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宫的晨钟余音未散,韩嵩的马车已碾过朱雀大街的青石板。
车帘被北风掀起一角,少年们朗朗的诵读声裹着雪粒子钻进来:“明眼书,明眼书……”他手指猛地掐进腰间玉珏,那是家传的和田籽料,此刻竟硌得掌心生疼。
“停车。”他喝住车夫,玄色锦袍扫过车辕,下阶时靴底在雪地上碾出深痕。
槐树下七个少年闻声抬头,最左边那个眉骨带疤的,分明生着鲜卑人高挺的鼻梁。
他们怀里的粗布书册封皮泛着毛边,“明眼书”三字却被墨笔描得极重,像要刻进纸里。
“尔等可知礼?”韩嵩甩动广袖,声若洪钟,“胡儿执汉笔,如犬衔玉,不过博人一笑!”话未说完,那个带疤的少年突然站起,书册“啪”地拍在雪堆上:“先生教过,字不分胡汉,能救命的就是好字!”他掀起羊皮坎肩,露出腰间褪色的布囊,“我阿爹去年坠崖,就是按书里‘止血篇’用艾草敷伤口,活下来了!”
韩嵩喉头一甜,险些踉跄。
他望着少年发亮的眼睛,突然想起荆州老家的族学——那些束发受书的学子,哪个不是先背《孝经》再握笔?
哪像这些边民,竟把字当药引!
当夜,韩嵩在驿馆挑灯写疏。
狼毫在竹片上刮出刺啦声:“秦溪越境授书,名为教化,实乃自降国格……”案头堆着太学博士们的联名信,最上面是郑玄弟子的墨宝:“夏虫不可语冰,边民不可教字。”他蘸墨时手腕发颤,想起白日里少年的反驳——竟连“救命”都成了学字的由头,这世道,到底是礼法治国,还是医术治国?
第二日早朝,丹凤门的铜狮还挂着霜,韩嵩已捧着奏疏跪在玉阶下。
“陛下!”他叩首时冠缨扫过地砖,“边地设讲学堂,使胡儿握笔,是弃夏从夷!臣请召回秦溪,焚毁《明眼书》!”
殿内鸦雀无声。
刘甸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阶下白花花的冠冕。
老臣们有的抚须长叹,有的攥着朝笏点头——这些人,他太熟悉了。
三年前推行均田制时,他们也是这样,把“祖宗成法”挂在嘴边,却看不见河南郡的饿殍。
“贾卿。”他开口时声音轻得像雪,“你总说要‘见微知着’,说说看。”
贾诩从班列中走出,玄色官服在烛火下泛着暗纹。
他摊开一卷帛书,“陛下请看。”帛书上密密麻麻写着数字:“云中郡推行《明眼书》半年,叛乱率降七成;代郡识字民户,税赋缴纳增四成。”他指尖划过“效忠”二字,“字是绳,捆住的不只是笔,还有人心。”
韩嵩“腾”地站起:“此等数据,不过是边将威吓所致!”他指向贾诩,“你昔年跟董卓乱政,今日又助陛下行苛法,安的什么心?”
刘甸的指节在龙案上叩了叩。
阶下宦官尖着嗓子唱道:“宣苏烈上殿。”
穿青布短打的苏烈踩着丹墀进来,靴底还沾着草屑。
他先向刘甸行大礼,转身时直面韩嵩:“大人说数据是吓来的?去年秋天,河西三族争水,我带着二十个识字的牧人,用《操典篇》里的‘分渠均水法’画了三天图。”他从怀中摸出个布包,抖开竟是块染了泥的羊皮卷,“您看,这是三族族长按的血手印——他们不识字,可认得出图上的水道。”
韩嵩盯着那片暗红的指印,喉结动了动:“匹夫……”
“大人说我是匹夫?”苏烈突然提高声音,“可我会写‘杀人偿命’,会算十亩地该交多少粮。您老家襄阳的佃户,有几个能说出‘税赋’二字怎么写?”他指向韩嵩腰间的玉珏,“您戴着汉玉,可您眼里的边民,连块刻字的木牌都不如!”
殿内哗然。
老臣们交头接耳,有人偷偷扯韩嵩的袖子。
刘甸望着阶下涨红了脸的苏烈——这个当年被兄长赶出家门的庶子,此刻站得比任何朝臣都直。
“报——”
殿外突然传来马蹄声。
戴宗掀帘而入,身上还沾着北境的雪。
他单膝跪地,呈上个油布包:“陛下,朔方三堡民团破获匈奴刺探案,截获密信一封。”
刘甸展开信纸,扫了两眼便递给宦官:“呈给韩大人看看。”
韩嵩接过信的手在抖。
信末落款的“门生张允”四个字,正是他去年亲自推荐入北境的得意弟子。
信里写着:“北地愚民竟通汉字,刺探难如登天……”他耳边嗡鸣,突然想起张允离京时说的“教化边民”,原来竟是要刺探边情!
“大人说他们不懂礼?”刘甸的声音突然响起来,“可他们懂忠;您说他们野蛮?可他们守法。倒是您门下……”他顿了顿,“识字却不明义。”
退朝时,韩嵩的官靴在玉阶上磕出闷响。
他回到驿馆,仆人递来个牛皮纸包:“方才有人塞在门口,说是给大人的‘明眼书’。”
拆开的瞬间,残页上的字刺得他眼花:“知而不行,谓之伪君子。”背面还有行小字:“您侄儿在归仁堡任教,学生唤他‘苏先生师父’。”他猛地将残页揉成一团,指腹却触到纸角的折痕——那是被反复翻看留下的。
窗外雪越下越大。
韩嵩瘫坐在案前,望着案头未送的奏疏。
疏上“止妄教”三字墨迹未干,却像被雪水浸过似的,渐渐模糊成一片。
洛阳南市的破庙里,一盏油灯在风里摇晃。
十几个流民缩在草堆里,跟着盲叟拼读“人”字。
“撇——捺——”盲叟用竹竿点着地面,“这字像个人叉着腰,站得直,立得稳。”
“人——”最边上的小乞儿裹紧破棉袄,指尖在雪地上画着,“我也能写‘人’了!”
雪光透过破窗照进来,映着他冻红的鼻尖。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归仁堡的方向,春祭的木牌已立在村口。
阿勒坦摸着牌上新刻的“铭名仪式”四个大字,粗糙的指腹擦过深深的刻痕。
他回头对族里的娃子们笑:“等开春,咱们都去把名字刻在碑上——要刻得深些,再深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