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李君泽雷厉风行,在与叶明深入交谈后不久,便在朝会上正式提出了于京畿、河南、江南三道择选五府十县,进行农、教、医新政试点的构想。
圣意煌煌,又有靖北王、户部、工部等重臣支持,明面上无人敢直接反对。
诏书迅速下发,试点遴选与前期筹备工作紧锣密鼓地展开。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汹涌。
这日,叶明受邀至工部,与几位大匠商讨新式农具标准化制造及在试点地区设立维修工坊的细节。
刚回到驿馆,靖北王顾长青便一脸凝重地寻了过来。
“明子,遇到麻烦了。”顾长青屏退左右,压低声音道。
叶明给他倒了杯茶,神色平静:“王爷请讲,可是试点之事有变?”
“是,也不全是。”顾长青叹了口气,“阻力比预想的要大。你可知道,今日朝会虽未明言,但下朝后,不少官员私下串联,议论纷纷。”
“哦?所议何事?”
“其一,农事。你带来的那‘优选粮种’,有人质疑其来历不明,非是‘正道’,恐是‘妖种’,坏我大庆水土根基!说什么安阳之地,本就贫瘠,所产种子岂能适应江南沃土?”
“更有甚者,言及若推广新种,导致减产,谁来担此责任?那些靠贩卖旧种、把持地方农事的胥吏乡绅,更是暗中抵触。”顾长青语气带着愤满。
叶明微微蹙眉,这倒是在他意料之中。科学选育的良种,在这个时代被污蔑为“妖种”,并不稀奇。“还有呢?”
“其二,便是医事!”顾长青声音更沉,“太医署那帮老顽固,联名上了奏折,虽未直接反对陛下设立公共医馆,却大谈‘医术乃仁心仁术,非匠作之事’,质疑安阳那套‘消毒’、‘防疫’之法是故弄玄虚,说什么病患各有其症,岂能一概而论?”
“更指责公共医馆定价低廉,是与民争利,扰乱医行秩序!你可知道,京城几家大药堂的东家,这几日可是没少往某些官员府上跑。”
叶明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与民争利?他们口中的‘民’,怕是那些坐地起价的药商和坐堂名医吧。那教化之事呢?”
“教化之事,暂时还未起大的波澜,但礼部那边已有人放出风声,认为安阳蒙学教材过于侧重‘算数’、‘格物’,轻视经义,有舍本逐末之嫌,恐动摇士子根本。只是眼下陛下锐意进取,他们不敢明说罢了。”
顾长青看着叶明依旧平静的脸,忍不住道:“明子,你可有对策?这些言论虽未在明面上挑战陛下,但若在试点推行时暗中作梗,煽动民意,后果不堪设想!”
叶明放下茶杯,目光坚定:“王爷,意料之中。改革本就是触动利益之事。
他们怕,正说明我们做对了。既然他们要在暗处煽风,那我们就把事情摆到明处,辩个明白。”
……
数日后,一次由皇帝亲自主持、相关部院大臣及部分科道言官参加的御前议事,在养心殿举行,主题便是新政试点可能遇到的问题及应对。
这显然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答辩会”,叶明是当仁不让的主角。
果然,会议刚开始不久,一位隶属都察院、素以清流自居的御史便率先发难,目标直指农事。
“陛下,”
那御史手持笏板,声音洪亮。
“臣闻安阳所献之‘优选粮种’,乃以非古法之秘术培育,此等‘妖…’呃,此等来历不明之种,贸然推广,若致地方颗粒无收,岂非陷陛下于不仁?祖宗之法,沿用千年,自有其理,岂可轻废?臣恳请陛下,暂停引种,待详加验证,再行定夺!”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叶明身上。
李君泽面色不变,看向叶明:“叶卿,对此,你有何话说?”
叶明出列,从容不迫地向皇帝行了一礼,然后转向那位御史,语气平和却清晰:“王御史忧国忧民,其心可鉴。然,下官有三事不明,请教御史大人。”
“其一,何为‘古法’?我华夏先祖,自神农尝百草,至后稷教稼穑,历代先贤无不在探索增产之道。”
“若固守所谓‘古法’,那我等是否还应刀耕火种,拒用铁器牛耕?格物之道,便在推陈出新,若因‘非古法’便斥为异端,岂非因噎废食?”
“其二,何为‘来历不明’?安阳良种,乃格物院农科所汇集老农经验,历时数载,于数百种样品中反复筛选、杂交、培育而得。”
“其选育过程、生长记录、产量数据,皆有详细档案可查,何来‘不明’之说?莫非只有世代相传、不知其所以然的种子,才算‘来历分明’?”
“其三,关于风险。下官早已向陛下陈明,需‘试点先行’,正为验证其适应性,规避风险。若因惧怕万一的风险,便拒绝一切改良进步,那我大庆农业,岂非永远停滞不前?若依王御史之言,是否但凡新事物,都需验证千年方可使用?”
叶明一连三问,逻辑清晰,掷地有声。那王御史被问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
这时,太医署的一位副判(副主管)又站了出来,矛头指向医事:“叶大人巧言令色,下官佩服。然,医道关乎人命,非同小可。”
“安阳所谓‘消毒防疫’,以烈酒、沸水处理伤患器具,或有些许道理。但尔等编撰那《公共卫生手册》,竟倡言‘病从口入’,要求百姓喝煮沸之水,处理污物,甚至干涉民居开窗通风?”
“此等微末小事,岂能与精深医理相提并论?更遑论设立公共医馆,以低廉价格行医,置天下杏林同道于何地?此非与民争利,扰乱秩序而何?”
叶明看向这位太医署官员,神情严肃:“刘副判,下官敢问,太医署历年记录,因创伤感染、时疫流行而死者,几何?”
刘副判一愣,支吾道:“这……天行时疫,自古有之,乃气运使然……”
“非也!”叶明打断他,声音提高了几分,“下官在安阳统计,推行强制饮用沸水、处理污物、保持居所通风清洁之后,当年因腹泻、伤寒等肠道疾病及部分时疫死亡人数,下降超过五成!”
“此乃‘微末小事’?至于公共医馆,旨在让贫苦百姓亦能看得起病,延得起医。若这也算‘与民争利’,那这‘利’,争得好!陛下设试点,正是要验证此等‘小事’,能否活人无数!若太医署诸位同仁有更精妙、更普惠的良策,下官愿闻其详,并竭力推行!”
叶明目光灼灼,扫过在场众人:“农事、医事、教化,皆是为生民立命之根本。安阳之法,或许稚嫩,或许有待完善,然其效验,有目共睹!”
“今日陛下欲推善政于天下,遇到的困难,无非是旧有观念之桎梏,既得利益之阻挠。若因畏惧困难,便踟蹰不前,那我等食君之禄,为民父母者,于心何安?”
他转身,向御座深深一揖:“陛下,臣坚信,只要方向正确,方法得当,步步为营,纵有千难万险,新政必能惠泽万民,助陛下开创景和盛世!”
一番慷慨陈词,殿内一片寂静。李君泽看着下方那个身形挺拔、目光坚定的年轻人,眼中欣赏之色愈浓。
他知道,叶明这番话,不仅是说给反对者听,更是说给他这个皇帝听的。
“叶爱卿所言,甚合朕意。”李君泽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新政试点,势在必行。诸卿若有疑虑,可在试点中验证,若有更好良策,朕亦纳之。但若有谁因循守旧,暗中掣肘,坏朕大计,休怪朕不讲情面!”
皇帝的表态,暂时压制了明面上的反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