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天翊从怀里拿出捷报的刹那,忽然觉得这张薄薄的宣纸变得无比沉重 —— 北疆的十万忠魂、朝堂的波谲云诡,还有小皇帝藏在龙袍下的殷切期盼,此刻都化作墨字,压在他肩头。
一名灰衣太监碎步上前,垂着的袖口露出半截明黄丝绦,恭敬地接过捷报。
吴天翊望着那丝绦上的云纹绣样,心想这应该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太监,他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靴底碾过金砖上的龙纹浮雕,以藩王世子的标准礼节长揖及地,冠带流苏垂落如帘,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启禀陛下,” 他直起身子时,声音已染了北疆风沙的苍凉,“此次云中郡之战,我军以‘马其顿方阵’破敌铁骑,全赖陛下洪福与将士用命!”
说着抬手指向捷报,“臣特将北蛮可汗的金冠熔铸为‘天威’二字,镶嵌在狼居胥山的京观碑首,望陛下龙颜大悦!”
这话表面是表功,实则暗藏机锋 ——“天威” 二字既颂皇恩,又暗指燕王府代天子立威。
吴昭闻言身子微震,御案下的手指悄悄攥紧了狼髀石手串,想起密信里提到的 “京观封土” 正是先祖当年震慑四夷的手段。
少年天子抬眸望向阶下之人,却见吴天翊的影子被烛火拉长,恰好笼罩在自己膝头的龙纹上,恍若一头俯身的狼,正将利爪收进掌心。
纱帐后的王氏捏着翡翠护甲,目光死死盯着捷报上的 “天威” 二字,如今这少年竟用“京观封土”,既立了武勋,又将皇权抬得极高,叫她连挑刺的由头都难找!
“燕王世子此次战功显赫,” 她终于开口,声音从纱帐后飘来,带着几分刻意的疏朗,“哀家与陛下自当重重嘉奖。只是这‘天威碑’……”
她顿了顿,护甲叩响香炉,“终究是凶器堆砌,若让文臣御史知晓,怕是要上《止杀疏》了。”
吴天翊垂眸掩去唇角的冷笑,早算准了太后会拿 “仁政” 做文章。
他向前半步,狼首玉佩在腰间轻晃:“太后明鉴,北蛮人信巫鬼,唯有见血方能知惧!臣已命人在丹阳、云中及北地三郡广立碑铭,将陛下即位以来减免赋税、开粥厂的善政刻于其上。如今北蛮孩童皆知,大乾的刀兵是为护民,大乾的仁政能化冰雪。””
王氏指尖骤然收紧,翡翠护甲在香炉边缘刮出刺耳的声响。她当然知道宗人府的《宗室岁禄折》里,燕王府的岁银足足少了三成 —— 原来这空缺竟填了北疆三郡的赋税!—— 这哪里是粗鄙武夫,分明是算准了她会用 “仁政” 制衡,提前堵死了所有弹劾的路。
“陛下,” 吴天翊忽然转向小皇帝,声音里多了几分恳切,“北疆苦寒,臣斗胆请陛下恩准,将此次缴获的胡人马匹分一半给边军,另一半……” 他望向御案上的《马政疏》,“充入太仆寺,为陛下驯养良种!”
吴昭听见 “良种马” 三字,眼睛一亮,他昨夜刚在《贞观政要》里读到 “马者,兵甲之本,国之大用”,此刻竟见堂兄将他未竟的心思说了出来。
少年天子强作镇定,龙袍下的双腿却已微微发颤,他想起御花园马厩里那几匹西域贡马,鬃毛上还沾着他偷偷喂的苜蓿。
“准……” 他刚要开口,却听见王氏在纱帐后轻咳三声。那是约定的警示,提醒他 “马政乃兵部命脉,不可轻授宗藩!”
“世……” 他忽然改了称呼,喉间滚过一丝滚烫的战栗,“燕王世子既知马政紧要,可愿……”
他顿了顿,望向廊下悬着的《大乾舆图》,狼居胥山的标记旁,还刻着先皇亲征时留下的 “饮马处” 三字,“可愿将驯养之法写成札记,供太仆寺参详?”
这话一出,殿内文官面面相觑,徐阶的笏板在掌心叩出轻响,既是赞许帝王的制衡之术,又暗叹燕王府的锋芒竟被小小少年压下三分。
唯有吴天翊听出了话中玄机 ——“札记” 二字,分明是要他绕过兵部,直接与内廷对接马政。
纱帐后的王氏盯着这幕,眉头微微皱起,她如何看不出这是小皇帝在试探着挣脱她的掌控?
翡翠护甲在袖中碾过掌心,她忽然想起钦天监前日的奏报:“紫微垣东斗星明,主少年天子得武臣辅弼。”
原以为是虚妄之说,此刻却觉得那 “武臣” 分明是指阶下这燕王世子——吴天翊!
王氏盯着少年天子与吴天翊交缠的目光,眉头皱得更紧,指尖猛地掐住女官的手腕:“去,告诉陛下,宗人府新呈了《皇嗣玉牒》。”
话音未落,又补了句,“就说…… 太后心口疼!”
那太监得令后疾步跑向暖阁,靴底在金砖上敲出慌乱的节奏,小皇帝吴昭正握着狼髀石手串摩挲,忽觉袖口被人轻轻拽了拽,抬眼便见太监附耳低语,面上忽而青白。
他望着阶下抱臂而立的吴天翊,喉间动了动,终究将到嘴边的 “马政札记何时能成?” 咽了回去。
“今日朝议至此!” 少年天子的声音里带着难掩的失落,他看着吴天翊俯身行礼时冠带触地的弧度,忽然想起昨夜读《史记》时划过的句子:“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
此刻却觉得,若能与这头狼并肩而战,即便做那 “良弓” 又何妨?
垂幕后的太后忽然轻笑,珍珠璎珞随声浪轻颤:“燕王世子且留步 —— 哀家已着人在椒房殿备下接风宴,戌时三刻,望世子赏光。”
她刻意将 “赏光” 二字咬得极重,纱帐后转出个抱剑的女官,袖中露出半幅褪色的红麝串珠 —— 正是楚端梦常戴的贴身物件,“听闻世子嫂在牢中常念着北疆的乳酪,哀家让人备了些,待会让人将他们‘请’到哀家别院好好尝尝!”
吴天翊指尖骤然收紧,狼首玉佩在掌心压出青痕。他如何听不出话里的威胁 ——“接风宴” 是金丝笼,“乳酪” 是索命绳,楚端梦母子的性命,此刻正悬在太后指尖。
“太后厚爱,臣……” 他喉间滚过苦涩,他忽然俯身行礼,冠带流苏扫过青砖,“臣定当准时赴宴!”
王氏的笑声里带着志在必得的畅快:“哀家就知道,世子最是识大体!” 说罢挥了挥手,女官抱剑退下,青鸾剑穗上的玉铃铛轻响,恍若催命符。
殿外晨光熹微,当走出殿外的吴天翊望着椒房殿方向腾起的灯火,忽然想起前世看的一本书中曾说:“当敌人逼你做选择时,先别急着选,看看有没有第三条路!”
而此时,大将军赵常望着少年挺直的背影,苍髯下的唇角微微抿起,他并没有上前和吴天翊打招呼而是沉吟片刻便加快了脚步走出殿外。
这一幕,竟然都落在内阁首辅徐阶的眼里,他手中握着的《恤典》,封皮上 “楚端梦” 三字被朱砂圈得通红……