西,旁个大约是跑腿拿东西,海棠我啊,打从六七岁可就跟在老夫人身边学了,她老人家可不是简简单单教,时刻要考的,做得不好,是要打手板的。”
若说老辈人对自家有血缘关系的小辈照顾有加,倒也正常,可一段时间接触下来,无论是平日相处,抑或别的那些听到看到的事,还真让宁玉觉得老夫人对海棠有种格外多出来的耐心,若再加上海棠是襁褓时就被捡进来的孤儿身世,不免让她想要猜测老夫人是在有心栽培海棠。
此时见海棠如此表现,宁玉顺势接上,作不高兴状:
“既是这样,问你便是问对了,既叫我小姐,听得我问,你说便是,我都还没计较你拿了胡麻油来糊弄,你倒反过来管我,好大的胆子。”
海棠也是反应过来自己嘴快一时忘形,赶忙正身行礼道了歉,这才仔细讲出制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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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成品,是一样叫“玉簪花油”的东西,可这一样东西的整个制作过程听下来,宁玉内心对古人的赞叹早已不止“有空”这么简单。
就不说主辅料本身就要优中选优,单说花的选择,对其采摘时间及采摘时形态的严格要求,宁玉听完就已心生“鸡蛋里挑骨头”的感觉。
此前,说到花朵,在宁玉的现代人眼光里,就算要区分,不外乎花开和花骨朵两种形态。结果选以制油的玉簪花,要的却是“将开未开的花苞”,说取的就是那个时候香气最为纯净凝练。
除去挑剔的选材,时间上的绝对也让宁玉深感惊叹。
原以为“只能在清晨日出前采摘”这个定死了的时间点已非常讲究,再问仔细,才知每年只有五、六两月可以制油,即,要在这两个月里完成从采花到制作的整个流程,到了七月,便是进入贮藏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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稍只一听,单就最初的背景交待,就已让宁玉消化了好一会儿才捋清个中来去,开口叹道:
“没想到小小花油,竟然严苛到连时令时辰都有要求。”
海棠道:“时令时辰算什么?这花本就只有这两个月份花期。”
“这花只开两个月?”
“嗯?不是啊,这花清晨始开,至午后鼎盛,而傍晚凋谢。最长不过一日。哪有什么花能开两个月?”
宁玉一听,就知是自己的表达不准确引得海棠误解,也不纠缠,继续问道:“清晨开花?那不正好合上采摘?也算省了你们一点功夫。”
谁知海棠一听,小嘴又不自觉撅了起来,道:
“我的小姐,您可真是不知我们劳作人的辛苦。它开它的花,可我们只能在那么点时间摘那合适的花苞,不说每天得盯着看哪些差不多要开的,就说明儿早上要摘,这夜里都得有人老早在那提着灯走着看,看好了,还得算好时间,一准儿人都到齐,立马干活,也是咱们府上有地方,老夫人又喜欢,才能单独在府里划块地方种着,这一般的都得上外头花场去提前订呢。”
宁玉那时已经认清一个现实,那就是她的现代想象已经跟不上这片宅子的现实规模,就老夫人那个内园,有的是地方种玉簪花,可听到后边,却是琢磨出异样来,便就再问:
“去花场预订?这是要攒多少花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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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宁玉的初始认知里,两个月的制作时间,实在绰绰有余,可当她从海棠口中得到问题答案时,她才发现自己的认知再次被刷新。
每年提前半个月预备所需器皿物料,就不说各种大小的陶瓮、瓷罐、银瓶,便是勺、匙、杵、铫子也会多备几个材质的,而像密封用的纸、过滤使的帕子、布袋亦是纱罗、丝绸皆有,更别说无论是采摘时抑或中途运输装盛要用到的提篮、藏匣,那更是大量。
正式进入五月采摘后,每日是以两百朵为一批。
因日出后就算是符合的花苞也不能用于制油,因此批次数量一到,即刻接入下一流程,而另外的两百朵亦重新累积,故而从采收第一朵花苞开始,整体制作链条就已联动开启,不存在等到过了两月花期彻底完成第一步的采摘工作后再转入制油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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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接受了太久的现代工业化思维,时间和生产流程都成了可以被精确规划并控制的变量,所以,当突然意识到这是“古代”啊,是“花”啊,植物的生物钟在这个时期依旧是顺应自然规律的,非人力可以管控的,宁玉只觉自己的下巴要掉下来,赶紧作势拿手捧脸加以控制面部表情。
“两百朵为一批”,六个字,字认得,连起来读,理解有难度。
刚才她还在想老夫人那个内园种几棵玉簪花不是问题,可她现在听到了什么?两百朵?一个清晨就能集齐?
即便一棵开上几十朵,也没有人可以保证明天早上起来单摘一棵就行。而且今天摘了明天呢?不可能一晚上又长出来的。
一个清晨就能有两百朵完全符合的花苞,再者,依照海棠的说法,采摘和制作其实都是并行的,这样想来,每日的采摘至少也得持续一个半月,能支撑这种采摘强度,实际可供选择的植株数……
宁玉有点不敢想。
想当初还在现代时,每到一处私家园林,总是边看边赞叹,既感慨当其时的财力,也佩服前人的审美及建造技艺,可来到这里,亲身感受到现在,越来越多的比对之下,宁玉突然间觉得那几座存世的园林大宅好像也有点不够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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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因为宁玉听得格外认真,海棠忍不住又多说了一些:
“小姐也别觉着诧异,比之外边专门种的花场,咱们府上种玉簪花的地方算不得大,不过咱们也不是头一年种,老夫人叮嘱,花农也仔细,这些年下来,咱家的玉簪花丛可是养得极好,您是不知道,这些年来,每至入冬前,就总有外头花场的老板绞尽脑汁想要登门来看一看咱们的花池。”
“花丛”二字,只让宁玉一下想到那种庭院绣球花,盛开时真就花团锦簇,可在她的印象里,玉簪花似乎就只是草本植物,形成“丛”的由来在哪儿?
于是问:“这花不都是单株的?怎还一丛一丛的?”
海棠掩嘴一笑,又再放开些:
“小姐说的,只是最初的样子。初时的玉簪,的确都是单株,可这每过一冬,底下就会多长一芽,来年抽枝,便又多出一株,如此几年,可不就成了一丛?假若都是单株,那咱们府上得划出多大一块地方才能供得起采摘。”
宁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但又马上摇头:“不对,你跟我说说这个玉簪花到底怎么个生长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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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算上外域进来的品种,玉簪花其实有好几种,但唯一可作为制玉簪花油的品种,却只有中原固有的“香玉簪”,也就是上官家一直以来种的这个。
植株不算高,从地面到最高花箭顶部,最多三尺。
开春破土,四月增叶速长,五六月盛花,七八月观叶度夏,九十月叶枯,十一月后枝叶全枯,剪之而余土里根,待来年春至,又是一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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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玉再次诧异了,哪里想过这种柔弱的草本植物居然是以根系的繁殖来扩张植株的数量,又一琢磨,再问:
“你说入冬后把枝叶都剪了?只留土里那个部分?不怕冻坏了吗?”
这一天宁玉的求知心很明显是激发了海棠的分享欲,一听这么一问,也是立刻接道:“小姐觉得为啥外头花场的老板总要在入冬前想尽办法来咱们府上拜访?就海棠所知,放眼京城,在自家种玉簪的,连带把周边所有玉簪花场都算上,也还没听过有哪一个单株变花丛,能种得比咱们府上久。”
说到这,宁玉已经清楚感觉到海棠那种说到自己熟悉领域的自信,更有一种身为这家人的正面骄傲。
而海棠也确实在短暂的停顿中露出狡黠的一笑,继续道:
“都是种的香玉簪,要求不高的大不了来年买了新苗再种便是。可那些花场都是为了挣钱,原就种得更多,自然也希望可以种得更久,卖花一大笔,分苗更是进账,若每到开春就都全换新苗,不划算不说,客人得知,多半也就不来了。”
“有道理。”
宁玉的适时应和果然鼓励海棠继续下去。
就听她道:
“也都不是新的花场,按说手下早该有不少老人了,可奇就奇在,那些老板们也不知怎么想的,任凭自家花农说破天,也总还一副不踏实的模样,非得寻到咱们府里来,亲眼见了老夫人,亲耳听老夫人开了金口,才算得了真经那般千恩万谢回去,过个三两年的再遇上个什么,就又巴巴地找来,好像咱们府上又多了新奇招数,非要及时来知。要海棠说啊,这就是咱们老夫人德高望重,说出来的话,在他们心里那就是金科玉律,比什么都管用!”
一看海棠这头头是道的样子,宁玉却还忍着不能笑,只因她也看出来了,海棠一开始就说的她跟着老夫人学东西,真不是瞎说,比之平日再是轻松相处,总还因为主仆之分而有所顾忌,好不容易这天抓到机会让她“分享发挥”,决计不能中途败兴。
于是宁玉又再鼓励一句,并巧妙提醒她快些把过冬方法透露一二。
却见海棠不以为然地先是一抿嘴,状似无奈道:“小姐莫非还跟那些花场老板一样,认为咱们家就有什么不传秘方?”
“怎么?难道没有?总不能每次人来,祖母就之乎者也翻上几页书,读完让他们走了?”
宁玉当时也不知为啥脑子里突然就跳出这么几句,而且她也真就没有细想地就脱口而出,甚至在说“之乎者也”四个字时还如老夫子授课那般跟着摇头晃脑,话说出口,她还没觉得不妥,却见对面的海棠已经“噗嗤”一声叉腰躬身,后捂肚笑到差点摔地上去。
在此之前,海棠为保持礼数上的“尊卑有序”而极力压制的欢脱天性,随着宁玉这几句回应和她自己的大笑出声而彻底“暴露”出来。
宁玉却是有点转不过弯来,一时间并未感觉自己的话哪里不对,但见海棠笑得开心,也跟着弯了眼道:
“快说快说,说完再继续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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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种得好,仰赖种花人本事不假,但用心与否也很重要。
若临近冬天方才对花进行防护,别的花种海棠不敢说,单就玉簪,却是为时已晚。
上官家的玉簪花,见到第一片秋黄,越冬的准备也就开始了。
秋季叶落,为自然之相,玉簪叶片枯黄,也不会剪除清理,而是任由这些枯叶自落并覆盖在根部,至到冬至,地面枝叶完全修剪掉,这些枯叶会在整个冬天形成天然被面,助根部不受冻害,来年春天,这些腐烂的枯叶,也成滋养的天然肥料。
若遇着天象不好,花农会清一遍面上的腐叶,为根冠培上一层厚且疏松的土壤,而这层土壤里,恰会是刚刚清开的腐叶和平日收集的腐叶土的混合。
但冬天总是冷的,单只这样也是不够,便要再利用其余天然物加以覆盖。
这种时候,园子里、庄子里能利用的东西可就多了,老树皮、稻草为通常首选。而这个覆盖次序也有讲究,必得是腐叶土最下,掰碎的老树皮居中散铺,最后才盖上稻草,犹如披上一件宽大的蓑衣,将风雪冰雨尽数抵挡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